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牙切齿地边笑边流着泪,分不出是笑还是哭,使我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水越的脸色惨白,像一个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强的额上又爬满“蚯蚓”,刚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阵王眉贞的穿不习惯的高跟鞋声,取来陈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发椅上她穿上离开去。陈元珍歪着脸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动。两只银色的高跟鞋从那面飞过来,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着两根鞋带,一手拖住皮大衣,梦游人般的昂着头向厅门口走去。
王眉贞开了门,陈元珍扮出一个笑脸;险恶到什么地步,凄惨也到什么地步。
“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凌净华两人当中的丑事?哼,臭!”
王眉贞的略带青色的脸孔变绿了。
我不知道这“伟大的幻想家”所指的是什么“丑”事,反正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总是无从查考,也不消查考的。看她刚才那接近疯狂的模样,我真深深地怜悯起她来。她心中充满的是失望和嫉妒(两种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绪啊!)由而化为愤恨,由而生起伤害别人的意念。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但是,我为什么要接受她给予我的痛苦呢?唯其我毫不介意,她又怎能得到这份安慰呢?可怜的她啊!为什么她就不会聪明一些呢?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旁。吸了电灯,一对对大红喜烛亮着摇曳的光。银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放在粉红色绣着白色细花 的麻布餐巾上。酒杯中斟满了红色的酒,大家拍掌举杯祝贺订婚的一对,总算让掌声鼓动了冻膏一般的空气。秦同强的脸孔被烛光映照着,就象大红纸一般的红,在林斌的督促下,立起身来做“恋爱经过”的报告。
“呃,呃哼!”秦同强的喉结滚动了三四下。“诸位亲爱的同学兄弟姊妹们,今天晚上很怠慢,但是很愉快,同时很感激。呃,呃哼!为了中国菜最可口,所以王眉贞主张发扬国粹。为了西洋食法最卫生,所以我主张用刀叉。为了这件餐厅的地势关系,所以我们不能不用长方桌。现在大家的眼镜既然只看在桌上这几盘炸八块上,我也乐得说一声报告完毕了。”
大家笑着拍了一阵掌。林斌立起来大声嚷道:
“岂有此理!这叫作报告恋爱经过吗?王眉贞站起来,站起来!那一个报告不及格,该你了。”说着边伸手在盘中取去一只鸡腿,说得:“对不起,亲爱的同叙兄弟姊妹们,我实在饿了,如果不及时就吃,怕回头要麻烦你们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
王眉贞立起来,扫视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略带羞涩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恋爱经过好报告,因为,当我们双方发觉彼此相爱着时,就像——就像挂着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行驶……”
“美啊!”一个男同学装鬼脸。
“有语病。”一个低声答腔。
“为什么不是海呢?”又一个说。
“应该是河啊!”
“彩色的帆布倒也没见过。”
“嘘!”有人阻止了。
“你们既然要我讲,我想把我们初识的经过说出来。我想:过去,现在,未来,我都要把我们有意义的初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那不是只有‘过去’了吗?”
“嘘!”
“那天是我们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凌净华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项科目,便是中饭的时候。你们知道每次新生考试,午餐总是由学校方面准备好,等候我们去领取的。老同学们在那儿给我们各方面的指导和帮助,使我们减少许多到一个新的环境里的不安和不便。另一方面……”
“另一面,又一面,那一面,我们都知道的,闲话少提,书归正传。”林斌用鸡骨敲敲盘子。
“好,”王眉贞瞪了林斌一眼,“就说我和凌净华,真是比谁都紧张,我们就像掉在迷宫里般的,在校园中兜转了好半天。等到我们走到领取午餐的地方,却是一份也没有了……”
“一定有的人不止领去一份。”陈吉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全笑了。
“好……”王眉贞说。
“Well?”林斌双眉一扬。
王眉贞抿紧嘴,林斌举手行一个童子军礼,伸手再抓去一个鸡翅膀说:
“我还是多吃吧,也比多话好一点。”
王眉贞拿起大红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
“我和凌净华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回到大家集聚着的大草坪上,决定以最大的忍耐,挨到下午考完的时候。因为我没实在饿了,不像林斌只是馋嘴……”
“好!”许多人笑着鼓掌。
“我们舔舔嘴唇,看别人吃得多么有滋味儿。也不知道哪儿有店铺,可以买些面包什么的。正是这时候,秦同强和张若白两个人,各自端着一大盘的蛋炒饭,上面还有一大块的炸牛排,边说边笑地经过我们身旁。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脸上的苦相,‘你们俩没领到午餐吗?’我们虽然不认识他们,既然他们好意地问,便笑着摇摇头。他们两人便把那两盘炒饭,放在我们的桌子上。‘怎么可以呢?这是你们的呀。’我们说。但是他们答道:‘我们不是新生,我们是被派在这儿为你们服务的。’这样我们自然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匆忙里就没有注意到,为我们服务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饭送到我们桌上来。下午进考场,发觉他们原来也是应考的新生,很难过让他们代替我们挨顿饿……”
“好!”大家又鼓了一阵掌。
“奇怪,鼓什么掌的?难道堂堂男子汉不情愿挨饿便是馋嘴,情愿挨饿便成了英雄吗?”林斌说。
“打倒林斌!王眉贞接下去!”陈吉的黑拳头一挥。
“以后,我们上学了;当然,四个人都被录取。大约相隔一个多月的时间吧,我到学校食堂里吃午饭,正叫了一碗汤面,看见秦同强进来了。他见了我,便笑着坐到我对面的位子上来,他的炒面一会儿也端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我谢他那日让饭给我们的事,他笑着说:‘我看你们两个人饿得面孔都发了青。’‘你们空着肚子进考场,后来呢?’‘还好,还好,考完后我们到一家点心店,张若白吃了两盘蛋炒饭,我吃了四盘。’他说得我大笑了。我找个机会先去付账,秦同强知道我把他的账也付了便大叫起来,说哪有让小姐们付账的规矩,这边无论如何要在第二日回请我。‘明天不行。’我说。‘后天呢?’‘也不行。’‘大后天?’‘让我想想看。’‘就是大后天!’‘让我想想看。’‘什么也不要想!’我笑了。‘大后天中午十二点十分我在这儿等你。’秦同强说。现在,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吧!”
大家鼓了一阵不能再热烈的掌。秦同强从心底里笑上来,“呵呵呵呵”得比平常更加有声有色了。王眉贞坐下去,一看三盼炸八块只剩下三块鸡屁股;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林斌,对着小山样的鸡骨。接着来的是三盘沸油跳跃的炒鳝糊,大家的叉匙忙碌起来了。馋嘴的林斌却一手托住下巴发起怔来,有人见他居然不和那起泡的油同样踊跃,禁不住问他,他说他被王眉贞的一番话“迷”住了。原来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想来想去就不知道怎样把男女主角的初次会面安排得不落俗套和自然。他埋怨起张若白,说怎么没听他提到这回事,如果早听他说到,那他就可以省去那几天几夜煞费苦心的思索了。然后问王眉贞保不保留“版权”,如果可怜见时请她把她的话再,他要抄下来放在他的“杰作”的第一段。
大家笑着,黑脸皮的陈吉大声地嚷道:
“为什么张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强那一餐换来了今天,他那一盘蛋炒饭硬是白白的牺牲啦!”
离开饭厅,有人提议到花园里去。秦同强率领全体男同学下楼去不知一切,林斌说他吃得饱饱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楼下客室里和我闲谈。他说着他的埋头苦写了三年,连标点符号一共一千一百零一个字的长篇小说,笑称自己是个“大笨才”。但他永远不停手,不灰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点也没有白花掉。就像农夫锄尽了杂草荆棘,翻松了土,现在可以播种了;又像他的笔本来是块顽铁,现在已经锻炼成形了。
“我也想写文章的,但我现在想起稿纸和笔就会头疼。”我说老实话。
他笑说那是学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经阶段,这时候,制服心中的“畏难”和“懒惰”的唯一武器是:“硬着头皮勇往直前。”不管写得出写不出,养成天天执笔的习惯。即使你呆对白纸三天三夜也还是不停手,是按时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关子便闯过去咧!”那时候,一切像顺水行舟,“乐趣可大呀!”
“我真该向你看齐振作了。”我说。
“几时呀?”
“呃——灵感敲门的时候吧。”
他摇头说以他的经验,除了足够的休息,能助他写起句子来不像“拗口令”般的别扭外,如果不是写了又写,想了又想的向灵感敲门,灵感永远不敲他的门。
“我的生活经验太缺乏了,尼采既无研究,罗素也没有会过,没瞧着巴黎的铁塔,纽约的自由神,能有几许才华可以卖弄呀!”我笑着说。
“你不是真心话吧?”他的眸子熠熠发光,“一片好文章是表达一个人最内心的最真挚的声音,是个人把本身对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经验说出来;目的在协助全人类去愚昧,增智慧,同达真善美的境界。卖弄才华而没有灵魂的作品像一个装金涂银的泥美人。炫耀才华也只同一个富翁炫耀他的财宝一样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发疼,“我只有一张嘴,而你却能够表现再行为上。你,永远是宽大的,和——和不同欺负你的人计较的。”
“谁也不会欺负我,因为我不曾接受谁的欺负。我不曾牺牲什么,也不曾忍耐什么的这样做。”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里露着迷惑。
“现在轮着我说一句话:伟大的文学是离不开哲学的。”我微笑着说。
他歪着头,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说:“是的,净华,我想你是对的。”
花园里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小电灯,大家把圣诞树搬到园中去了。王眉贞来了,我们一同走出客厅来到回廊上。外面可真冷,整个人好像也被冻缩了。林斌口念着张若白哪里去了,边步下石阶没入夜色朦胧的大花园中。王眉贞取来我的大衣,为我披在身上,我趁势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的倚在回廊旁的栏杆上。
她气愤愤地便骂陈元珍,怪秦同强不该因为周心秀的缘故让那“见鬼的丫头”来。接着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什么是陈元珍诬蔑我们的“丑事”,那是说我们两人闹着“同性恋”。
“见她的鬼!你说同性恋是怎么一回鬼事?”她要紧牙根文。
“谁知道呢?”我笑起来了。
“看你还笑哩!”
“不笑怎么样呢?哭?还是找面锣来敲着请大家相信我们不闹同性恋?”
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约没有比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会儿,好奇地问我陈元珍所说水越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吗?”我问她。
“有一部分是事实,不是吗?”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诬蔑我们的话有一部分是真实,你觉得怎么样呢?”
“那完全是两回事呀,你怎么拿来相比了?”
“人对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总是看做两回事的!”
“罢了!”她一耸肩。
“罢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会那些无聊的事!”
“你想水越会和你一样的不介意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创的荣辱,和他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这样,我甚至不费心去想那些话是不是事实哩!”
“如果是事实你也不在乎?”
“为什么我会在乎呢?”
“伟大的爱!”她连忙改换了口气,“我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我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觉得世上坏人并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对的,凌净华。”
假山石旁铿锵有声,张若白在那儿弹起吉他来了。这还是那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却没有现在般如泣如诉。半边的月亮从云中出来,有人熄了圣诞树上的小电灯,园庭像笼罩在轻纱薄物里,吉他的声调转入低微,王眉贞的鼻子轻轻地收缩一下。
两个男同学从里间走出来,经过我们身旁下来石阶,一个说:
“张若白的小提琴号,吉他也弹得不错呀。”
“为什么晚上不奏几曲小提琴呢?”另外一个问。
“想想看,小提琴能制造出这么romantic的气氛吗?”
“眉贞。”我唤了一声。
她没有答应,脸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贞!”
“嗯?”她应了,像一下子受凉鼻子塞了一样。
“你冷吗?”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强和张若白天天来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张若白正弹着这支曲子,我的表妹从房里出来,斥骂我们不该打扰她。”
说起王眉贞的身世是相当可怜的,三岁的时候没有父亲,四岁的时候母亲也死去;三个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领,五岁的她随着姨母到南方来。姨丈姨母爱她象掌上明珠,就因为她们太爱她,她成了他们独生女儿的眼中针;常常背地里冷讽热嘲,使她几乎没有一日不偷流着眼泪。除去秦同强的死追的劲,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这样快便接受了他的订婚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