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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12页    作者:华严

  对面的人喝着热咖啡,我推开未尽的苹果饼。唱机里播着《魂断蓝桥》的主题曲,记得那回我们一同看这电影,那男主角含泪独立桥头,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们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我缺乏训练的拿起牛奶就加,一下子杯满了,又加进四块方糖,托碟也满了。然后长颈鹿饮水般的伸长脖子喝了两三口,苦涩涩的,这才放进小茶匙,搅了好一会儿。移近面前来,头一低,一绺发卷被电风扇送入咖啡里。天啊!我还能憋得住不笑吗!

  我的笑发自最内心,冲散了满天的阴霾和虚假的矜持。阳光这样的美丽,风又这样的凉爽,虽然这碎石子的路踏起来有点不平稳,但周围是这般的幽静,树木又是这般的苍翠。身旁的人沉默无言,我却开始和清晨小鸟样的吱喳不休了。我说他不该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无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并行,理论和现实齐失。我越说越起劲,越来越唠叨,甚至天理、良心,该用的,不该用的,都搬了出来。我还声色俱厉的论着人和禽兽,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头,不但没有话,标却也没有。这样我的气恼又改变了路线,说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像他这样如同一截呆木头。我的口开始累了,我的脚还紧紧地跟着他的。什么时候他引我穿过一面残缺破损的圆月门,到了这一片荒凉的所在;满眼怪石,像一只只蹲伏不动的黑兽,一棵孤独的老凸树,驻足乱石里对着自己寂寞无伴的影子。他领我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块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着我,幽幽地开口道:

  “演讲完毕了吗?”

  我张大眼睛,他的脸愈来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额角、眼睛、鼻子、双颊,最后,我的嘴唇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他的嘴唇灼热,热气传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水越告诉我:他的母亲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一个姓马的,当年他父亲的朋友。她变卖了全部的家产,用力清偿他父亲生前的债务。

  我说他母亲的再婚是无可厚非的,他的父亲既然死去,儿子长大也势将迈上自己的路。这不复是十八世纪,人们不当以幸灾乐祸的心,来歌颂别人饮喝苦汁;而对别人有勇气爬出命运的陷阱,横加毁谤和阻挠。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里凝着令人费解的光。不知道是赞同我呢,还是别有意见。但我可以觉察到他内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语笔墨所能够描摹,也远非我这涉世未深的人能够了解的。

  “我母亲问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马的家里去。”

  “暑假你要回去吗,水越?”

  “如果我想舍弃我的天堂的话,你想我会吗,净华?”

  我们真的把整个的暑期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天堂里。我们游遍了山林、田野、溪旁、水上……山林里迎着晨风,看太阳冉冉上升;田野中奔跑,让清风吹散头发;小溪里涉水,用手帕结成渔网,捕着永远捕捉不着的小鱼;水面上泛舟,我唱他和,他唱我和。夕阳西下,我们的影子那样的长。夜来香棚底,我为他讲故事;月色朦胧,花香扑鼻,我伸着两个手指头,说道:

  “两个姊妹,姊姊聪明,妹妹美丽,……”

  水越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湖水在荡漾:

  “有你这样聪明,这般美丽?”

  “不许打岔!”我说。

  月亮躲入云中,他拥住我,他的唇压上我的,喃喃地说:“我打岔了。”

  六

  秋风起了,我这是时候,应该领水越见我的祖母;也许我早就该那样做,在他第一次吻我的前一天。但他那样出我不意地吻了我,使我来不及准备。之后,我还不敢十分确定,我和水越便就是一对人们所说的“恋人”。但是我想:打现在起,我不能再让第二个人吻我。有一天我对他说: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水越。”

  他看看我,手里拿一根树枝,不停地划着地面。

  “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水越。”

  “我是一个野孩子,怕她会不喜欢我。”

  “谁?怕谁会不喜欢你?”

  他不答,用树枝在泥沙上面写了两个大字:“祖母。”

  “她会喜欢你的。”我笑着说。

  “可是我不想见她。”

  “可是你一定见得她!”我刁顽地说。

  “我从来不曾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不愿意。”

  午后,祖母戴着浑圆形黑边的老花眼镜,坐在安乐椅上为我补缀夹衣。我捧住一本书,无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宝姊在院中扫落叶,忽然拉开破铜锣样喉咙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来啦!”

  我扔下书本跳起脚,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顽固的人正踏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过池旁来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边,摘去她的老花镜,取走她手上的针线,在她耳边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眯着眼,没听清楚。

  “我说,奶奶,水越来了呀!”

  楼梯上一阵响,首先亮相的是多宝姊,一张合不拢的嘴,满脸看赛会游行时才有的表情,这时肥胖的身体往右一闪,双手扶在墙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么,脚上的黑皮鞋额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丰富,却永远逃不过我的眸子中露着羞涩,而又有些许疑虑;略俯着头,含笑而拘谨的左嘴角微微提着,像要望透她的内心般的望着祖母。

  祖母满脸的笑,满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单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爱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她常常说:

  “年青人真是最可爱而有可怜的,纯洁、热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无尽的波涛……”

  “他们怎样才能够得到像凌净华所有的那么一个有经验的老舵手啊!”我总淘气地接下去说。

  “是啊,我是一个老舵手,我应该把用岁月换来的经验交给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但得对你负责任,我得对全世界后生的人负责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会使我老丑的脸更丑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皱纹实在没什么美,我望她一眼暗笑着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讨厌,反而最快乐。她给我无穷的安慰和引导,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孩子,我什么也不缺,满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时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带来的这盒糖,我笑着丢进口里两三颗。

  多宝姊端过茶,双手卷在围裙里一阵穷揉,退到盥洗室里,门缝中露着半只眼。水越端起茶,边喝边向我扫一眼,再向门缝望,那半只眼睛隐没了。于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浓睫毛有劲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着背过脸,踱到窗口去。

  他们说完客套的话,谈到水越的学校生活、兴趣和消遣。

  “小华告诉我,你的小提琴奏得好极了。”老人家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水越红着脸说会奏小提琴的不是他。我的脸可也热起来了,心里怪怨口里怪苯的声明:我告诉祖母的是钢琴,从来就没有提过什么人会奏小提琴。老人家眨眨眼睛,看看我又望望他,承认她记错了一点点,反正都是琴。

  “对了,她说你的钢琴弹得好极了!”她补充了一句说。

  “哪里?凌小姐的歌才是唱得好极了。”

  祖母也“哪里”了一声,却滔滔不绝地说起我两三岁时就会唱完整的儿歌,五六岁时便参加独唱比赛;小学中学时的音乐老师,都曾跑来家里告诉我的父母不应当忽略我的天才。

  “在高中的时候,她跟着一位很好的老师练唱,但后来那位老师到罗马去了……”

  水越脸色泛白,默默的说不出话来了。

  “奶奶,您忘了我的第一个志愿是想做一个文学家吗?我要把心声充塞这整个的宇宙,不单是这一代,传下去亿亿万万代!”我急得口说不够,双手也跟着比画起来。

  “哟,听了吧?口气够大呀!”祖母向水越挤眼睛哩!

  “还有,我一定不会忘记把您写成一位三头六臂的大伟人,三头是说您用脑子的时候比人多两倍,六臂是说您所做的事多得没有六只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伟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没得侥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开朗极了。笑止住,细声地对水越说道:“告诉你我们这位未来的大文豪怎样用功啊,既然是未来的,不必现在开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说的喽!啊哟,我可不能这样的委屈她,前些时晚上,却是看见她拿过纸笔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铅笔腰烂了大半截,却没见写下什么字。接着更上床,说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见鬼的什么材料都没有!”

  水越大笑,我又笑又是难为情,我曾经答应他革除去“见鬼”的口头禅,偏祖母这就记性一点不差地把我泄漏出来啊!

  多宝姊端进来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眼里亮着和馄饨同样热而有滋味的光。自从那半只眼睛在盥洗室门后撤退后,她还是借口换茶和找火柴进来了三遍。多年来家里罕有来客,使她对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别看她肥胖胜过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细得穿得过针眼。大表舅来时她讨厌,因为他爱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点心还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咙发痒。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说是不礼貌。而表姨全家不在这儿,所以她对他们还有好评。女客来时她一点也没有“敏感性”,说是“女人对女人没有什么好理会的。”还有一个来过我们家里的男客便是秦同强,也只有这一对里她也注意王眉贞,说爱她口甜笑甜:“那个什么叮咚当的,一年到头的排着八字脚,暴着大青筋,没事儿教我给引出一身大汗来。”

  多宝姊把一碗特大号的馄饨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几上,这意思比万千的赞美词还要明显。水越很吃惊,我却不能说什么,虽则我很想建议请多宝姊换来一个较小的点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里好了。”祖母笑着说。

  多宝姊送过热毛巾,又换了一回茶。我忽然脑中来个念头,告诉祖母我该给大白调奶粉,并请水越一道下楼看小猫。

  大白前晚生了四只小猫,一只纯白,一只纯黑,一只黑里带白,一只白里带黑。多宝姊把它们母子五只安置在一只大竹篮里,放在楼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内。水越执着牛奶罐,我轻轻地推开那半闭的木门,走了进去。阴暗的角落里看到那只大竹篮,水越的头机会触着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爱这所在,一手把身后的门推闭,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长木板上。暗淡的光线下我到处寻猫,口里直念着它们哪里去了。

  “你管它们哪儿去哩!”他说着双手掩着眼睛,缓缓地从眉骨向旁按开,吁出一口气。

  “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水越。”

  他不作声,十个手指头尽揉着眼鼻间的骨。

  “你怎么啦?头疼了吗?”

  他摇摇头。

  “那么我们出去吧,这儿又脏又黑的。”我说。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学校了。”

  “我不出去呢?”

  “这儿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来做什么?”

  “和你说句话。”

  “说什么?”

  “说——说我当初真该学习小提琴。”

  “嗯?”

  “刚才祖母提着时,也可以当作她记住的是我。”

  “她记住的还有谁?”

  “问你哩!”

  “如果她记住的还有别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满脸通红地嚷。

  “气泡又上来了,我们都怪可怜的,我这儿涌上来的是馄饨的泡。”

  “馄饨的泡什么作用?用来冤枉人?”

  “你没见多宝姊给我加了比你们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来,他的手蛇样的盘上我的腰,一手扳着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后仰,他的唇扫过我的右颊到我嘴唇上。我挣扎着,一劲儿叫着不,直到他放开了我。

  “看来你真会把握住机会,哼!”我说。

  “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我握起拳头敲他,被他两只手都挟到腋下去,害得我动弹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我笑着抓着捶着他,后来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我们大吃一惊地分开了。踏着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里挂着一只垂头丧气黑毛绿睛的小猫;当它发现了我们,吃惊的程度却也不必我们差,回过头去又没了影了。

  从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门探望祖母。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颗的心。还有多宝姊,好像他的来,给我们家带来了春天。

  大白的四只小猫到处跳蹦了,一会儿椅子,一会儿祖母的床。老人家爱干净,水越为她捉去猫身上的跳蚤,这一点使她不能再满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只,便嚷着身上痒起来。最主要的,他能够由衷的喜欢听祖母讲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远讲不完,只可惜,不但内容欠新鲜,连词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为她接上一两句。

  这一夜,十烛光的电灯泡照旧散发着那份爱莫能助的橘红色的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我坐在矮凳上,背靠着墙,脸藏在阴影里,口袋里两包橡皮糖,凑足“长期抗战”时应有的配备。水越面对着祖母,聚精会神地听着她那和雨滴同样单调的“催眠曲”。

  “那双大红缎银色莲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时候穿的。我的母亲说最好绣鸳鸯,或者绣龙凰,但是我喜欢莲花,喜欢它的清芳绝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睛闭着,心里想接下去一句应该是:“是的,女孩子,小华,要记住做人就该和莲花一样的出污泥而不染哪!”总算她没有吩咐水越做莲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进嘴巴里。

  故事说到年轻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们的女主角带着两个幼儿遥遥目送。接下去是凄风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无法从死神手中夺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后一个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华的祖父回来了,带给我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我伸一下懒腰念完,开始吹起一个大泡泡。

  水越笑了,长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着说,“他带回来珍珠项链、金钱、名誉和地位。亲友们看不起我的,这时露着最谦逊的笑容;不理我的,这时送来了最珍贵的礼品。多少人因此背负上‘羡慕’和‘嫉妒’的担子;多少的妻子对她们的丈夫作着自苦苦人的埋怨。我们的‘幸福’给别人平添了烦恼,我们的‘幸福’带给我们的却并不是幸福。小华的祖父在四十五岁有为之年殉职牺牲了。至于那串珍珠,却给家里引来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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