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同强牙根一咬,把手中吃剩的烧饼扔到老远去,说是有怪味道,我不喜欢看他这副自以为精明公正的形相,本来想说话,也就不说了。谁知道这又真是对付王眉贞的好方法,她不再拗强了,说出我们离开队伍为的是肚子饿,在桥旁吃了鸭面和芝麻糊的缘故。
“怪道哩,我远远地瞧着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玩意儿是什么,原来是芝麻糊。”林斌笑着说。
“林斌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早说?”秦同强睁大眼睛问。
“何必说呢?你没看见她们那怕人瞧见的偷偷摸摸的举动。再说,难道没有这个证明,你便相信她们有罪吗?”
“你不知道人言可畏,”秦同强像一个被人情世故折磨得半点童心也不存的老头子。“尤其是像陈元珍一类的人……”
“你有什么办法使他们什么也不说呢?”
秦同强没话了。
陈宏因这便对我大谈桥上的点心担子,林斌说他可真欣赏那鸦片膏样的芝麻糊,昨晚上肚子饿得不停地做梦,梦见我分给他一调羹的鸦片烟膏,但随便他怎样把颈项拉得老长,都不能吃到口,说到王眉贞也笑了。
公共汽车到了太湖滨,搭乘着汽艇渡过太湖;蠡园、鼋头渚,湖光山色,万紫千红,风景美丽极了。
队伍又散了,我们这边那边随意得走。这时走过湖水击拍着的岸旁,看见许多同学围着一个担子买荸荠。过了一条窄而长的桥,这边山势起伏,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木,前面一个地洞,口径不过两三尺,我们弯着腰走了下去。洞里面蜿蜒曲折,十分幽暗。一个男同学说这是偷吻的好地方,王眉贞呸了一声说见鬼,那男同学笑着说地洞里一定有鬼,走了不久,暗淡的光线中见地上露着半个白色的大圆球,那男同便说这是骷髅头,然后故意拔脚奔跑,大家莫名其妙地就跟,荸荠从谁的口袋里掉出来,噗嘟噗嘟地响。
“姆妈呀,骷髅追来了啊!”杜妩媚大叫。
出得洞来,一个喘息的男同学问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地震吗?”
我们上了一座建在高处的小亭,桃李花围绕脚下,像朵朵彩云,太湖水明媚潋滟,一望无边。王眉贞遇着个熟识的男同学,倚在栏杆旁攀谈起来了。
“有人把女性比做花,真是不错,你看这些美丽的花朵,会使人的心动荡起来。”
“把女性比做转瞬凋谢的花,简直是一种侮辱。”王眉贞说。
“哪里的话?”这个身材特别矮,但有对特别明亮的眼睛的男同学笑着说,“花是美的象征,世上如果没有女人,就像的寂寞和单调,转瞬?什么叫‘转瞬’?例如一千年和整个宇宙相比,还不是一个转瞬?如果说凋谢,有生命的谁能不凋谢?”
王眉贞眼一翻,说:“我不爱听这类的话,去和凌净华说。”
那男同学笑着直摇手,满脸飞红的向我瞅一眼,下亭去了。
王眉贞告诉我这人名唤丁再光,大家都管他叫“臭哲学家”,出口闭口都是荒诞怪话,政治系的,和秦同强、张若白都很要好。
“喂,听见了没有?她们在这儿念念不忘你们哩!”林斌的孩儿面从下面浮上来,背后跟着的是秦同强和张若白,六只热切的眼里透着喜悦。
“唉,天可怜见,”林斌说,“这可遇着你们了,他们直担心着,说好半天没看到你们,怕又失踪了哩!”
“去你的,林小鬼,一天到晚嚼不完的舌头。”王眉贞骂。
“舌头如果嚼得完,世上还有几根舌头好剩啊?”林斌说着,把手中一只厚纸袋掷在亭中的石板地上。
“见鬼,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花瓣,人家费了好大功夫集来的哩!回头经太湖回去,要把它漂在湖面上。”
“倒是个新鲜好玩的事儿,谁出的主意呀?”
“当然是我,你想除了我,什么人有这么伟大的创造力呀!”
我倚着栏杆四面眺望,忽然看见水越 独立在一小木桥上,这时走下去,没入花丛中。不觉脱口说道:
“走吧,眉贞,我们也走了吧!”
中午,大家围坐在大草地上进食干点。几棵苍翠的大树展开茂密的枝叶,像母鸡展开翅膀卫护着小鸡样的卫护着我们。平坦的地面碧绿而且洁净,同学们或坐或卧,边吃东西边谈笑或是唱歌,热闹有趣极了。
张若白递给我一块甜面包,王眉贞一口咬下半个茶叶蛋,瞪着眼睛半晌透不出气来;杜妩媚连忙给她半瓶橘子水,秦同强的手在她背上猛敲,她满脸通红的衔着泪水直摆手,容易哇地一声,把蛋白蛋黄统统吐在一块手帕上。
“好险,好险,”林斌笑着说,“差些被茶叶蛋噎死了。但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旨意,因为呢太多画了,该用个塞子把喉头塞住。”
王眉贞气得伸手便扯林斌的耳朵,林斌叫了一声,手里的一个经他评定为占全餐的营养二分之一的茶叶蛋,一直沿着微斜的地面向前滚去了。这一去路程颇远,直滚到一个背向着我们坐着的男同学的脚旁,那同学拣着回过头来,想不到是一路上没见他露面的陈吉。
“喂,陈吉,怎么的?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你呀?”秦同强问。
陈吉笑着走过来,说她原是加入去苏州那一组旅行队,临时改变主意到这边来,早上才到的。说着已剥开手里的茶叶蛋,毫不踌躇的塞进嘴里咬一口。
“哎呀!我的蛋呀!”林斌大叫。
“啊!糟了!”陈吉张着嘴,吞不是,吐不是,尴尬极了。
“快把你自己的那个拿来还给这个‘馋嘴货’啊!”杜妩媚笑着说。
“我的那个?嗄?哎呀!我也吃下去了啊!”
“唉,完了,我的蛋,完了!”林斌哭丧着脸说。
王眉贞大笑,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因为她的笑声比唱片里的笑匠的笑声还要滑稽和逗引人,使得我们几个人,然后是全体同学们,无法忍住的跟她笑起来。大家一笑,王眉贞便更觉得好笑,王眉贞笑得愈烈,大家也跟着笑得更加的热烈了。一时哈哈呵呵,哎哟哎哟,有的人捶胸捧腹,呼天唤地;有的人喘息着抹擦眼泪水,一片野餐的场地变成笑的会场了。
好容易天下安定。黑面孔涨成紫褐色的陈吉叹一口气说道:“李梅丽说王眉贞是笑的专家,果真不错。”
提起李梅丽,大家记起来许久没有见到她。
“结婚了呀!你们不知道吗?”陈吉说。
“什么?”王眉贞惊愕地问。
“大惊小怪什么的?你们女人来这世界上的唯一目的不就是结婚吗?”
“岂有此理!小黑炭,看镖!”杜妩媚咬紧牙根向陈吉扔过去一大把的茶叶蛋壳。
“对了,我好像听谁说过她嫁给一位富有的美国人。”秦同强说。
“可不是吗?”陈吉笑着说,“但是你知道那位美国人今年多少岁了吗?六十五了呀!”
“姆妈呀!”杜妩媚大叫。
“你输,陈吉,李梅丽真的爱上了那个老头子吗?”王眉贞十分关心的问。
“如果呢想得到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的话又有去问老天。梅丽自然手她爱他,不然怎么连父母的劝阻也不听的嫁给他呢?她说她爱他的灰胡子,越灰的地方越动人,又爱他的白头发,越白的地方越圣洁……”
“我说她爱的只是他那屁股啊!”林斌嚷着边放进嘴里一大把的花生米。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叫起来。
“呀,对不起,”林斌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的姿势。“我说的是‘绿屁股’,Green-back,我漏了一个‘绿’字。梅丽并没有完全胡说,她爱的确实是那老头子所拥有的一种颜色,但不是‘灰’和‘白’。将来如果她能设法弄一顶绿帽子给他戴,那一切就更十全十美了。”
“林小鬼你将来死去一定下拔舌地狱,过分的缺德了。”王眉贞说。
“是吗?拔舌地狱或者拔牙地狱我都不在乎哩!天堂里的沙发椅我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留给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家伙去抢夺好了!”
“见鬼!”王眉贞骂着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喂,陈吉,你说梅丽的父母反对,为的是年龄相差太远的关系,是吗?”杜妩媚问。
“不,不是的。”陈吉摇摇头,“李老伯说中国人和外国人就像水和油,永远不能够混合的。李伯母说得更妙了,她说她总没有办法忘记当她和一个西洋人坐在一起时的一种不平安的感觉,因为她总觉得对方不像一个人。”
大家大笑。杜妩媚笑骂道:“陈吉,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不相信李伯母会幼稚和没有见识到那样的地步。”
“她是个一字也不识的乡下人家的大姑娘呀!你希望她能有多少见识呢?李老伯是个冬烘先生,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第一任妻子死了多少年,还没法再娶着一个来续弦。后来人家给物色了这位乡下大姑娘,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一进门就生了李比德和李梅丽,给‘无后为大’的李老伯大撑门面,这就身价百倍。老头子对她言听计从,老头子说东西方的人的不同就像水和油,大约就是这位夫人的西洋人不像人的道理中蜕变出来的。”
大家又笑了一阵。杜妩媚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
“怪道哩!梅丽的父母对女儿女婿年龄方面的差别并不参加意见,原来他们自己就是一对老夫少妻。事实上我认为这桩婚姻里面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年龄上的悬殊。科学已经证明女人的寿命普遍的比男人长,同年龄的结合已经给女人百分之六十的做寡妇的机会了,男人如果大二十岁,那么女人便有百分之百的做寡妇的希望。梅丽今年二十五岁,她的丈夫六十五,恰恰合上她哥哥最爱说的‘百分之两百’的做寡妇的机会了。”
“但是话说回来,同年龄的女性,比着同年龄的男性,在某一项能力方面说来,可是普遍的绝对比不上的啊!”
“唉,该死,该死!”秦同强又骂林斌。
“哼,我只说‘某一项能力’,又没有指出什么,偏你这个假道学的人就这样的敏感。好好的一句话,经你这一指点,害得我的脸孔也红起来了。”说罢他装模作样的从地上拣起一只装面包用过的大纸袋,撕了两个圆洞,套向自己头上去,骨碌碌的两只眼睛从洞里透射出来望着人。当杜妩媚眨眨眼睛又向陈吉叫声“喂”,多嘴的林斌又连忙伸手阻止她,边说:“慢着,我还要说几句话,等我说完以后你再说。”然后他脱去头上的纸袋,随手向秦同强头上套下去,秦同强没防到这一着,急得破口大骂。林斌边笑边说道:“各位听着,这是我经过‘思考’和‘礼貌’过滤以后,对梅丽的中西合璧的老夫少妻的婚姻的看法的意见,请大家听后多多批评。”张若白笑着大摇头,林斌瞪了他一眼,仍旧接下去说:“第一,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有歧视异族的错误观念,我们中国人早就说过‘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整个地球本来是一家的,自私而有‘人、我’区分的人,简直是坐在井底的可怜而又愚笨的青蛙。如果我们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像看待自己一样,那么全世界的人也一定同样的对待我们。换一句话说,全地球上的人类都有福了。”
“说得好!”大家拍手。
“不含糊吧?”林斌得意地接下去。“其次,便是年龄的问题。我相信梅丽既然这样的决定,也一定在心里盼望那老头子早一日进棺材。”说到这里,杜妩媚双眼望着天,一耸肩膀说:“完了,这又完了。”林斌也自觉好笑,但还是接下去说道:“现在的寡妇们的锋头本来究够健,何况是一个有钱的风流寡妇?那个老头子没有自知之明,以为人家爱的是他那把老骨头,被人放在掌中玩弄,真是活该,活该,三活该了!”
“慢着,”杜妩媚说,“你说二十多岁的李梅丽有主见,难道六十多岁的人反不及年纪轻轻的人世事懂得多吗?哪见得那位老头子那样笨?要被人家玩弄在掌握中?我却说那位老头子用钱买得李梅丽的青春,太便宜了啊!林斌,请问青春何价?”
“李梅丽爱虚荣,老头子爱青春,各以所有的换取所爱的,这是公平的交易!”
“这是公平的交易吗?反过来,如果现在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结婚,那你们又该怎么说呢?”
“我们不会说什么,只觉得那男的如果不是神经病便是稀有罕见的软骨头。”林斌说得男子们都笑了。
“哼!一句话说得多么的简洁呀!其实,这个男权中心的社会的遗毒可大哩!自然罗,只因为一切都是对你们男人有益的,你们自然没有第二句话的,觉得什么都是顺理成章极了的。你们男的三妻四妾,年轻的女人是遍野的花,爱摘就摘;年老的妻子是败絮,丢开去只怕来不及;到老了还可以用金钱买得别人的青春,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可能,还道自己真的和松柏一样的长青不凋谢。其余的男人除了在一旁鼓掌、赞誉、推崇、协助以外,还要叮嘱那些陪伴‘梨花’的‘海棠’要‘忠贞’!不忠贞的便是罪该万死的‘淫娃’和‘荡妇’!唉!唉!唉!这……简直……”杜妩媚咬牙切齿的说不下去了。
“哎呀,哎呀,杜大姊,扯得太远了呀!我敢发誓我们这几个男的,谁也没有那样的居心啊!至于你,既不曾做过谁的妻,也没有做过谁的妾……”
“要死啦!林小鬼!你要死啦!”杜妩媚叫着,从地上抓起茶蛋壳和水果皮,一把一把地向林斌猛掷了过去。林斌笑着举臂左右挡护着自己,边叫着:“凌净华呀,请你赶快说几句话,救我的命吧!”
我本来不想说话,并不是觉得他们的话没什么道理,或是没有讨论的价值,只因为说起来话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我简单的说,我觉得林斌和杜妩媚多少都有点偏向着本身的立场。像杜妩媚所说的男性在社会上所占的优势,我以为这并不完全是男性的过错,我们女的也得负很大的责任。比方说:个个女人都知道应该和男人一样的奋斗求自立,这社会难道只有男人能作中心吗?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原始未开化的幼稚的观念,这观念限制了女人的发展;而女人也在这错误的观念下,因循自误,自暴自弃,甘心为男人的附属品。如果有日女人觉悟,创造自己的幸福全靠自己的一双手,那种情形下所获得的一切,才是永恒而且不朽的,也就了解历来所受的苦痛并不完全是别人所给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