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去吃呢?就是这鸭子煮什么的,好吗?”
“来!”她拖着我就跑。
鸭面的担子黑得像涂墨一样看起来不顺眼,但铁锅里又热又香的面实在够劲,我们眼睛四下张望着看没有人注意这才接过两碗面,躲躲闪闪地来到一块大石碑后面。王眉贞告诉我安心地吃,就是他们先登山,我们也会找着路跟上去的。
这边空地上又彩色泥人地摊子,一只只本地名产地泥人立在地上,吸引游客用藤圈子扔着套上来赌输赢。一个大肚皮地中年男人把藤圈一个又一个的扔,总没有一次套得中。这次看它摸摸肚皮,擦擦汗珠,扔出了第十八个地藤圈;卖泥人的女人笑了,我和王眉贞笑得差些泼出碗里的面汤了。
这时广场上、桥上、泥人地摊前都不见同学们的踪影,王眉贞说几分钟前好像听到吹哨子的声音,记起来谁也没带哨子,我们又不是小学生,不觉胆子又壮了些。干脆再吃两碗芝麻糊,买了两根竹杖,到喷水泉旁洗了一会手,把蓝布长裤脚管挽上两三寸,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准备登山了。
踏上崎岖不平的山路,爬了好一阵,还不见同学们的踪迹。王眉贞算定他们已到了三茅峰,吩咐我回头如果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没跟上队伍,只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我以为吃鸭面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她坚持,只好答应了。太阳光虽然不烈,但运动使我们出了一身汗;脱下毛线衣,搭在挂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上。手里的竹杖大有用,省了好些气力,王眉贞却用来到处乱敲,树干上敲几下,说讨厌那“某月某日某人到此一游”地字样;树根上敲几下,说听听看底下有没有藏金。我问她怎样从声音分别出树下有没有藏金,她的竹杖敲到我的头上来了。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地,倒十分自由自在。王眉贞的兴趣好像只在说话和野花,口里边说手里边采地集了一大束,说要为我编一顶花冠。但是好半天编不成,气得全把它撒了。碧绿不波的太湖水在脚底下,几艘帆船像恬静的天鹅。太阳变成红的了,把什么都渲染上红的。王眉贞发了呆,卷曲地发蓬松地飞扬着,成了一个非常美丽而又突出地剪影,衬在人间画工调抹不出的色彩里。
毛线衣穿上了,回头一望天地那边已成紫褐色。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呼啸声,王眉贞双手抱住身子,仰望着周围参天的古木。
“我们该下山了。”她焦灼地说。
但是,哪儿是下山的路呢?我们在树林中兜转了好一会儿儿,天愈暗,路途愈难分辨,群木的呼啸声愈长愈响,我们的恐惧愈来愈深了。
“哟,花豹来了呀!”王眉贞惊叫起来。
那只是风吹动一棵矮树。她抓住我的手臂上的手不停地抖,这时口吃地说,她本来不怕豹,小时候在动物园里便见惯的,如果不是那见鬼地陈宏因……她的泪滴下来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事只有盲目地循着直线向前走,两根竹杖在前探路,路并不难走,大约为了森林的缘故,但就是这森林使我们心慌,觉得我们的勇气有限,这遥长的黑林无限。
脚底和脚趾都疼了,王眉贞开始埋怨我,说我不像她是个糊涂人,该事先有一番明了,不致现在毫无希望的困在迷魂阵里。我也开始埋怨她,登山时那么有把握,测得出同学们已到三茅峰,好像整个惠山的地形都在她的肚子里。早说出她也闹不清惠山一共有几“茅”,也不致发生像这样倒楣地事。她气忿的一跺脚,哇地一声哭出来,双手蒙面坐在一团奇怪形状的石块上,这石头动起来了。
“救命呀!”王眉贞狂呼着跌在地上。
我想这是豹了!但是“豹”立了起来,是个乡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这是我们一生中所见的最可爱地人类了,王眉贞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他怪叫一声,比遇着豹还要吃惊。他手中有把利斧,多谢这把遗落的斧头,他才回树林中来寻找的。但也没有太多的可谢,因为我们已经十分接近平地了。
男孩子引我们走了一段路,远远的见到灯光。王眉贞地鼻子又吸缩一下,流出另一种情绪的泪。三辆黄包车停在公路的转角上,听我们说出陈宏因老家的地址,拉车地都大摇其头不愿去,说是路途太远了。王眉贞说我们愿出双倍的车资;我说我们是来此旅行的远地学生,如果不回住宿的地方,晚上无处去。王眉贞在背后一径地用肘触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怕坦白以后,会遭歹人的暗算。但我想世上全黑心肠的人并不多,像全好心肠的人也少有一样。如果不幸遇上歹人,两个孤独的女子在寂静的夜路上,便够使人生坏心;如果不,诚恳向人多半会引出别人的同情的。拉黄包车的果然表示愿意帮我们的忙,工资只收公道的。我得意的看王眉贞一眼,踏上前面的一辆车,她回我一个白眼,踌躇地踏上后面一辆车。我心里好笑,她大约情愿自己步行回去哩。
星星愈现愈多,荒野一片死寂。王眉贞不停地唠叨,告诉拉车的她完全认得路,而他们所走的完全错误了。
“我们来的时候看见这儿有一座小土地庙哩!怎么这会儿不见了?”她又在应用她的“说谎术”了。
“你小姐去的时候走的是哪一条路啊!现在这是什么方向呢?惠山的前向,后向,左向,右向呢?”
王眉贞回答不出话来了。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过去以后,车子上了一条坡路,两旁断石碎土,而且泥土的颜色分外的鲜明。拉车的数这路过后再有几十丈,便是陈家宅了。我想起陈宏因说的牛颈上的路,便问拉车的是不是这一条,他笑说没听人说过,这条山路不过是前年才开凿成功的。
陈家宅前面广场上站着七八个女同学,见了我们齐声叫喊起来。知道我们迷路后,告诉说全体男同学两三个钟头前出发寻找我们去了。我和王眉贞面面相觑,不安、惭愧、感激,百感交集。现在不能回楼去休息,虽然十分疲倦,只好一屁股的坐在门前石板地上。女同学们围拢来,有人递给我半袋牛肉干。王眉贞问大家吃过晚饭没有,杜妩媚说女同学们都吃过了,男同学们可并不曾。
“他们男的不要我们跟着去找你们,说去了只有碍他们的手脚,说不定再丢两三个。”一个女同学说。
“哼!”这是杜妩媚。“他们男的就是爱装作英雄的模样,好像英雄是他们专利似的。其实他们到底英雄到什么程度,我真是再清楚也没有。如果让我们一道去找,保证只有更周到、更细心、更……”
杜妩媚话没说完,一个女同学笑着接下去说:“可是不像男同学那般热心。不看刚才发觉眉贞和净华俩失踪了,男同学们都显得着急;女同学们有的说肚子饿,有的用冷语对那些男同学,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在楼上睡着了。”
“嗯。”杜妩媚点点头,“这也没话说,只是——只是物理作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谁在楼上睡?”有人问。
“没有睡吧!有人的男朋友还没回来,躺下去也是谁不着的哩!”
“所以这——”
“又是物理作用!”有人接杜妩媚的腔。
大家的笑声像吹哨般的放出去了。
夜愈深,空气愈冷。女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的手按在张开的嘴巴上打呵欠,回屋里去了。剩下杜妩媚、王眉贞和我。我们不停地好像要把眼睛张得两倍大的看手表,这已是清晨二点又二十分,这条泥土路看去无穷的远,也无穷的黑,好像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黑压压的一群人影终于出现,缓慢地蠕动着移近来。杜妩媚跳起脚,恨老天爷当初没为她的嗓子加工似的双手护着嘴角狂喊道:
“她们回来啦!回来啦!已经回来啦!”
一大片的黑影在跳跃,一耸一耸的,越来越近,越近越速,皮鞋底踩着泥沙地,碰嚓碰嚓地响着。王眉贞和我立起来,向前走了没有几步,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了。
“你们怎么了?眉贞。”秦同强从后面挤上来,浊重的声音问着。
“我——我们迷山了。”王眉贞的嗓音里也带着新流出来的泪。
“迷山?难道你们没跟上队伍吗?”
“我们口渴,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
“喝茶?我们在那儿喝茶,就没见着你们呀!”
王眉贞恼了,大声地说:“不管喝茶不喝茶,我们就是迷山了,难道我们愿意,呢尽盘问些什么的?”
秦同强没声了。王一川哈哈大笑着说道:
“秦同强你这个人也太多余了,现在她们两人‘安全返防’,我们大家合唱一声‘感谢皇天’,不就好了吗?何必管她们到哪儿去做什么事呢?”
这时楼上的女同学也都下来了。“篮球王”大声地向陈元珍说晚上好辛苦,就是打一百场的篮球也没有这回所跑的路这么远。
“活该,你们高兴嘛!”陈元珍这么嚷着,又随叫冷的女同学们回屋里去了。
林斌叹口气说,别的都不打紧,就是现在饿得慌。一个男同学说,早知道王眉贞和我不曾从惠山顶摔到太湖里面去,去的时候就看见一家店里,挂着许多色美味香的“肉骨头”,给拎回来几十条,岂不大家都有益处。林斌忙问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没有。
“现在?唉,那些好吃的东西梦见周公,早教那老头子一口气吃光了啊!”
大家笑着一哄进屋。我们上了楼,看见女同学们都拥被坐在地铺上,蜡烛的光辉中,说笑着哩。王眉贞皱着眉说倒楣,好的地区都被她们占去了,只剩下想着马桶的角落给我们。现在抱怨已没有用,我帮她打开那大旅行包,取出被褥和枕头,铺在那陈旧结块的垫被上。
“哼,害得别人没得吃,没得睡,说什么去喝茶,我早就知道她们躲在什么地方做的什么好事!”陈元珍说着对她身旁一个女同学咬一会儿耳朵,那女同学手一挥,掩着嘴巴笑起来了。
王眉贞伸直跪在被子上的身子,说:
“有话大声说,有屁大声放,别——别——别像只乌龟,把——把头缩在壳里。”
“说就说,难道我怕你们不成?家里有厕所,没人管你们。旅行出来……喏,大家看,还带着特制的鸳鸯被哩!嘻嘻嘻嘻,别说别说了,说出来我的嘴用太湖水也洗不干净哩!”
王眉贞咬牙切齿,你,你,你了半天,迸出一句“见你的鬼陈元珍!”
“有鬼先见你!”陈元珍骂着,一手抓起一只皮鞋向我们丢过来,王眉贞连忙迎战,把我和她的带泥两斤重的鞋子发出去。不幸我们这马桶角落“风水”差,第五只的鞋弹也寻不到。敌方拥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实力,那些鞋子就同连珠炮样的飞了来,我们东躲西闪地不曾被扔中,侵略者已近疯狂,左右臂齐挥,鞋子打着天花板,落下来越过栏杆,碰碰砰砰地一路滚下楼去了。
楼下嚷起来了。接着有人大喊道:
“亲爱的猫头鹰呀,请你们静静吧。可怜可怜我们这群癞蛤蟆啊!”
上下都静了。几分钟后,楼下爆出春雷般的笑声。那个首创猫头鹰和癞蛤蟆的女同学在被窝里咕哝一声:
“乐什么?反正我们不是你们嘴里的天鹅肉!”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笑着问。
“我说我们不是天鹅肉,他们吃不到口。”
“我们是天鹅肉,他们才无法吃得到。”
“胡说,明明天鹅肉是癞蛤蟆的食物!”
“饭桶,明明天鹅肉不是癞蛤蟆的食物!”
“姆妈呀!我不管天鹅肉是癞蛤蟆的食物,或者癞蛤蟆肉是天鹅的食物,我只要睡觉了呀!”杜妩媚说得大家全笑了。
白蜡烛摇着残光,这时突亮一下,熄灭了。渐渐的,窗外的青光取代它的地位。楼下幽幽地响起口琴的声音来了。
“姆妈呀!”杜妩媚在被窝里翻转身,“今天晚上真是不要睡了。”
“唉!”又一个也在被窝中翻个身,“大概这个人没吃晚饭饿得紧,睡不着,只好吃口琴。”
大家又笑了。
我低声问王眉贞道:“秦同强吧?”
“林斌。”王眉贞塞着鼻子答。
我从被里伸出手来在她肩上轻拍几下,她也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不一会儿,听到她均匀的鼻息声。我转过脸望着窗外,直到星星闭上惺悚的眼,口琴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天刚亮,王眉贞摇醒了我。大家都还睡着,我们轻悄悄地穿衣叠被,最糟的是上马桶,但却因我们的坏地区得了好处,不然,有人睡在这一角,没有不被水声和臭气弄醒的。王眉贞也承认这一点,笑着拿了毛巾牙刷和漱口杯,我们蹑手蹑足地下楼来。
太阳刚刚露脸,田野里一片薄雾,像新娘子脸上的轻纱。我们放腿大跑,一面深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跪在小溪旁洗脸的时候,秦同强来了,手里拿着一大包烧饼和油条,盘膝坐在草地上只自吃起来。王眉贞笑他显得那么口馋,他转过脸来望着她大声说道:
“我们可是饿了一夜哩,不像你,昨晚上还有气力和人打架。刚才陈元珍告诉大家,说你骂了她,还拿鞋子扔她。”
“听了吧,凌净华?”王眉贞把手中的毛巾狠命地一拧,右手一抖,水花扇子样的张开向秦同强飞着去。“恶人先告状,还有人信她哩!”
秦同强看看我,又看看王眉贞,没主见的冲动发生了动摇。说:“我知道陈元珍是什么样儿的人,但是,你们——你何必和她计较,使大家觉得你和她吵,不是和她一般见识?”
王眉贞的眼泪又差些夺眶而出了。但那边来了几个人:杜妩媚、陈宏因、林斌和张若白,边走边吃着烧饼和油条。大家向草地上坐下来,杜妩媚一眼看到王眉贞气恼的神色,安慰她犯不着和疯狗样的陈元珍计较。这话不说还好,说得王眉贞干脆把忍了半天的泪水放出来了。
“唉,也难怪她伤心,陈元珍实在太口没遮拦了。”杜妩媚说。
秦同强请她说出当时的经过情形,杜妩媚便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
“眉贞说她们在天下第二泉喝了茶才追不上队伍,事实上她们并没有去喝茶,这才引来了陈元珍的闲话。”秦同强说。
“你们俩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净华?”杜妩媚笑着问我。
“是不是我们真的有了嫌疑了?”王眉贞抢着问。
“没有这个话。”杜妩媚连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