朱晴晏茫然地望着妈妈。“如果你所谓的打算,就是终身大事的话,我现在已经无人可嫁了。”
“我不是指这个。”朱妈妈很快地说。“你跟那个杨惟展怎么样了我也不晓得,不过我不管你们怎么了,我问的是,对你自己、你以后的工作、你的感情生活,你有什么想法?”
朱晴晏转头,,看见妈妈一双充满了关心又十分认真的眼睛,她愣了愣,被问倒了。
朱妈妈久久等不到答案,叹了口气。“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以为你经过了典旭的事、一个荒唐的婚礼,至少可以理解一些什么。”
“妈,我是不是很笨?”朱晴晏忽然坐正身子,没自信地急切问妈妈。“是不是很多事我都想不通?”
“你怎么会笨呢?”朱妈妈寓意深长地接下去。“而且就算你想不通,有时候也不是你的错。”
“其实我一向以为自己很聪明的,”朱晴晏又无力地摊回躺椅。“可是现在……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晏晏,”朱妈妈再开口,说的却不再是朱晴晏的事,而是关于她自己。“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妈妈自从跟你爸下了台南之后,好像变快乐了?”
朱晴晏侧头想了想,若没人提及,可能还不太看得出来,但经母亲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为什么?”
“我本来也不懂。”朱妈妈感叹地说。“甚至从前在台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不快乐,直到来这里被逼着几率、是重新开始生活,我回头去看从前,才看见我以前过得多么糟糕。”
朱晴晏没插嘴,她虽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跟她讲这些,但她至少可以做一个听众。
“你也知道,”朱妈妈娓娓从头诉说。“你外婆为了想要一个儿子,生了七个女儿,那年头,家境又不是太富有,个个女儿几乎都是随便养随便大,造成我们姐妹共同的个性!凡事都得靠自己去争才有。大家虽然是姐妹,但表面上、暗地里全在较劲,因为只有羸的人才有好处。”
朱晴晏苦笑了下。她母亲生长的环境,跟她家现在的生态,又有什么不同?
“然后,我们姐妹各自成家,不晓得为什么,又生了许多女儿。”苦笑的人换成朱妈妈了。“现在的父母自然不像从前,我们都尽心尽力要给女儿最好的一切,然而我们爱比较的心态还是不改,爱面子、爱占上风,儿女成了我们较量的筹码,不知不觉中,我们的下一代也跟我们的习性一模一样了。”
之前我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中,还看不清这一切有什么不对。”朱妈妈说着,转头赞许似的看了眼朱晴晏。“我觉得我的女儿比别人优秀,我这个做妈妈的很骄傲,这没什么不对啊。”
到了她们这一代——朱晴晏默想着,炫耀的东西则换成了工作、事业、男朋友、老公、
“但是殊不知永远这样比较,真的是一件太辛苦的事。得则欣喜失则忧,每个人都把得失看得好重。为了想赢,我简直就像一个随时都得上场的运动选手,永远得把自己摆在最佳状态。”
朱妈妈往躺椅上一躺,仿佛就连只是说着这些,都觉得累。
“直到我跟你爸来了台南,那种比较的环境一下子不见了,我过得十分清闲、简单,再也不必去担心是否被人看不起,是否比不上谁谁谁,我顿时才明白,我在台北过的那种生活、那种压力,使我易怒、烦躁、不安。回想过去,我几乎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朱妈妈后悔似的摇了摇头,又轻拍了拍朱晴晏的手。
“来这里之后,我开始想很多事。我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四姐妹,因为我让你们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我想你们的价值观都被影响了。比?比什么比呢?赢了又怎样?面子又算什么?你的生命难道就只建立在‘让别人看得起’这件事上?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这样?这太愚昧。”
“人活在世上,大概就很难逃得掉别人的眼光吧。”朱晴晏终于开了口。
“生活是你自己的,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朱妈妈扬起眸子看女儿。“如果你太在意这些浮面的事,久而久之你的双眼会被蒙蔽,你会看不清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朱晴晏喃喃反问。
“你的生活,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朱妈妈笃定地说。“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别人眼中的你。”
枉朱晴晏平日伶牙利齿,此刻却怔怔地想不出什么话好回答妈妈。她的脑子通常想的是怎样让自己变得更漂亮,或者是怎样才能让自己在姐妹中地位更高、更有面子,然而关于母亲所说的这些,她还真的没仔细想过。
朱妈妈也想象得到朱晴晏会无言以对。她继续说:“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即使感情受到创伤,即使工作受到挫败,都无所谓,因为你还有自己,只要你明白这一切,你可以做一个让自己更喜欢的人。”
母亲的这番话,朱晴晏还真的是听进去了,也听懂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母亲,心中感叹、激动,而且懊恼,恼她这二十多年是不是都白活了?竟终日为了那些无意义的事忙碌、伤神。
怪不得杨惟展对她失望,她实在不是个够聪明的人,更蠢的是,她也许连伤害了杨准展她都还不自觉。
不过这一切都可以过去了……逝者已矣,而她仍有许多未来在等着她。
她忽然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怨起妈妈:“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早说,你也不一定懂。”朱妈妈寓意深长地说。“就象你的那些姐姐,你以为我不想告诉她们吗?”
是了。从前母亲要是跟她说这些,她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以为然,惟有在她跌到谷底深渊的此刻,她才可能有最深刻的感觉。
生活工作一团混乱,情人又离她而去……这的确是谷底了。
如果世界上有很多种觉悟的方式,这大概是代价最高的一种。不过无价的是,换回她的某种清醒。
“我是真的该好好想想了。”朱晴晏感触深长地喃喃道。
“如果你早点有这样的认知,”朱妈妈补了一句。“也许你的感情生活也不至于搞得这么糟。”
这是实话。朱晴晏默默认了。不过好在,只要有了开始,任何事都不赚晚。
“妈,谢谢你。”朱晴晏的脸红红亮亮的,真心地感谢母亲。
朱妈妈拍拍她的手,有种放下心似的舒坦。微笑道:“你再坐坐吧,我下去了,想去花市买点花。”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下去!”朱晴晏倏地从躺椅上跳下来,好心情地跟随母亲。
未来还有很多日子要走,她可得爱惜自己才行,至少先别把皮肤晒坏了!
第十章
这个星期六杨惟展去杨幼仪的教室,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他还带了一个旅行用的宠物笼,放在墙边。
杨幼仪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但上课时间她又没办法分身去看,直到下了课,她才迫不及待去蹲在墙角,小心地打开宠物笼,里头一个小狗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哇,好可爱的小狗!”杨幼仪一声惊呼,就忍不住把它抱了出来。
“我刚才带它去兽医那里打预防针,”杨惟展解释。“来不及回家,就把它一起带过来了。”
“你开始养小狗啦?”杨幼仪童心未泯地逗着小狗玩,那小狗活泼地在她身上跳窜。“哪来的?”
“晏晏给我的。”
杨幼仪倏地眼睛一亮。“你跟晏晏和好了?”
杨惟展和朱晴晏起争执的事,她听杨惟展说过。
“没有。”杨惟展重新洗了手,走到流理台前,准备做客人订的蛋糕。“我们根本没见到面。”
“那它怎么来的?”杨幼仪把狗头往他身上努。
“我有天回家,发现它就在我家门口,”杨惟展实话实说。“我想是晏晏送来的,她曾经答应要给我一只狗。”
杨幼仪抱着狗,狗的头歪歪的,杨幼仪也侧头不解。“她就把狗放在你家门前,没等你?”
“我没见到她。”
杨惟展并没说谎。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三,他上完课回家,赶着去家附近一间洋酒专卖店为家里被他喝空了的酒瓶补货,在家前面的红绿灯前他移下车窗,把一枝刮打到他车门的路树树枝拨开,买了酒回到家,就看见小狗被放置在纸箱里,睡在他家门口。
“没见到她,至少也打个电话谢谢人家吧。”杨幼仪的语气中颇有喷怪之意。
“我打了,”他不经意地说。“她不在家。”
杨惟展肯主动找朱晴晏,让杨幼仪替朱晴晏多了一点点希望,只不过最后的答案却令人气结。“不在家你不会打行动?”
“不在家就算了。”他并不太当一回事。“干嘛那么麻烦?”
“这才不是麻烦,你根本就还在考虑要跟她说什么对吧?找不到她正好。”杨幼仪帮他说出事实。
他并不否认。“你都知道了,干嘛还问我?”
“你都不会觉得惋惜吗?”杨幼仪抱着小狗走到他面前,仿佛那小狗是朱晴晏的某种化身。“朱晴晏很可爱的。”
“爱情就是把一男一女放到布满地雷的草地上去野餐,会发生什么亭,不是惋惜就有用的。”
“谬论。”杨幼仪嗤之以鼻。
杨惟展不跟姐姐争,只是取出器具材料,熟练地制作起蛋糕。他仿佛是有感而发:“爱情如果能像做蛋糕这么单纯,多好。你看,只要材料对了,配方对了,和一和,放进烤箱烤,万无一失。”
杨幼仪找了个碟子给小狗喝水,对弟弟这番看似有道理的话十分不以为然。“你这话不公平。对蛋糕你已经十分了解,自然驾轻就熟,闭着眼睛都能烤出个好蛋糕来。但你对爱情并不那么熟悉,也许它的单纯反而被你自己复杂化了,你怎能怪它?”
杨惟展也总有他的解释。“以我所看到的事实。我有能力认知,她并非我所想像的那么美好。”
“你想象的美好是什么?你所谓的完美?”杨幼仪这话带了十足的揶揄,然而原意却语重心长。“惟展,人不是蛋糕,人是有生命、有思想的。晏晏她并不完美,因为她是个平凡人,她也许有点虚荣,像一般女孩一样小心眼,但你不能否认,她有其他的优点。”
杨惟展把面糊倒进模型里,看都不看姐姐。“你何必替她当说客?”
“我不是替她当说客,我只是看不下去。”她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你的模式在爱情中不断地循环,总是当你看到了对方的某项缺点,你就走。你打算走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寻找一辈子?”杨惟展很难被说服。“谁规定的?”
“没人规定,”杨幼仪微微一笑。“只是当你蓦然回首,你会发现原来你已经错过,而且再也无法挽回。”
轻轻的几句话,却仿佛有着千斤般重,能言善道如杨惟展,难得听任杨幼仪说着,没有驳回。
“惟展,”杨幼仪靠在桌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弟弟。“其实我一直很想跟你讲一句话。”
“什么?”
她静静地说:“你看得透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他蓦地一震,手上正在打的鸡蛋,差点打到锅子外头去了。
是这样的吗?他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楚自己?
***
朱晴晏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给辞掉。再赖下去,她不只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人家公司。
这几年未间断的工作,让朱晴晏着实存了些钱,很够她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真的想做什么。
家中姐妹一听见她回来,还是缠着她。知道她辞了职,各式各样的声音于焉出笼,有反对的,有不屑的,有赞成的,对于她接下来的路,意见也很多,最大的声音是——去念书吧。
念书。朱晴晏是很想有一个傲人的学历,但几次考试的失利让她明白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况且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姐妹的羡慕或赞同以成就她的自信,所以还是罢了吧。
在姐妹各式各样的声音中,朱晴晏约了杨幼仪,在一天下午到教室去找她。
杨幼仪十分乐于见到朱晴晏,但朱晴晏的开场白却让她很是惊讶,朱晴晏说的是:
“拜托你让我来这里当助教,我不要薪水,只要可以跟着你学就好。”
杨幼仪除了意外还是意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了,你别笑我。”朱晴晏认真地说,看着杨幼仪承诺似的点了头,才说下去。“从我毕业后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做着一个自己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讨厌,几乎是没感觉的工作。不过那无妨,因为我根本也不晓得自己想做什么。”
朱晴晏自己也受不了自己似的摇了摇头。
“最近,经过了这么多事,我开始明白,如果我再不好好想想我的人生,这些荒谬或失败的事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可能还会不断地上演。”她谢过杨幼仪,从杨幼仪手上接过一杯咖啡。“我开始真正坐下来想,我要的是什么、我想做的是什么。我的答案是,我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能怡然自得的,又可以对别人有点贡献的生活。”
“但是,”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来。“我完全不晓得诙怎么做。”
“我开始去找我喜欢的东西。”她幽幽地说。“然后我才忽然发现,我这人好像根本没什么兴趣!放假不就是看电视、逛街、唱歌,我从来没有很特别想去做什么事。”
“后来我终于想到我的烹饪课。”她扬起眼眸,对杨幼仪笑了笑。“我想到,虽然我当初来报名是把这里当新娘学校,觉得要结婚了得学点烹饪。但在学习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这些还满有兴趣的,也还学得会。”
杨幼仪不免想到朱晴晏之前认真的情况,下了课还常留下来练习。
“所以我想,”朱晴晏下定决心似的勇敢面对着杨幼仪的眼眸。“至少给我自己一次机会试试。”
澄净的眸子依然美丽灿亮,然而比起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朱晴晏,眼光中多了分通透明彻。
“你变了呢。”半晌,杨幼仪才终于开口。
“变好了吧?是不是?”朱晴晏开玩笑地。
杨幼仪微笑,点点头。“变得更可爱了。”
这是个赞美,朱晴晏朗朗笑了,但她最在意的,还是她刚才提出的。“仪姐,拜托你答应我吧。”
杨幼仪闲然地放下咖啡杯。“多个人帮忙打扫打杂,又不用薪水,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谢谢!谢谢你!”朱晴晏几乎是立刻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兴奋道。“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