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着唇,伊凡黑瞳灼灼地投射向屋外,毅然走出。纷纷大雪落下,淹没了街道。
……和渥夫时隔一年的再会,没有不安,只有惆怅。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放我一条平静的道路走呢?你想折腾我到什么程度?至死方休?是否,你我注定不能同在一块土地上共存,渥夫?
揪着皮袄的口袋内,一条熟悉的十字链坠,伊凡伫立在雪花飞舞的街头,等着马车前宋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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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肋处的伤口早巳愈合,经过一年,疤痕也淡了,照理说是不可能会痛的。
但此时此刻,它却搐痛起来。
压着它,渥夫嘲讽地想道:看你给我留了个什么样的好礼物,伊凡!都已经过了这么久,违伤口还在作祟,仿佛就是替代你在惩罚着我。
就快了,筹划将近半年,终于到了最后的这一幕。
你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来看我呢?
是生气发怒,浑身带着闪电般的气势,美得无与伦比吗?
你变了多少?
是软弱悲伤,诉怒哀凄地挂着一张净白的面容,挥洒着孤傲圣洁吗?
你瘦了吗?憔悴了吗?还是更英挺了?
不,不对,约莫是会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往昔一样,以那双旖光黑瞳,什么也不说地瞪着吧。
这可不行,伊凡,这样子你就没法予为妹妹向我求情了。
扣着一只怀表,他喀嚓地按下机关,金色雕花表盖弹起,精准走动的时间一格格地刻划着,渥夫的眼睛却不是看着那长短细针,而是驻留在表盖内,卷成一小束,以蜡封住的几根黑发上。
这是自己偷来的,唯一的,能提醒自己往口伊凡在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回忆。
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快点来见我这最后一面吧!亲爱的伊凡。
合上怀表表盖,男人若有所思的侧脸面庞,显得柔和平静,宛如失去霸气光芒的烈日,煦煦地照拂着大地。
一点儿也不像个乐在复仇的报复者。
“阁下,您有访客。”
扑克脸的管家站在门边,声音平板地说:“是伊凡·爱先生。您要我请他到书房来吗?”
掀开长捷,假寐的男人唇角扬起满足的微笑。“不,让他到大厅等,我在那儿见他。”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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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这间熟悉的大厅,伊凡先是松了口气。
要与渥夫两人独处,坦白说,他宁可在这华丽到令人不自在的开放
大厅内与他见面。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渥夫还对他有“兴趣”,但回忆
却存在于这屋子的每个角落,他们曾经在这宅子的许多地方亲热过,那些画面对现在的伊凡而言,还太过栩栩如生、太过历历在目,他宁可不去想。
惯常的等候着,伊凡漫不经心地放任目光游走于悬挂在墙壁的肖像画上。
鬈金浪发在帆布上跃动,画家的笔精准地捉住男人傲慢的神情,象征天之骄子般的坚毅下颚高仰,而翠绿双瞳则锐利得仿佛能穿刺过人心;揉合着性感双唇的完美脸庞,是多少宫廷贵妇(与一些绅士们)所迷恋的……
“他把我的鼻子画坏了,我不觉得自己的鼻子有那么大。”
冷不防的一声,吓醒了伊凡,他回头看见书中人王朝自己走过来。渥夫大公阁下站定在几尺外,蛊惑众生的绿眸依然生气盎然,可是又有些不太一样。
是更沧桑了?……是更幽魑了!
变的不只是那双眼瞳中的光泽,还有他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颓靡之气。意气风发被肉眼可见的不修边幅、浪荡、放纵所取代。
他变了。伊凡蹙着眉在心中想道。
“你变了,头发长了许多。怎么,西伯纳连——名理容师都没有吗?”渥夫懒洋洋地结束打量后,冷笑。
这种客套话就不必了!伊凡觉得他有时间关心别人头发的长短,倒不如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行——一副刚从床上起来,不知和多少人打完滚,筋疲力尽的样子!
“呵,真教人怀念啊,你那轻蔑的一瞥。我晓得,你是嫌我衣装不整是吗?真是失礼了,昨晚的小野猫太悍,我被他榨到一滴不剩,睡到方才才醒来。”虽然不全然都是谎话,可渥夫就是想看到伊凡那一脸暗骂他“下流”的表情,所以故意这么说。
一旋踵,渥夫悠然地生进一张靠椅,跷起腿说:“一名流放的罪犯,是怎么抵达我的宅子的?我很好奇。你没在进城时被捉吗?”
伊凡不打算长谈,也不坐,站着就说:“女王陛下允许我进城的。’’
“呵呵,你怎么还是一样蠢呢!要被人利用到什么地步才会甘心?老太婆存什么居心,你不会不知道吧?”
“娜娜是无辜的,请放过她。”单刀直人地,伊凡说。
渥夫止住笑声,提高一边眉头。“你说什么?”
“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地利用娜娜来报复我。我和奥古史坦家已经没有关系,他们不是我的代罪羔羊。”
“……”以一手支着,歪头,渥夫靠在椅背上问:“不满?报复?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想讲的就是这些吗?那么,你可以滚回去了。”
伊凡脸色一白,被羞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他永远不习惯。
“我不回去,直到你肯取消婚礼为止。”
“噢?这么说,你是打算死皮赖脸地缠住我喽?哼,下贱的人种就是这么不识时务。好啊,你想怎么做?下跪求我放过她,还是……展现一下你老本行的技巧,像个卖淫的,自荐床褥,用你的身体来交换妹妹的婚约?”
绝不能就此打退堂鼓,渥夫的目的……不过是要看他忍气吞声的样子罢了!伊凡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说:“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她?”
“脱光衣服在斯科城的大街上狂舞,而且得在下雪的时候,如何?”
变态!伊凡怒瞪着他。
“开个玩笑的。你就算真的那么做,也只是增添城内的一椿大笑话罢了,我可没这必要实践对一个罪犯的承诺。”渥夫不留情地嘲笑说。
不能动怒!伊凡忍耐着胸口翻搅的憎恨。他过去还曾经将这种人
当成朋友?自己是瞎了一双眼!
“你这样厚着脸皮跑来求我放过娜褡莎,莫非是以为自己对我还有
什么影响力?”接着,渥夫以看着空气般的眼神,扫过伊凡说:“人再怎么
往自己脸上贴金,也该懂得适可而止吧?”
伊凡胸口一室。
他早知道渥夫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可……今日的渥失却残忍到超过伊凡所能想像的。
对……不起……我……是……大爱……你……
言犹在耳。伊凡虽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句话是真的,但起码在翻脸
无情之前,也该先有什么征兆吧?
“假使你以为我还是一年前的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伊凡,你在我
的眼中跟个死人没两样,我现在亲眼看着你,更加确定这一点。你知道
吗?你说得对极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爱,只是单纯的欲望,而我对你的欲
望已经消失了。”
地狱的入口静静地打开——
“你想知道理由何在吗?”
伊凡听到脚边的地面片片崩裂的声响。
“……天底下没什么比一只干百人穿过的破鞋,更教人觉得恶心的!
你乔装得太成功,所以骗过了我。可一旦骗局被揭穿后,你这只破鞋还
想再兜售给谁?我看着你就想吐!滚出去!伊凡!立刻、现在就给我滚
出去!”
血液结冻的瞬间,伊凡坠人了地狱深渊。
第五章
不很久的不久之前。
有一个男人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他以为把所有的杂草除光后,自己便能独占那一朵娇媚的花儿。
想不到除草的过程当中,一个不小心,连花儿也残害了,令得花儿枯萎、憔悴。他为时已晚地发现花草是连生、连根的,没有草便没有花。
上天喟叹着,并告诉他,世上他再也找寻不到第二朵及得上它的花儿。
男人深深地忏悔着,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向花儿赎罪。
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男人隐瞒着所有人,秘密地离开斯科城。
搭着马车翻山越岭的时候,他都锁着眉不住地思索着,该怎么向对方请罪?该如何要求对方原谅?原谅他的愚昧、鲁莽,宽恕自己一手刨开他的旧伤,逼得对方无路可退……
男人做好觉悟,无论对方如何谩骂、发怒、拒绝,他都要不断地赔罪,直到他愿意听听自己的悔悟,愿意再接纳自己为止。
然后,男人替自己与他绘着美丽的未来前景。
……我要带你走,伊凡。我要带你远离这个令你伤心的国度,我要带你去全世界。我们可以去浪漫之都小住,日日常夕阳;可以在水都买座小宅于,傍海而居;可以选择清静雾都的城堡,你在园子里打盹、晒太阳的时候,我来泡杯茶!
自己夺走了对方的大好前程,自己夺走了对方的家园——那本是他唯一能归去的地方。自己还夺走了对方的笑容——原就少有的、可怜的笑。
这些,男人都要还给他,十倍、百倍、千倍!
……我要向你证明,伊几,我给你的爱是真的。
我和过往那些玷污你的禽兽不一样,我可以不再碰你一根手指,只要你不愿意,什么都不强要。我只想请求你——陪在我身边就好,在我的眼睛所及之处就好,让我可以爱你就好。你不想笑,那么就骂我、瞪我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来取悦你的!
这些,全是男人反省后,最卑微的姿态。男人愿洗心革面,不再做个傲慢无知的、随意践踏他人、恣意玩弄别人命运的混帐。
为了祈求神再赐一次机会给自己,男人发誓一定会改正过去的恶行!
男人知道要找寻的人儿在哪个地方。打从一开始,男人便不相信母亲与他的约束。他虽然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但那不意味着他什么都办不到。他派人先到放逐地寻找门路,接着安插一名保镖在流犯的人当中,跟着他所爱的人一路……通风报信。
所以,男人轻易地找到了他。
抵达当地后,男人先和朋友见过面,感谢朋友代自己保护了爱人。短暂会晤后,迫不及待地想见见分隔数月的爱人,男人朝着厚雪堆积的森林里狂奔。据说,情人正在林子里捡拾干柴。
奔着、跑着,宛如在抗议受尽虐待的身体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可是男人没有一刻停下双脚,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二个身影!
伊凡、伊凡、伊凡……
能再次亲眼看到那人的喜悦,盈满全身。
看到了!
就在前面!
蓦地,男人止住脚步,突如其来的恐惧上涌。不知是什么力量,拉住了他,原本没有预期到的种种影像,令男人动弹不得。他好害怕,怕自己会受到对方冷眼的对待。自己曾是那么样的恶劣,以最过分的手腕去支配、占有过他,他怎么可能不恨自己?如果那双黑眸满是对自己的憎恶,该如何是好?
结果,当那抹熟悉的身影朝他转过来时,男人落荒而逃,他躲了起来。藏在一棵巨树的后方,像是窃贼般鬼祟地由树后捕捉对方的身影。
瘦了,憔悴了,令人不舍的脸庞是苍白的。
男人咬牙切齿,眼眶热痛。
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该死的……
喘不过来的呼吸中,每一口都吸进了自己的罪恶感。男人更没勇气现身了,但他的眼睛贪婪地跟随着那抹身影在林子里移动,看着对方弯身捡拾柴薪、看着对方哈着气,企图温暖冷冻僵红的指、看着对方放下手,抬起头望着天空。
在看什么呢?男人也好奇地跟着对方的视线上仰。
一只翱翔在永夜画日下的鹰。鹰以美丽的弧度盘旋着,而仰望它的视给是那样的平静祥和。
男人未曾看过“他”这般平静的表情,不是冰冷无情,也不是压抑封锁,就是平静。由一切束缚中解脱的平静,心灵、身体。现在的“他”,在没有男人的地方,活得平静而满足。
宛如平地一声雷,打得男人无力招架,打得男人由美梦幻境跌回现实。自己的一厢情愿有多可笑,男人再真实不过地体会到了。
我,能给你的只有灾难,却还自以为是你的救世主。
你,不能快乐的理由,都是因为身边有我这号人物,我是你的灾星。
“爱”……
你唯一不需要的,就是会令你失去笑容的爱。只要我不在了,你就可以过着十分幸福、十分宁静、十分喜悦的日子了。
倚着树干,男人躲在离对方不到三尺的距离,没有发出半点响声,静静地曲着身掉下泪来。他抱头掩面,五官肌肉扭曲着,龇牙咧嘴,咬牙恸哭着,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晓得除此之外别无他策,他非这么做不可…可是,他难抵这椎心的痛啊!
伊凡……我……我……我不能再爱你!
整件事的始末、男人的忏悔旅途,就这么地完结。
将回忆收在最深的深处,渥夫决心要将这秘密带到墓穴当中,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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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了晃身子,伊凡后退两步,撞上椅脚。
残忍的绿瞳唾弃的、鄙视的光芒,刺穿他的灵魂,绞断他所有的尊严,抹杀。
“如果这样说得还不够清楚,我只好派人动手撵你出去了。”从椅子上起身,高高俯视的目光,比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还要轻蔑。
仿佛伊凡是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丑陋生物。
这就叫无地自容吗?……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我根本就来错地方……不,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被生出来……我不该活着……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恍惚失魂,伊凡眼角余光看到火炉上摆放的弯刀,他什么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怎么,你还想再度刺杀我不成?”
不,该死的人不是这个打从出生便衔着金汤匙、坐享世间荣华富贵、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活得理直气壮的男人。
“可以啊,过来砍我的头,然后宣告自己的死刑。”
该死的是——
高高举起锋利的弯刀,伊凡横在自己的颈间,心想着:我死,大家都解脱!
“傻瓜!快放下刀子!你在做什么?伊凡!”
有人大力地冲了过来,撞倒伊凡,还将伊凡手上的刀子抢下,并且破口大骂着。“你这傻子,有必要把那种混帐的话听进去吗?那家伙说的根本不是人话,你就当他在放屁,何必理他!”
紫瞳漾着水气,火冒三丈的脸气得都扭曲了,白白浪费一张被称之为绝色的相貌。霎时间,伊凡情绪转不过,他呆望着谢维克,无法理解他的怒火,他的激动、他是怎么现身的?
“你这——渥夫·拉沃尔!从今天起,我绝不再当你是朋友了!你爱怎么胡搞瞎搞都随便你,迟早有——天,你会死得很难看,一定会下地狱受尽惩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