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吗?”她把指头按在眼睛上,隔了一会,坐在床沿上开始踏进一双银色的高跟鞋。
“这……这是张若白送给我的,秦同强问我为什么偏选上这一件,我说我喜欢这颜色。”
她的音调里有着一些什么,我默默地望着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然后狠命地咬住抖颤不停的嘴唇,眼泪流下来了。
这使我心里难过极了,一向隐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贞一向坦率地爱或恨她认为好和不好的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对张若白特别好,却不由不佩服她的极度的克制和容忍。泪水涌上我的眼,我握紧她的手,笨拙地问:“眉贞,你为什么不早说?”
“笑话。”她急忙抹眼泪,好像我的话是一声响雷,已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我不会那么愚蠢地自找烦恼,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吗?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只因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说什么有情人……”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同强知道吗?”我歇了一会儿问她。
“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当时我愿意与他和张若白在一起,目的并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张若白愿意与你和我在一起,目的并不在我一样。所差的,秦同强是一个男的,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望着她叹了一口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感伤的气。
她跑去化妆台前补粉,伸长脖子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孔,用白粉扑了又扑,指头揉了又揉,生怕脸上留一些泪痕。
“傻孩子,”她对着镜子用祖母的口气叫我,“不要这样的为我烦恼,我会过得幸福而且快乐的,看我决定走上这一条路就是一个证明。秦同强因为能得到我而觉得快乐,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可珍贵的;他虽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处,我为什么不珍惜他的好处,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乐呢?”
我痴呆呆地坐着心里百感交集,王眉贞已经完全恢复成一个愉快的新娘子了。这时全身上下打扮妥当,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的照着,胸前的项链和腕上的镯子璀璨发光,我忽然觉得她变得陌生,不是多少年来和我朝夕相处的王眉贞了。
“来为我把耳环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为她扣着,目光触上她的,我们相望了一会儿,她的泪水又涌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强笑着说:“我很高兴你能够留在上海,不然,谁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谁也不能预料到今后的离合局面。虽然我对政治方面的兴趣不浓,报纸只看看副刊,在学校里也没有听见谁对目前的国家情形作着具体详尽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听见表舅们在谈天,似乎大家都意识着一个巨大的浪头即将到临了。
新郎官进来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说宾客们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姑妈和她的女儿周心秀。周心秀见了我,扮出一脸罕见的热切的笑,然后一把拉住王眉贞到盥洗室里面去。大胖子姑妈露着贪婪的眼光,观察着新房中考究的摆设。我不忍见她那眼红心妒的可怜相,好像周遭的一宝一物,都是从她心中血淋淋地给拎了出来的。王眉贞出来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说:“我们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没半点忸怩模样,殷勤地照顾着我,为我夹菜。我第一次见到秦同强的年高的父亲,一撮斑白的羊须,目光炯炯,慈祥可亲,一袭蓝缎的长袍,外加一件黑色团寿花样的马褂。秦同强的母亲早已去世,这又是一个原因,他们希望独生子的秦同强早日成婚,使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妇。王眉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还是红的,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王眉贞命里的煞星,那位姨表妹并不在场,据说因为头疼。看起来年龄不过四十多岁的姨丈也是一位书蠹虫,在席上只顾和秦家老伯大谈王阳明和陆象山,如果没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动筷。
新婚的一对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着,除了周心秀也是他们的亲戚,我是同学里唯一被邀请的人。现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闹,那些比较友好的同学又都远去,王眉贞说,就是这样也省一些事。
宾客们终于全散尽了,王眉贞抹着眼泪送过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着羊胡须上楼去。我取着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贞留住我,说要和我说一两句话。她把我领到他们新夫妇的小客厅里,和我一起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仰面一帧她的穿戴学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对我盈盈地笑着,想就是张若白上回拍摄的。王眉贞双手尽拉着我的大衣领子,一颗钮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说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这句话吗?”我笑了起来,“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现在我如果还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来撵我了。”
“凌净华。”她叫我一声,但又止住不说话了。
“什么事呢?”我望着她的带着忧虑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吗?”
“什么?他……他病了吗?”
她闭上眼睛猛烈地摇着头,用和我同样大的气力把我的手捏回来,指甲掐到我的皮肤里。
“他没有病,刚才周心秀告诉我,她接到陈元珍的信,水越和陈元珍要在下月里结婚了。”
陈元珍!水越要和陈元珍结婚!天!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眉贞双手捧住我的脸,无限怜惜地看我的泪水沿着她的手旁滚下来。
“不值得呢这样悲伤的,凌净华。说——说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我取下在我颊上的她的手,说:“眉贞,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稳的身子,反复不停地说着劝慰我的话。秦同强也来了,低声地对王眉贞说着什么;他们把我扶进一辆汽车里,我靠在垫被上,颤动着肩膀饮泣着。
回到家中,我浑身无力地攀住楼梯的扶手上楼。脑里嗡嗡有声:那是真的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谣传吗?那只怕不是谣传!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体忽然一个大晃动,栏杆挡住了。祖母的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不是多宝姊,是姨婆的贴身使唤女工称妈。我张大泪水模糊的眼睛,老陈妈抓住我的手,告诉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个多钟头前被送入了医院。
祖母躺在一片洁白的病床上,闭着眼睛靠着氧气呼吸着,她的脸照旧安详,只差不再认识我。来往的医师满脸严肃,表舅和表舅母抱持着我。我依着病床旁边蹲下来,找着祖母的手,中午时分为我熨过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脚,让这一双我管它叫“驼子”的小脚踩在我的面颊上,这叠折不平的脚底给我僵硬和冰凉的感觉;无边的恐怖和悲伤向我围袭来,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团郁气。
一夜一日过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领口敞着,下摆撕裂开两三寸,睁着发痛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祖母。老人家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张动着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着枯干的手,像要抚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颤动着,像在低唤着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两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脸孔偎伏在她的膝盖上,声竭力嘶地叫唤着奶奶。
许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来,我挣扎着,不让他们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抱上我的腰,我踢着喊着,但落在这个蛮牛一样的人的怀里。我哭着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只觉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阵热气传遍我的身,围绕着我的人影逐渐模糊了。我疲乏之极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离开我去了。
睁开眼睛,我发觉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恍惚觉得祖母坐在安乐椅上,蓬松的白发在太阳底下发着银色的光。我一把推开身上的棉被坐起来,静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姨婆。我惊惶失措的向四面张望着,多宝姊缓缓地出现在盥洗室门边,双手掩着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声音。
我握紧拳头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鲜血沿着手背向下流。我感觉多宝姊的有气力的手臂,颓废地落在枕头上。我闻着祖母头发的气息,举起臂膀环抱住头脸,双脚抽缩着向上触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泻一般的泪水。
“孩子,谁说死是这样可怕可悲的?当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样的自然。秋冬的落叶,旅行者的归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赋给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错认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还在耳际,我相信她的话,不是盲从,却是理会她话中的真理。我不会要自己高兴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许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个大善的人。天堂是个好去处吗?什么是长久不朽的福乐呢?福乐如果长久不朽,便失去了悦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悦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来维持,这喜悦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天堂、地狱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人生只是一场梦,祖母这场梦境终结了,我梦中的祖母匿迹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梦中又入了梦。
十三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只檀香木龛中,供奉在她房间里大红漆的方桌子上。我虽然不曾依照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园子里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无往而不在”的意思。龛前燃点了一对红烛,多宝姊说上了年纪的人死去,灵前应该点着红烛的。她又细心地擦亮一只小铜炉,里面焚着檀香;让袅袅的轻烟,散香在摇曳的烛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着眼泪,默默相对。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当多宝姊为家务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时候。我望着贮存祖母骨灰的木龛,或是白色的轻烟,脑中思惟飞驰,到了无穷无尽的境界。多宝姊坐下来便得说话,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愿让她说话,哭得太响,会令邻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泪,一面告诉我祖母临终的情况: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叶,那般地自然,平静,静悄悄地飘离树身,一点也没有痛苦和依恋。
“小姐。”多宝姊的肥指头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净了鼻涕。“我心里最难过的是:这回老太太的丧事没有体体面面的办,你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回来,连……连……连棺木也没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头都会痛咧!人家说,火葬场里夜夜都听见鬼叹气,这边一声‘唉’,那边一声‘唉’。唉,小姐,你想,我们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了。
父亲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为,人既然死了,身后的哀荣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绝不愿与人争短长,她觉得:留一份物质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乐。平淡简朴的生活使自己心安,减别人妒羡;自心满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为乐,轻视为苦的。但这道理自然和多宝姊说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个人磕头,便得在阴司里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会中参加的人寥寥无几,她恨不能追到阴间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对这位头脑简单的好心人我感到无可奈何,只有煞费苦心地想着她能接受的道理对她解释。比方说: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嘱咐过姨婆的。至于父亲和母亲不能及时回来,这也是他们和我引为大遗憾的,只因为一切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亲的风湿疼发作,全身不能动弹。无论如何,父亲已准备尽速回来上海,来料理一切应该料理的事。他们获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渔村中开了一个大规模的追悼会;如果多宝姊不坚持那些贫苦渔民的头比不上那些达官显贵的,那么根据她的道理来演算,祖母在另一个世界里,已有足够的“鬼工”来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宝姊略感安慰地点点头,红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我还有去买锡箔,金的和银的,你祖母在阴间里才不缺钱用,还有,还要糊一座纸的大楼房,接连你祖母卧房旁边的一间留着我自己用,日后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这话使我如梦初醒的记起一件事,这些时来我竟懵懵懂懂地问也没有问过。祖母在世的时候我用不着管家里有没有钱,是有是无全由老人家筹划打算,我们并没有半点积蓄,姨婆家的诸位表舅表姨也并不充裕,这一回祖母进医院到了治丧,这一笔不小的费用可从哪里来呢?我忙问多宝姊可知晓,她腼腆地再用大手掌按着鼻头向上一推,斜着红眼睛向我一睨,说:“那是我把你祖父给我的一枚钻戒卖掉得来的钱喽……我是说……我对你姨婆说……是你父亲汇来的。”
她卖掉祖父给她的钻戒用来付清祖母的医药和丧事费用!什么?祖父给了她一枚钻戒?
多宝姊用肥黑的手背抹着泪,告诉我她怎样背着祖母和祖父相恋,又怎样触怒她的旧情人男仆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们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烧死祖父,多宝姊不明说,我已明知了。)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刚烈的祖父将置多宝姊于死地,只说王永忠的放火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敌,还成全了她一生挚爱的丈夫和她情敌间的恋情。祖父准备在那年秋间携带多宝姊北行,也就是启程的前一天,他遇难身死了。
我垂泪望着眼前这小小的木龛,曾经隐藏过如许大的伤心事。我想:祖父的移爱,必定减轻祖母与他死别时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给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宝姊的终身感恩,更是后来的事……
现在,我脑子里还是这样迷乱的,我以自己狭窄的心肠来解释祖母宽大的胸襟,她的浑然忘我的境界,又岂是我这永远跳不出自我范围的人所能领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