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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第7页    作者:华严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率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残忍!”他说。

  “难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叶,缓缓地向我手上撒下来;我感到他的修长的手的温热,从轻触着我的手心的碎片传了来。我们的头一分分地向前俯,膝盖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后的一角碎叶落下地,他的额角抵着我的额角,膝盖触上我的膝盖。接着,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儿给我听。”他轻声说。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么让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够离开你》。他把歌词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颤动我的心;我闭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经历过的无比的喜悦。

  四

  从此,我们灵犀相通地寻找相见的机会,我们从来不预先约定下一次的会面;也许,为的是有些羞涩,或是,要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每当我们有过“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便心满意足地分开了。第二天,我会想起什么时候他要到信箱处取信,他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上图书馆;就在这些地方我们又碰面了,像两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渐渐的,他到信箱处徘徊的次数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图书馆的大门结了不解缘。进一步,我们在一起共享简单的午膳,拣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时间和每一小时的控课。再到了筹划共度整个的下午,或是整个的假日了。

  这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水越领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铮铮的泉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透明的水帘从悬岩上面挂下来,激起银白色的水花,平流过无数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水中游,世上没有比它们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鱼是不是这么想?我也不想变成鱼。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后有古树,枝叶茂密的遮住开始为虐的阳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摇移不定、斑斑点点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块,水流越过向下倾泻成一片晶莹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左手在对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树,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云。白云像堆积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轻轻地划划,想冲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个巨人,这小水流将无法容纳我的一个大拇指,更无缘欣赏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静地流,什么也不理会的样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凉的水分成两半,拿开指头一切又恢复常态。如果我只有蚂蚁般大小,眼前的瀑布岂不比尼亚加拉的还有雄伟?我又笑了,因为我看见面前正有好些黑蚂蚁,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闹市里的人们同样的忙碌和拥挤。

  “怎么,你和小鱼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吗?”坐在树下的水越开口了。

  “这次不是小黑鱼了,也许,蚂蚁哩!”

  “天哪!女人们一定是那么善变的,连你也不例外吗?”

  我笑着不理会,因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见那些黑蚂蚁,抬着一只死苍蝇,在土堆上面跑。半路里杀出一阵黄蚂蚁,截劫了黑蚂蚁,双方打起来了。我常听人说蚂蚁好斗,但总不相信,这时见它们打得难解难分,不觉惊奇极了。看看有些蚂蚁堕入水中,在水面拼命地挣扎着,和落在水里的人一样。我不知道它们的感觉是不是也同落在水里的人,但看它们那样的奋力求生,不觉失声呼喊起来道:

  “水越,快来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来水旁,讶异的问。

  “你看,它们!”我指住水面上浮动着六只足的蚂蚁。

  他笑着摘下一片树叶,把它们一一救起,然后说:

  “你的同伴没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了。”

  “你看这些蚂蚁,在自相残杀,为了这只死苍蝇。”

  “你得记住这是它们最美好的粮食。”

  “是的,当我们人类争权夺利的时候,就像这些蚂蚁;宇宙看了恶心,我们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经的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道:

  “愿上帝保佑我们人类,从今以后,别害我们的宇宙恶心。愿上帝保佑蚂蚁,从今以后,别害它们的宇宙——凌净华小姐——恶心。阿门!”

  我大笑,直笑得觉着自己已经饿了,便走到树底下打开食物筐,想选些什么来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面包,捏碎了,丢给那些战后疲乏不堪的“勇士”们。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蚂蚁的宇宙’了。”他笑着说,“现在,它们抢的是面包屑,你是不是不再恶心了呢?”

  “得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饿了要吃,有躯壳的谁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脱去鞋袜,赤足走入水中,踏断我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说道,“就看这水,冷到我的骨髓里。”

  “我们人类原也是可怜的。”我若有所悟地说。

  “是的,和你的同伴并没有两样。”

  “我的同伴?”我一时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只足的小爬虫。”

  “好!”我拍着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了。”

  这时他起劲地踏水,这头踏到那头,那头又踏到这头。我脱着鞋子,边掩着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样踏法,在宿舍里徘徊岂不更好?我把袜子也脱去了,畏畏缩缩地把脚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脚底怪痒痒的。刚要走入水里,才记起忘了一件事,连忙缩着脚趾走回头,在食物筐中取出两只卤鸭腿,这才正式下了水。这里的水,手试并不冷,双脚浸着,却像冰冻般的。湍急的水流越过脚背,又是一种痒痒法。我好容易踏过一块鳗鱼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长石,前面这块又冒起一顶尖帽儿。我不敢学水越,若无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虽然这儿并没有蛇,我可有点儿不放心,如果一尾鳝鱼之类的走路不带眼睛,就难说我的神经能够帮忙到什么程度。想到这里,觉得两腿发软,似乎就有什么要向我的脚上撞着来;这使我不知道怎样前进,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脸孔上读到我的困难,伸手出来笑着说道:

  “一副灵活的脑子上配上一双最笨拙的脚,老天爷永远是最公平的!”

  这句话是我发狠起来,自然谢绝了他的手。奇怪的是,这尖帽儿给我脚底的刺激也不过那样。这样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胆只管一脚又一脚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着夸耀道:

  “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会在这儿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会跳,但我却一心一意地吃起鸭腿来。这鸭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点太咸。我边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条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没想到脚下是块虚石,整个身子向前倾去,正是这时候,来接鸭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筹莫展地扑在他的胸口上。一只鸭腿落下去,我那一只插入他的领口里,我正要放声笑,忽觉得胸口被猛压,连呼吸也几乎舒不出来了;只是那一刹那,他放开了我。我敌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里有气却只能蹶着嘴巴望到水里去。

  鸭腿在那儿,塞在石缝里。最糟的还是他的白领子,一大块酱褐色的油渍。我把手帕弄湿了,讪讪地伸手递给他,说:

  “你的鸭腿掉了。”

  “我饿了,怎么办?”

  “有面包。”

  “面包我不要。”

  “那就对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苍蝇!”我笑着,避开他的注视,连续地踏过好几块石,爬上干燥的高处坐定。双脚悬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杨,一条条长满绿叶的柔枝在我眼前摇来摆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叶,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几个圈儿,流去了。

  水越跟了来,倚在我身旁。我记起那块小手帕,便问道:

  “我的手绢儿呢?”

  “在这里。”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该还我了。”

  “我要留着。”

  “可不行的。”

  “鸭腿还我,再把手绢儿还你。”他一撇嘴,模样儿刁顽极了。

  “无赖,今天你变了,怎么尽做无赖的事!”

  “我的血液里本来就有无赖的成分,是你不觉察。”

  “可怕,可怕,请你离开我!”

  “但是,我体内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会写小说,会把我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念头,每一番行为,都是圣洁无比的。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两队小兵:一队向善的,一队向恶的,它们常常打仗。善的一队实力强,便是善人,譬如我;恶的一队常常胜,便是恶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听了半天,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谁知他最后又开我的玩笑;便赌气登上那高地绕个大圈,向大树那儿跑去。

  他站在水里只是笑,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坐在我身边,慢条斯理地擦脚穿鞋袜。

  “走开,不要坐在我这个恶人身旁。”我说。

  “这一刻,我是个恶人,你是个善人了。”

  “什么都在你的一张嘴里。”我说着,边把吃不完的鸭腿用纸卷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个苹果,揩干净后,放进嘴里咬一口。

  “本来是的,只有你相信,什么便都是真的。”说着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么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鸭腿,剥去纸头,便往口里送。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它把那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的,用纸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里。然后拿出一瓶橘子水,打开盖子递给我。我举起手中的苹果,他自对着吸管吸起来了。

  “嘴里太咸了吧?”我笑着问。

  “就是咸得好,如果鸭腿不咸,橘子水的味道会好到这般程度吗?”

  “去你的,我不再听你的俏皮话了。”我笑着拿起毛巾和鞋袜,又到水旁去。洗了一会儿手,玩了一会儿瀑布,然后再洗脚,把袜子和鞋子穿上。

  太阳光开始温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风也开始紧了。水越靠在树干上,怔怔地望着天边出神哩。那绺永远不知道合群的发又落了下来,勾在广阔的前额上。我忽然担心起来,如果让他单独留在这里,森林里的仙女们一定会来把他团团围住了。

  “你在想什么?”我跑回他身旁问。

  “什么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里有件事。”

  “我的母亲要来看我。”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她会提醒我许多不愉快的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要来看你,就表示她多么关怀你。”

  “她——她来信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时……”

  “同时什么?”

  他不答,低下头去。我知道不好再问,又跑到水旁,平俯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望着动荡的水波,想着他告诉我的童年时一桩桩悲苦的事……一只鸟在树上突发出一连串的怪鸣,我想到他的祖母,那个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象个女巫坐在黑林里。叫声像深夜的猫头鹰,笑起来啧啧啧啧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个橘子,她执着扫帚追出来,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来,挂着满脸的血再跑。他的父亲自杀后,他的祖母便疯了,三年以后死去……

  水里伸来一只手,纠缠上我的手。我转过脸去,他那受尽苦难煎磨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那一缕根深的忧郁,正伴着脉脉之情,向无穷尽的地带伸展来。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条枯干的枝桠,顽皮地打着水。凝着的影子全乱了。

  “净华。”

  “嗯?”

  “原谅我,净华。”

  “原谅你什么?”

  “我常常会——抑制不住自己。其实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净华。有时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许我看到态度可怕的女人了,现在,该轮着看到你。可是我又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够这样幸福,想你本来是一个安琪儿,可能会随时离开我飞去。”

  “不要这样说,水越。第一,我并没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爱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恶的小兵,这是刚才你自己说的话。”

  他笑了,说:“亏你还记得,我说完也就忘了哩!”

  “也许这就是你常常感觉苦恼的原因,应该忘记的往事老不会忘记,应该记住的道理又说过便忘了。是不是?你说?”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几点水,是我打水时候溅上的。我笑着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脸上发上全湿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着脸,边说道:“你还不曾答复我你会不会离开我飞去!”

  “你还不曾答复我那是不是你苦恼的原因!”

  “我很难答复你。”

  “我也很难答复你。”我故意学他的口气。

  他把手帕盖在脸上,动也不动的。我唤他,不应。再唤他,答道:

  “我死了。”

  “死了还会说话?”我笑起来。

  “我的灵魂在说话。”

  我忽然怕起来,嚷道:

  “不要说这样的话,水越!”

  他把手帕取开。问道:

  “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死,每一个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样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轻易的谈到‘死’,这和战士在战场上怕死同样的教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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