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切可怕的经历,早已不在祖母平静的眼中留下什么痕迹。现在这永远平静的眼正望着我,我垂下眼,泪水缓缓地沿着面颊向下流。
祖母的手轻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张开眼睛,清晨七点钟的时候。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学去了吗?”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厉害哩。”说着她打开百叶窗,阳光和着花香进来了。
昨夜里我咳嗽吗?我难道睡得那样好,居然自己不觉得?但是,现在我咳起来了,不怎么太厉害,只是,喉管里有一点儿痒痒的感觉,喉头有一些儿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会儿,我答应了,却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达的父亲的信,就着明亮的阳光又读了一遍。
“……狭义的说,人的一生是孤独的,孤独的踏上旅程,孤独的感受一切,孤独的走入坟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恼,别人的负担。无论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情感的。广义的说,天下何处没有向你作着共鸣的心?每一个灵魂的深处有真、善、美,真、善、美的声音,是世界中的声音,世界的光。黑暗虽然浓密,光明的,让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种子开花结实,无论你在哪里,你不会寂寞。”
“生命的意义是完成一项任务,完成一项对全人类有益的任务!”
“‘失望’是一只纸老虎,戳穿它!”
“你的脸向着光明,你的脚踏向光明,我敢打赌,你一定到达光明的境地!”
我把这纸质粗糙的信笺叠好按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午后王眉贞来,圆面孔白里泛红,身上一件绿呢短大衣加在红色毛线衣上,底下是绿呢窄裙,红色的办高跟皮鞋,手上套着一副红手套。
“美呀,眉贞,红花绿叶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说。
“真的吗?张若白说我全选上最俗不可耐的颜色哩!你说真的美吗?”她脱去手套,双手开始搓。
“当然美,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之分别,全看人怎样的调配,你就是配得好。”
“谢谢你,刚才我赶着来时不留心撕破了一只袜子的损失,现在可讨回来了。”
我们笑着,她坐在我身旁,问我现在可大好了。说同学们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问候。
“看我给你带了一件什么礼物来了。”她从那放在我书桌上的又大又红的手提包后面,拎出一只银线编成的小花篮,当中插着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儿上一条红丝带,系住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三个小字:“祝康复。”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纯真之……”
我皱着眉头一摆手,说:
“请住口,眉贞,这样好的句子,留着上作文课的时候用。还有,我早和你说过了,请你别为张若白传递礼物,怎么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着说这花篮不算礼物,只是一个同学对另外一个生病的同学应有的礼貌,自然下不为例。
祖母端进来两杯柠檬水,王眉贞慌忙站了起来,老人家吩咐她别客气,看我们都端起柠檬水喝着,问了我几句话后,便自离去了。
“对了,差一点忘了还你这份‘人静、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时,笑着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试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个猩红的“甲”字。
“说什么‘人静、字好、文好’的!”
她笑着用手帕捂住嘴,说这自然是“通史陈”的话。今天第四节课下课后,他拿着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贞,问她为什么我两堂课都不曾来上,她告诉他我病了,他哦了一声,交给她我的考卷,说:
“请你便中交给她,了不起,人静、字好、文好!”
王眉贞走去了,他又从后面追上说道:“你去看她吗?为我问候一声好吗?”
王眉贞说完又笑,笑得我恼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时候我和她原选的“喷水泉”黄教授的“中国通史”。但是黄教授临时不能来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陈姓的讲师,就是这位通史陈。他的课讲得好,满脑子年月日时,像一部活的历史书。但做人的方法却特别得使我恐慌,上课不过六七次,便邀请我上他单身教员宿舍吃午饭,他亲自买了面条和鸡蛋,放在电炉上为我烹煮哩他又打听得我正在写毕业论文,搜集了一批适用的参考书,如果我要呢,请上他的“单身教员宿舍”(每一次他总把“单身”两字,念得特别响亮,好像不那样别人就不知道,三十出头的他,还没有结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参考书都在他房中,我情愿交不出毕业论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层楼的房间去啊!
“喂,通史陈和我说话的时候,那位蜜斯脱水超也听着哩。看那样子,想和我说话又踌躇着,通史陈走开,他也走了。”
“密斯脱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点名时通史陈看错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贞和我说话时总爱这么称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会使我心里减少些刺疼。在学校里这么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过一门课,没想到这学期,却一星期有三个钟点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选的这位通史陈。但是,一个星期里有三个钟点同在一间教室里有什么好处呢?他看着我时不抬眼,苍白、一丝肌肉也不活动的板着脸。上课钟敲后才到教室,下课钟一响便提起脚来走了。
“别以为他想和你说话,他既没有和你说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里去。”我说着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贞的神色,只想多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为什么我要凭空猜想呢?通史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下课了,蜜斯脱水超居然还留着,他大约要等候同学们都走开去。当我走近他的座位时他立起身 ,正遇上通史陈返回教室,通史陈看了他一眼,开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声音一响,去了。”
我咬着下唇,双手一分开,考卷上红钢笔写的“甲”字给掰了下来。
“凌净华呀,有时候我真是心里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脱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么分数?”我打断她的话。
“大饼,不错了哩,像我人不静,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简直开始讨厌她,缩起脚来爬上床,面孔朝里的躺下去。
星期五早晨回到学校,入了校门,劈面便见到那通史陈,立在医务室前面的水泥铺边旁;见了我,颀长而显着神经质的面孔露着笑,左肩胛习惯性的向上一耸,摇摇摆摆地横切过我前面的路,朝教务处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皱,低下了头。
第三节空课,和王眉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阳台上坐着许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学,友好的让出长沙发上两个位子给我们坐下来。透过栏杆射进来的阳光,照在我们的脚上和腿上。只不过几天的工夫,这株触到阳台边沿的榆树,又添了不少嫩绿的叶子。大家都说我痩了,白色的脸显得惨白,大眼睛显得更大。然后编结毛线的人继续编,看电影杂志的人继续看,闲谈的人继续闲谈:从电影明星谈到衣饰,谈到跳舞,再谈到她们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乐门遇到他在跟谁一道跳舞吗?”一个女同学说。
“谁呀?”大家的兴趣都集中了。
“还有谁呢?哼,两个人面孔贴面孔的拥抱着,真够肉麻哩!”
“听说那‘花花公子’已经决定,等她毕业后请她当助教哩!”这是又一个人的情报。
“那么他们以后更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吴师母的醋坛子也摔不起来了。”
大家笑了一阵,话题转到她们系里不日举行的辩论会。因为事先没有征求吴主任的同意便决定下来,使他认为尊严大损,气得两三天也不肯到课堂去上课。大家想想也觉得不妥当,便选了几个代表去道歉。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外,看见上面贴着一张字:“今日闭门写作,学生概不接见。”
“一个近视眼的女同学眯着眼睛念着:“今——日——开——门——”
“闭门啊,旭梅,什么开门的?”大家全笑了。
“早晓得应该叫陈元珍来,那么就是大铁门,也会融化成一滩水了。”
第四节的上课钟敲过,王眉贞说得上一回厕所,洗手时边告诉我,陈元珍已经和周心秀俩绝交了,原因是陈元珍抢去周心秀的爱人“篮球王”。那个身材魁梧的学校篮球选手王淡明。
“谁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吴师母摔醋坛子,真是见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们赶到教室里,通史陈已经高高地立在讲坛上。我们坐定了,看他铅笔指着点名簿,口里念着:
“唔,蜜斯凌净华。”
“你是——”他用询问的颜色看着王眉贞。
“蜜斯王眉贞!”王眉贞答。
同学们全笑了,通史陈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扫了我一下。
于是他开始讲课,浮着满脸的消不尽的笑意。白衬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耸,在黑板上写着“公元一三六八年”这几个自来。他越说越有劲,右手拿粉笔,左手执粉擦,写了擦,擦了写,这时咳嗽一声,右手从上而下地在脸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课钟敲了,通史陈放下粉笔,拍拍双手,笔直的向我走来。
“你好了?”他微红着脸问我。
“伤风?”他再问。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经背过身子去了。王眉贞在通史陈背后朝我打手势,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陈,向我伸一下舌头,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陈跟着,带着他的白鼻子。今天他准备的是猪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热一热。参考书已有六本,全是最适用的。我一径的说多谢,举步踏下石级。看见张若白坐在正对着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这时立起身,大踏步的越过水泥地向我走近来,眼镜片后一对柔软而又酸楚的眼镜,好像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
“你——都好了?”他问着,眼角盯住通史陈。
通史陈举手一抹脸,走下石级去。
“这个人怎么了?”张若白目送着通史陈走去的背影。“他还给你些什么评语,除了‘人静、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觉不悦地瞪着眼睛望他。
他一耸肩,说:“反正我是个俗人、笨人,颜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说颜色本身并没有雅俗的分别。”心想王眉贞真是太多话。
“我怕你,净华。”
我们走着,他说王眉贞已经先去吃饭了,是否他可以请我到食堂吃些东西,然后有事跟我商量。我说有话请他就说,因为我第六节课的徐教授请假,现在就有回去了,他说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门,走入公园,公园里景色新鲜,好花全开。张若白说动物园那边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过去看看。我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来公园里只是借路,真是辱没了这大好的地方。公园有知,应该长出一片荆棘,专戳这些假道的人的脚底。
我笑了,却喉咙发痒,咳了起来。
“怎么了 ,你咳嗽了!身上冷吗?”他着慌起来了。
我眨眨眼睛答说不碍事。
“我要祈祷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远不碍事!”
“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什么事呢?”
“我们读书联谊会要举办一个音乐会,日期是下个星期六,大家希望你准备两个独唱的节目。”
“读联”是水越主持的,现在由张若白来要我参加两个独唱的节目。幸亏我有现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张若白嘘了好几口气,强说我的咳嗽不日就会好,我说也许会,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会咳到下个月去。
张若白再叹出一声长气,踢飞了一枚鸡蛋大的石子。
我们搭上电车,下了电车,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门口。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他问。
“对不起,并不欢迎。”
“你吃你的午饭,不用请我,我也不会看着你吃,我坐在院子里等你。”
“吃午饭并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双手一摊说,“我回学校上课去了。”
“不是说你也没课了吗?”
“我们政治学一一O第五节课测验,现在十二点四十分,赶得及的。”
我推开竹篱门,返身关上它,缝隙中看见张若白还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上。
“还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来了。
读书联谊会举办的音乐会在这日举行了。
早上在学校里照常上课,休息二十分钟的时候和王眉贞见了面,她兴高采烈的给我看晚上的节目单:有水越的钢琴,张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强的口琴,陈吉的大鼓,此外还有手风琴、小喇叭、大提琴、独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同强学会吹口琴呀!”我说。
“你猜他的老师是谁?林斌哩。老师自己不敢表演,只担任报幕。学生呢,刚学会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刚才告诉我,只担心你这高明的人对着他,他一定会吓得吹不出声音来了。”
“眉贞,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一点比别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够参加这个盛会。”
“为什么呢?你既然不能参加演出,难道坐着欣赏也不行么?”
“最近我总觉得累,还是回家休息好。虽然,这些节目都是我喜欢的,尤其是当中一项,我更不愿意错过。”
“哪一项?”
“你猜。”
“我……”她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错了。”
“岂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没猜吗?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钢琴,那你自己说出来。”
“陈吉的打鼓说书,他会的是哪一派别呢?京音?奉天?京东?还是梨花大鼓呢?”
“见鬼,他哪里会什么打鼓说书,只是把只大皮鼓烂敲一通罢了。那日我听他练习,还那么得意的指导我急鼓是怎么个敲法,我说我简直恶心,今儿晚上轮着他出场时,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了。”
晚上,太阳将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张藤椅子到院子里。透过疏稀密沓的枝叶,望着落日时刻的天边。
小池里静静悄地,我怀念那些金鱼,姨婆说要再给我几尾,但我谢绝了。人间的享乐都是有代价的,有的先付,有的补偿。我只知道那些金鱼给我的乐趣,不知道应该花费心力照顾它们;它们死了,我心里的不安和惭愧,真是无可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