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考试的时候,通史陈利用考卷递给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余心之未宁。”的句子的诗。接着他得病,被送入医院,病愈后动身到法国去,给我寄了不少的信和书籍,我婉谢他,把所寄来的原封退去。然后,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会到临的静寂的结束了。
现在我深深体会到“爱”和“被爱”间的种种纷纭苦恼。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在怎样苦心孤诣地表演着他或她所装扮的那个角色,连我自己在内。通史陈是个好教师,甚至可能是个好情人,好丈夫,但我从来不曾考虑到要爱上他。为什么他就偏选上这个死结伸进脖子来呢?至于我自己,何尝不是偏选上一个死结把头套进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张若白,不管怎么样,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给谁以“桎梏”,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么人给我的呢?
举行毕业典礼这一天时个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从王眉贞处得知水越不曾参加毕业考试,当然也不在我们这二百余个方帽子和黑色宽袍的行列里。
“他的同房间的同学很为他担心,说他常常半夜里起来,痴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哩!”王眉贞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懂,是什么使他迷乱到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纯黑色的大身子开始列队,王眉贞自悔多话似的走近来,宽袖口拂着我的面颊,为我整理方帽子旁边垂下的那绺流苏。
毕业典礼在庄严隆重的气氛中过了。鱼贯步出大礼堂,手中多一份系上红缎结的白纸文凭,心里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怅惘。草坪上早等着三个人,秦同强、林斌和张若白,张若白在学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机,对准走下石阶的王眉贞和我便摄了一张。五个人并列的在草地上缓缓走着,多少带着惜别依依的心情,什么人也不曾说出一句话。
我们走向学校左侧大草坪上那棵巨大的榕树,这棵形似半圆球,直径六七丈,覆在地面上的树,是我们学校的瑰宝,也是我们最喜爱的叹为无比美妙的地方。这时候,这辐木样向四面伸展的树干上的枝叶,虽然并不如春夏时那般茂密,但是,当我们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走了进去,却还是好像走入暗室里面一样。出太阳的当儿,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在终年不长青草的地面上,成无数个金色的小圆圈,风吹过,小圆圈闪烁飞舞,彷佛晃动着无数璀璨的小星星。十数以上碗口来粗的树干,或高或低的和地面成平行蜿蜒着,像蠕蠕欲腾的龙蛇。尽管数合抱的树身上挂着一面“不准攀登”字样的大木牌,那表皮上,早教跨坐在上面的同学们摩擦得像镜子一般的光亮了。王眉贞和我坐在一根距地一尺多高的粗干上,我这面坐下去,她那边脚离地,树干又弹性的向下沉又向上腾,抖动起来了。
“唉,虚空,虚空,一切只是虚空啊!”王眉贞叹息着说,两条腿不住地摇划着,我们就像坐在弹簧上一样。
“得了,你可别嚷虚空了,我们现在只等着二月里吃你们的喜酒了。”坐在一根贴着地面的粗干上的林斌说。
秦同强一拍林斌的肩膀:“你们自己呢?你去美国,若不去罗马,将来得了博士学位回来,怕会翻着白眼认不得我们这些人哩!”
“哼,”林斌大不以为然,“把我们看得这样的幼稚和肤浅,真是白白和你同窗一场了。”
“听说一位教授介绍净华去南京一所女子大学当助教,不是吗?”林斌接着问,但眼睛看地,不知道在问着谁。
“是呀,但是她不能够去。”王眉贞一直是我的发言人。
“那么,留在这儿去师范附中当教员吗?”秦同强接一句。
“我想我要到我父亲那儿去的。”我说出自己心中刚刚有了的决心。
“什么?”王眉贞嚷着。
“他的学校需要我。”
“你告诉我你能留着不走的。”王眉贞几乎是提出抗议。
我撤了一个谎,说早上刚接到一封父亲的来信。
大家沉默了好半响王眉贞眨眨眼,从树干上滑下来,要张若白为她到外面寻个好背景拍帧单身的照片,我知道我的话使她伤心,因为她最不能忍受和我分开的。那边有人高声呼唤秦同强,他也起身到树外去了。剩下林斌和我,我们谈了一会儿的话,他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晚上的毕业生晚会,难道同窗四载最后一次的聚首一点儿也不珍惜?我无言地摇摇头,忽觉得他的目光奇异,便问他的长篇小说进展到哪里,他也无言地摇摇头,垂下眼皮。一阵震人的感觉包围着我,当他坦率地问我,知不知道他也已跌进我的“王国”里面。
“当然,你不必害怕。”他的罩着阴靂的圆脸孔上泛出凄楚的笑,“我不会愚笨得像——像通史陈。”
我觉得泪水在眼眶中涌起,别转脸孔,迅速地把它抹去了。
张若白来唤到外面去拍照,说软片快被王眉贞用光了,林斌立起身来便向外边走,张若白唤他也不应。张若白望着我,伸手想扶我下来,但我已经双脚着地了。
拍过了几张照,最后张若白要林斌为我们四人合摄一张:王眉贞和我居中,秦同强傍着我,张若白在王眉贞的身边。林斌举着照相机,瞄准了半天不能下手,那边来了“小老板”王一川和他的女朋友黄珍珍。
“好呀,好一个临别纪念呀!”王一川咧着嘴,摇摆着脑袋说,“但是,这样的排列,不成了‘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吗?”
黄珍珍笑得突出的小肚子一挺一挺的,手里的炒栗子壳尽向地上扔,猩红色的大嘴巴不停地咀嚼着。林斌弯下身子把所有的栗子壳都拾起,王一川递过手中的一大包栗子,说:“你要吗,馋嘴货?尝尝看。你知道,真正天津良乡的。”
林斌恼极了,把手中的栗子壳去吧放入王一川的口袋里,双手在他身后一推说:“请你滚蛋,和黄珍珍俩一道到垃圾箱里面吃去!”
“喂,秦同强,”王一川把栗子递给秦同强,“听说你们补习班的水老师毕不了业,怎么一回事呀?难道都不及格了吗?”
“不是不及格,是他不曾参加毕业考试。”秦同强说。
“不曾参加毕业考试,难道他疯了吗?”王一川眼梢向我一扫,“或者是,呃——闹恋爱昏了头吗?”
“这是水越个人的私事,别人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应该乱批评。”张若白皱着眉说。
“是的,若白说得对。”林斌低声对王一川说,“比方说,许多人告诉我们你和你女朋友中间的……那一件事,我们都不敢相信。”
“这……岂有此理!这真是……”王一川急切地望了黄珍珍一眼,竖起八字眉,恼怒地说,“哼!再见,你知道,我们可要走了。”
他转过身去开始摇摆屁股,黄珍珍的臀部也和他的一样灵活;他向左时她向右,她向右时他向左。左、右、左、右,分、合,分、合,比第一流的音乐家拍子数得还要准确。王眉贞格格格地笑出来,看谁也没有笑意,连忙打住。
十二
现在,我跨出了学校的大门,正如祖母所说,我不能够在一个环境中得到内心的平静,在哪一个环境中都不会得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水越不参加毕业考试,他不但功课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学。这使我想到这已是我的责任,来下一个决心,结束这早晚都要结束的会面,使他早一天冷静下来。我想离开这使我触景生情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才认清自己时如何的软弱,如何无法把自己从水越身边扯开,即使是这样的只令我不安和没有结果的会面。但是,这似乎注定了我该把各种滋味的苦都尝个遍。我的父亲来了信,要我接受师范附中的教员工作,因为渔村中潮湿的海岛的气候,对祖母的健康又妨碍。我必得在这儿翻开生命中的另一页,也必得对自己的坚忍力量来一番考验。我掩着面哭,当寒假开始后,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见面的信,到达我手中的时候。
我没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经历过的苦景,现在和水越来一个调换。我躲在百叶窗后看他无精打采地离开我们的小庭院。然后,一封封要求让他见我的信不断地来,我不能够忍受读信时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锁在抽屉里,将近旧历年关的时候,一切都沉寂下来了。树叶回到宁波去,尽管他说过,他怎样地憎恨他的出生地。
转眼已经是王眉贞结婚的日子,虽然出着大太阳,早春的气候还是顶冷的。午后四时他们在教堂中举行结婚典礼。额上暴着青筋的新郎微新娘揭去面纱,王眉贞的眼中隐含着泪光,挽住秦同强的手臂,俯首穿越起立目送他们的人群,离开了教堂。
我随着人潮踏下教堂前面的石阶,心里惦挂着不知道祖母的伤风怎么样。老人家受凉咳嗽了好几天,但今日还起床为我熨好作客的衣服。我看她累得双颊泛红,还笑着说时没关系,但愿她真的永远“没关系”。我想着转弯走上这边人行道。这儿行人稀少,我因为要从速回家看看祖母而忙匆匆地走着。晚上秦同强家里有宴会,王眉贞要我早去帮忙她化妆,这是我无法推辞的差事。
“净华!”张若白的声音。
我回过脸去,见他飞步横越街心向我追着来。毕业后我不曾见过他,虽然他来访两次,一次我去姨婆家,一次陪王眉贞上街买东西。
他痩了,也许我一向不注意,这回却是分外的显明,一套藏青色的西装显得稳重而且大方,口袋里插着一块叠折着的白手帕,第一次系上一条带着红色碎花的领带。他默默地傍着我走过两条街口,前面有间咖啡馆,开口请我允许他陪我进去小坐。
“我急着回去看看祖母。”我说。
“老人家怎么了?”
“伤风。”
他淡笑着一耸肩,一派道我大惊小怪的神情,然后又严肃了,嗓音沉重地说:“净华,我们同学四年,你没有答应过一次我的邀请。现在算是你答应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就是因此害你少见了祖母几分钟的面,相信她老人家也会原谅我的。”
我忽然有一阵酸鼻的感觉,觉得无法再推辞的,随他走进这间咖啡馆。我们坐定了,面对着一瓶茬得雅致的鲜花,张若白移去了这瓶花,对我来一次堂堂皇皇不胜依依的悲苦凝视。
“我就要走了,净华。”
我忽然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他的眼皮向下一垂,说:“别说你也在祝贺我。”
我眨眨眼,端起手中的热咖啡。
“其实,”他咬一下嘴唇,咽一咽口水,“我多么希望也能在师范附中找一个教员的位子。”
“这不比你回到父母身旁继续深造的机会更好,若白。”
“我却觉得,从此我……舍弃了天堂。”
“不要这样说,若白。”
“你要我怎样说呢?我说的是我心中的话。”
“听说林斌要和你一道走,是吗?”
“他昨天早上去了,要我告诉你一声。和我一道走的时他的哥哥林明,一个很有前途的男低音。”
我点点头,知道那林明就是张若白的父亲出资栽培的第二位人选。
“你允许我给你写信的,是吗?”他问,这又换了语气道。“我这样问你真是太多余,你不能干涉我写信的自由,不是吗?”
“我一定尊重你的自由。”
“谢谢你,我知道不包括你会给我写信。只要你别把我的信原封的扔到字纸篓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他这种口气使我难过,尽管他努力地说得极轻松,尾音却带着遮掩不去的感伤。我便把话题转到今日结婚的一对,再说我得早一点到秦同强家里陪伴王眉贞。
“早哩。”他看了一下手表说,“那日我去和王眉贞辞别,她像个大姊姊般关怀地问,是不是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这样决定了吗?”
“如果我没有希望到那个程度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天天祈求上天让奇迹发生,有日你会要我回来。比方说,附中里有个空位子,或者,我可以在你家当一名园丁。”
“我怕,附中里不可能有什么空位子,我家也雇不起一位园丁。”
“那……那我还是不灰心,好像我的心只是生成这个样子的。我自己要它变,也变不成。自然这只是我本身的事,我不会怪你,更没有理由怪你。等到有一天你结婚,我还是要赶回来向你和那幸福的人儿道贺,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和他做最好的朋友。一旦我死了,我的灵魂还是天天来看你们。到你老了死去,我的灵魂守候着你;如果你的灵魂不见怪,我要握住你的手说:‘净华,我爱你!’”
一阵热气到我的脸上,但我举眼正视着他。他也望着我,泪水衔在眼中,却显出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忍和平静。
“让我送你到秦同强家里吧。”他立刻说。
我们默默地坐在一辆出租汽车中,到了目的地,张若白下了车,为我开了车门,伸出手来和我握着道再见。我挣脱开被他握得过久的手,问道:“你不进去吗?”
“不了,眉贞知道的,为我转致我的诚意的祝贺,贺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迅速地回过身去,坐进车里,车动了,他的手挥着,没有再回过脸来。
秦家大厅里宾客满堂,笑语嘈杂,墙壁上挂满红色的喜幛,地上摆满了各式大小的花篮。但这同样的一个地方,使我看来觉着陌生和怅惘。一位陌生面孔的招待员走来接去我的外衣,没等他把我领进客厅,我迳自一路向王眉贞的新房里来了。
新娘子坐在化妆台前,手里拿朵红绸花,在发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所在。我走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镜中我们目光相接,她举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钻戒发着灿光。
“这时候才来!”她向我埋怨地说。
“若白请我到咖啡馆喝了咖啡。”
“他告诉你晚上走,是吗?”
“他晚上就走了吗?”
“难道他没说吗?”她问着边狠狠地扯着那红绸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愿意都是它。我伸手给取来,移挪平复后,用发夹为她夹在左耳的上端,那儿她的鬓发刚好梳出一个缺口。她点点头,用手按了按,仰面向着我,问我白粉匀不匀,胭脂嫌不嫌太浓,然后要我为她画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诉她张若白要我转致的贺词,她听了疲乏地笑一笑,推开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着大红缎湘绣被单的双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闪入盥洗室里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面孔,和显得没有血色的嘴唇。顺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后擦唇膏。当我拿着梳子梳好发,镜子中望见王眉贞出来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适,显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弹得破的皮肤更是发出光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