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没有想到你就是这时候像一列火车样地从上面冲下来。”他的眉心还是结在一起,两眼发着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凉气,咬着下嘴唇,把地上的书本拾起来。一抬眼,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约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却又忙地向他望去,哟!他手中可不正是握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嘛!我无暇也不让自己多想什么,连忙大声呼唤道:
“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立定脚步,迟疑了数秒钟,才回过身来。颀长的身子不进不退地钉在那儿,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长统雨靴又黑又亮。
“你,还有课吗?”
“你有事吗?”他的黑眉毛向上扬开。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话,送我到校门口搭校车,我没有带雨衣哩。”
他不则声,走近来,把雨伞交给我,说:
“原谅我不能送你,因为我还有一些事。”
这倒使我为难了,我能让别人把伞借给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吗?但他倒不牢我费心,早又大踏步向雨里走了。我撑着他的又湿又重的伞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呆了几秒钟,回身快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再转过头来大声呼呼道:
“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的脚后跟一旋转,十分不耐地略倾着头望着我。那丰盛的黑发已湿成一片,雨水沿着前额流过他眯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还是把伞还给你吧!”
“就是这句话吗?”他一个转身又去了。
“喂,慢着!我明天怎样把伞送还你呢?”
他举起右手自前额向下一抹,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手顺势一挥,边走边说:“放在信箱那儿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号。”
我握住雨伞在雨中走着,心里暂时并不惦挂王眉贞怎样在戏院门口咒骂我。我惦挂的是:如果这个水越回去时,不赶快洗一个热水澡,怕会得一场严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辆校车已经先一步开走了,只好穿出公园,到电车站上,挤上一辆已近客满的无轨电车。这时候,这把雨伞可成个大累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顿在一个不致于弄湿别人衣服的角落里。车子左弯右转的疾驶着,我双臂交叠抱住那三本书。四周围的肉屏风把我紧紧地围困住,如果我想松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后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气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为什么有着一只见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钟表公司的招牌上挂着一只大钟,上面指着四时五十三分。车子再向前数丈,便是我下车的时候了。这里是一个大站,车还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们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杀将出来,双肘齐张,震得我的胸骨发痛,双臂松开,三本书全都失落下去。我无法弯下身子去拾起,心里的懊恼也到了顶点。
“挤,挤,挤,挤到地狱里去好了!”我咬着牙心里咒诅着。
一位戴黑边眼镜公务员模样的男士为我拾起书。我想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该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车上的售票员已经连催带撵地把我送下了车子去。
这时候我记起了雨伞,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脑里来。下意识地向前追了几步,那庞然大物早已去远了。我恨恨地顿着脚,又懊恼地望着天;雨点早在我上车的时候停住,这分明是老天爷安排来作弄我的恶作剧!
我满心沮丧地向电影院走去,时间已经晚了,观众们早已入场。王眉贞站在一个高举着长腿的美女广告前面,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地露着一副马上要留下泪来的嘴脸。她身上穿一件深红色镶黑边的紧身夹大衣,一条咖啡色加白条子的长裤也挽得高高的,脚上一双绿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着淡黄色雨衣的手上还套着一双蓝色绣黄花的手套。我没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颜色和染坊里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额上,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坚定地一闭,“这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般烦恼的?散了场我陪你去买一把赔他不就得了吗?瞧你就急得满脸通红的!”这种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强,就这么几句话,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带了钱吗?”我问她,我的身上总难得带上几个钱的。
“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是和你说好电影看完去吃小馆子吗?现在向嘴巴请个假,先买雨伞再说。满意了吗?好!”她的语气和她走路一样的,好像一阵风,边说边刮起另一阵风,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面去。
我们俩对选择影片的意见并不一致,就和我们的性格、思想、见解等等也并不完全相似一样。但我们从来不曾因此发生过冲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对方的长处,犬牙相错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当。拿看电影来说,她喜看歌舞片,我喜爱文艺片;我们便有个约定,轮流的一人选择一次,谁不干涉谁。今天轮到她选,自然还是再热闹不过的载歌载舞片。当我们刚刚摸索到自己的座位,银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赶着来了。她最爱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样的不正常。刚才没怨我迟到,这时在我耳旁说,上半截错过了,就和她的脑袋给人砍去一样的难过。
一大群女人在银幕中卖弄够了包裹在大红闪金服装中的胴体和大腿,接着是一大批天蓝色的大鹅毛扇,和天蓝色的挂在屁股上面的长尾巴。鹅毛纱摇曳生姿的还很美,那些一跳一翘的长尾巴又无法恭维,好容易男主角上场上,王眉贞急忙告诉我,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脸,不如说是一只大猢狲。他的头上戴一顶大礼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里一根手杖;歪着本来并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动着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里的陈年酸水作怪起来了。不知道怎么一来,我忽然想起今天险些没把他撞个半死的那个男同学;他说他叫水越,一个多名古怪别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说不上是个大毛病。如果这一只大猢狲换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顺眼。这一来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伞,只觉得胸口猛一紧,胃里的酸水干脆冒上来了。
这一场猢狲戏到底也会完结,我拖着王眉贞的手尽快离开电影院,准备买雨伞去。
这一带有雨伞可买的百货店并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贞又最爱看橱窗,平均起来每前进一步便休止三分钟,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经经地开始赶路。眼里没得看,她的嘴巴又开始做工了。
“我说,凌净华呀这一个人——你说叫什么名字的?给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个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买不着伞,一定一夜里也睡不着觉的。”
我咬着下嘴唇说,我不过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东西丢了;另一面,即使我对人一见倾心到那地步,也不会对一个对我没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说他对你没有好感?凭哪一点给你看出来的?我却说当他看清一头撞在他怀里的是什么等色的人时,心里不感谢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这“那才有鬼”我听着怪不顺耳的,但这口头禅岂不也是我常爱说的?这——也算了,说不上什么大毛病。何况这整句话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窃喜。但我记得那水越第一眼望着我时的表情,便无限灰心地说道:“你没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着后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里不说出来的话:‘你这个鲁莽冒失的小鬼!’”
“嗯!”她立刻便失去刚才的信心样地点点头,“我也有一个觉得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情愿给雨淋得那地步,却不愿要校园里每一个男同学都求之不得的机会,陪你走到大门口呢?”
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里,我即时咬紧牙根,告诉自己要相信,即使那个“大猢狲”换上这个叫什么水越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这句话对王眉贞却又不便说出来,只好闷在心里,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脚底下去。
沉默逗留了一分钟,身旁的她却又想起一些话来了:
“喂,凌净华呀,说正经的,昨天张若白又找过我,说这个星期六晚上要请你和我一道听音乐去。他不敢自己问你,怕你又是个不答应。”
“你知道我还是个不答应,我不想和他——交朋友,为什么要让他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呢?”
“啧啧啧!”她大不以为然地咂嘴作声,“和他一起玩玩算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大家是同学,难道不可以一起听听音乐吗?”
“你说得对,眉贞,但是我知道张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触着他的目光,总觉得他走得太远了。你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既然不能够勉强自己,又何必给他加添苦痛?”
“你说的倒也不错,”她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像张若白那样的人,你也不喜欢,你说说看,他的哪一点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里漫应着,:“也许,只是他太痴迷一些了。”
“哼!人家对你诚心诚意的,你说太痴迷,那天遇着个对你无心无意的,那才是老天爷有眼了。”
“看,眉贞,这儿有雨伞呀!”
事情却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接连下去好几家的百货店里,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样的雨伞,不是形状大小不相同,便是颜色质料不相近。我们的脚开始觉得沉重,肚子却早就饿得发慌了。这是一家室内第一流的百货公司,如昼的灯光亮得刺激我的眼睛;那笑嘻嘻的年轻男店员,干脆搬了两把圆凳子请我们坐下来。王眉贞摇摇头,无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陈列着袜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柜上。
“凌净华呀!”她舔一舔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气没力地说,“我看就是刚才拿出来看过的那把吧,虽然你说看起来小了点,但那是我们所看过的最好的一把拉!”
“可不是?”那年轻的店员说,“你们两个人就是打着灯笼寻到天亮,也还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着,“小是实在小了点。”
“小? 什么话,这把伞会小?”那店员又把那伞从高架子上取下来,绿色的透明把手显得绿灿灿的。他又左手一抬,右手一收的把伞打开来,说:“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尺寸,比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说罢把伞合起来在我们面前会对了一下,问道:
“给你们抱起啦好吗?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寻找下去也不见得有比这更满意的,说不定最后还得打回头,便答应了。
王眉贞打开绿色的手提包付了钱,拉着我的手离开了百货公司。
我们搭上一辆公共汽车,找着两个座位坐下。王眉贞显得累,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咽了一口口水,闭上了眼睛。车子驶了相当时间,再过两个站头,便将是我的家;这一站停着时,她慌忙睁开眼睛抓住我的手问道:
“到了你的家吗?”
“不,还有两站。”
“那么,这一站便是‘张站’了。”她微笑地又闭上眼睛,把头靠住。
“张站”是只有她和我两人明白的一个杜撰名词。那是许久以前,张若白经常在那儿等着,装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后陪我一道骑脚踏车到学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过我许多次,后来此法失灵,这地方却永远给王眉贞命名为“张站”了,
“凌净华呀,”王眉贞的声音柔和极了的,“你,这个星期六说什么也不答应和张若白一道听音乐去吗?”
“眉贞,我和你说过了,这是一个不必再考虑的问题了。”
“奇怪,难道你和他一道听音乐,会有什么损失吗?”她睁开了眼睛。
我凝望着她,她的眼里露着热切,却又带着类似羞涩的光芒。但那是没有理由的,也许只因为车内光线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缘故。自从第一次她对我提到张若白,总是不遗余力地帮他向我进攻;也曾因为我不能依从她,我们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过。
“唉,现在让我们从头说起,眉贞,张若白对我的心意是怎么样的?请你说!”
“很痴迷。”她说着,眼睛看在她那蓝色绣黄花的手套上。
“痴迷,那是说‘理智’已经不管事了。”
“哪一个在恋爱里的人理智管过事的?”她一翻眼皮问我。
“对,你是对的。但是,我对他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没有爱。恋爱是双方面的,这一点,你没有什么异议吧?”
“恋爱是双方面的,这一点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现在说回来,张若白是一个十分诚恳的人,如果我爱他,应该还给他同样的情感;如果我不爱他,又不明显地表示我的态度,那对他是百分之百的残害。”
“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触、了解,然后慢慢地培养起来的。”
“最主要的一点便在这里,眉贞,我比任何一个人更知道自己,你说我们认识他的时间有多久了?”
我们在第一天踏进校园,同为新考生时便认识的。王眉贞不说话,不停地咬着她那手套的指头。
“也许我这作风并不对。不过,不单是一个张若白,你看我几时轻易地接受任何一个男同学的邀约!我敢说,这对别人并没有大害,也许还是我自己的一项损失。”
“这只怪老天爷给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譬如我,就是一口气吃了张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顿酒席,等我走开时,也不必顾虑会怎样伤害他的心。问题就在他根本不会请我哩!”她又咽了一口口水,也许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顿酒席的缘故。
“我不想和你多说了,简单的一句话,你记住我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这倒是一句我最喜欢听的话,”她笑了起来,“当你听到一个你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说她不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歇了半分钟,她又说:
“可是,凌净华呀,星期六的约会我已经代表你向——他答应下来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这回轮到我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一切事不妨很轻松地应付,不必看得这般的严重。”
“我知道你不会的。”这回轮到我咽口水,因为我再也忍不住想着祖母和莲子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