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骋在碧草如茵、金黄色野花与黑柏树相互辉映的原野
上,嘉士德爵士的心田中蓦地浮起了一丝幸福的感觉。
在数周的奔波劳累,又不时地参加外交会议与商讨调停
之后,嘉士德爵士感到此刻能卸下重担,实在是无比的轻
松、畅快。
这是一个明朗亮丽的夏日,天空澄澈似水晶,嘉士德爵
士勒住了马,低下头来,细细地审视着这个繁华壮伟,充满
学术与艺术气息的城市。
虽然康士坦丁堡的光辉已不如昔,然而远眺那些伟大华
美的建筑,高耸入云的尖塔,壮丽的大理石柱廓与金壁辉煌
的宫殿,却仍然强烈地激荡着人们的心怀,不断引起人们的
神往。
嘉士德爵土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但此刻,凝望着
阳光普照之下的康士坦丁堡,却仍不由得衷心赞美它的美
丽。
从这儿,可以很清楚地望见一片蔚蓝澄净的水,粼粼地
注入玛墨拉海。
往北眺,便是狭长的博施普鲁士海峡,此刻正泊满了帆
船、汽艇以及一些运送军队到克里米亚的战舰。
出神之际,嘉士德爵士蓦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打算为他
的长官——新近封爵的英国大使史瑞福爵士——选一件精致
的礼物。
他原想趁上次出任波斯特使之便,在那儿选一件礼物
的。
没想到在德黑兰停留的时间意外地仓促,根本无暇仔细
的挑选。再说,那些礼物要是呈奉在这位曾革新奥斯曼帝
国,被人们尊称为“大奥奇”的伟人之前,也显得太平凡无
奇了。
就象那些华丽绣花的长袍,镶满珠玉的剑鞘,锦缎绫
罗,在史瑞福爵士的眼中简直太平凡,太庸俗了。因此嘉士
德爵士费尽神思,想为这位敬爱的伟人与外交上的良师选一
份独特的礼物。
转念之间,他想起上次在一家小店里,发现了一些珍贵
的古迹,据他推测很可能是希腊人或罗马人遗留下来的。在
康士坦丁堡有许多银楼与古董店,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在其中
碰上一、两件宝物。这些宝物大半是先人的陪葬,后来被小
偷或考古学者挖掘到才流落世间。
“相信会找到一件史瑞福爵士欣赏的东西!”嘉士德爵
士喃喃自语着。
调转马头,他朝着世界最可爱的城市——康士坦丁堡
——行去。
竖立在他眼前的是许多壮观的建筑物。
包罗了剧院、音乐厅、陈列馆的希伯姆宫和终日吸引无
数信徒的巴希利加宫。
除此之外,到处都散布着为人崇敬、赞颂与神注的寺
院、尖塔。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曾为苏丹皇宫的希拉利奥宫。
密密围绕在宫外的黑柏树,更为它增添了一份阴森之气。
希拉利奥宫曾经是康士坦丁堡的中心!
在这座宫里,有爱、有恨、有美、有丑、有野心、有罪
恶、有荣华富贵、也有可怖的聋哑人。
被厌弃的美女,被废的苏丹,往往会道到同样的下场:
被偷偷地抛入平静不湍的博施普鲁士海中。
在这里,死亡与生命,美丽与腐朽,赤裸的罪恶与柔美
的处女,恶行与鸟啭,并生并存并立。
随即,嘉士德爵士发现自己到了市场。在市场的周围林
立着许多商店,出售各类的绣品、金饰、盔甲、布料、食
品,间或夹杂着各色蔬菜及本地特产的水果。
而穿梭在市场曲折窄道中的人们,正象一个五彩埃纷的
万花筒。
其中有束着五彩腰带,肩负重物的亚美尼亚人,也有穿
着长斗篷,围着面纱的妇女;有衣衫褴褛,伸着枯瘦的双
手,不断乞怜的瞎子,也有带着侍从、打着遮阳伞的土耳其
官员和穿着皮衣、戴着皮帽的波斯人。
此外更点缀着一些载满重货的驴子和瘦马,蹒跚地行着。
嘉士德爵士深爱着这个熟悉的东方世界。
在他眼前又出现一个顶着一盘甜品的土耳其人;包白头
巾、穿深色长抱的苦修僧人以及骑着骏马、戴着红毡帽的土
耳其兵。
同时在他两旁挤满了各色小贩,兜售着各种高贵的货
色,象保加利亚的绣花锦缎、纯丝编织的波斯地毯和布鲁萨
的纯丝,他却不为所动,缓缓地前进着。
他正在猜想着自己是走错了路,还是记错了小店的位置
时,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喊声逐渐变成阵阵怒吼与叫嚣。
人们忽然警觉起来,机敏地、忧惧地朝着吼声来源望去。
一群人朝着这条窄街跑来,有些人的手里持着木棍,在
他们身后还拖着一样无法辨识的东西。
嘉士德爵士立刻退到街边,两旁的摊贩也急急忙忙的想
把自己的货物堆回窄小的店铺中。
但是太迟了,鲜翠的蔬菜翻撤了一地,水果也纷纷地滚
落,于是惊叫声、咒骂声、喧闹声全融汇在一起了。
连嘉士德的座骑也耸起了双耳,烦躁不安地摆动着。好
在它曾受过严格的训练,还不会被这场混乱吓坏。
向前面移动了几步,他蓦地发现身旁站着一位穿白衣的
欧洲女子。
她紧靠着小店的墙壁,神色仓皇显然是十分惧怕,在她
前面有位土耳其人,似乎是她的仆人。
在土耳其,女人不带侍从,是不敢上街的,即或如此,
到市场的女子仍然少之又少。
她的穿着并不时髦,但却异常请雅。嘉土德爵士看得出
她的身材非常优美,秾纤适度,而且她年纪很轻。
此时,这批人群拥塞在他们附近,喊声震耳欲聋,嘉士
德爵士方才听出:
“杀死他!”
“宰了他!”
“给他吃点苦头!”
“间谍!该死!”
现在,他才看清这群人拖着的竟是一个人!他的双手、
双脚、衣服、头发……无不被人拉扯着,脸上沾满了鲜血,
眼睛半闭着。
显然,他已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战争常常会被人利用、煽动,轻而易举的就能被起一场
暴动。
早在他到康士坦丁堡之前,他就听说,此地掀起了一阵
“间谍热”,人们开始怀疑那些不能证明自己国籍的外地人
就是俄国人。
此刻被逮捕的这个人,仍然不断地遭到人们的唾弃踢
打,蒙受着百般凌辱。
从马上,嘉士德爵士看得出引起这场骚动的牺牲者,虽
然混身是伤,但身份教养却很明显的要比那些迫害他的暴徒
高尚得多了。
“我们……能……帮得上……忙吗?”
一瞬间,他诧异是谁在说话。随即发现方才倚墙而立的
那位女子正欠着身子在对他说话。
虽然她的英文很流利,但嘉士德爵土知道她绝不是英国
人。
“没办法。”他很快地回答,“你得知道,我们也都是
外国人!若不幸被卷入这场是非中,可会惹上杀身之祸的。”
“可是……也许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他们认为他是俄国间谍!”
“我知道。”她说:“但他们也许弄错了!”
“可能。”嘉士德爵士回答,“不过我们最好别去干
预,况且我们也没有能力帮他的忙。”
此刻大批群众仍然继续吼着前进。不断擦身而过的人
群,使马烦躁地摇晃着。
被拖着的人,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然而仍有许多人不断地加入行列,甚至一些袖手旁观的
店东也跃跃欲试,想加入凑兴。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嘉士德爵士表示。
他对“暴动”可说是了若指掌。他知道暴动就象一团火
焰,很快就会蔓延开,造成一连串悲惨、可怕的灾祸。
除非等到这场暴动完全平息,市场将不再是个安全之处
了。
他望着身旁的女子。
“若不嫌弃。”他说:“乘我的马比你走路回去要安全
得多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此时有许多人正勿匆忙忙地加入前方
不远的群众中。想必对方也看到了,因为她立刻说:
“那真是感激不尽。”
于是她转身面向着前面的仆人,那是一位温和庄重的土
耳其人。
“你回去吧!汉弥,”她说,“这位先生会照顾我的,
再走下去是非常不智的。”
“正是,小姐。”
嘉士德爵土弯下身,搀起她轻巧的身子,坐在马上。
她戴着一顶小巧的软帽,因此虽然坐在前座,却丝毫不
影响嘉土德爵士的视线。
他右手执着绝绳,朔熟地驾着马,间或闪避一旁,让人
群经过。
幸运得很,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暴动行列吸引了,因此并
没有特别留意到嘉士德爵土和他的女伴。
不一会儿,嘉士德爵士转入另一条小路,路上只见数匹
疲累的驴子,载满了乡村来的新鲜食物,缓缓而行。
“最好的办法是绕道而行,”嘉土德爵土说,“如果你
愿意告诉我你的住处,我可以绕一些宁静宜人的小路,送你
回去,这样走法会比刚才安全得多,也愉快得多了。”
虽然他心中已猜测到这群暴徒的去向,但他仍然不愿轻
举妄动。
因为这群暴徒早已失去理智,根本无视法律的存在,正
不断地向市中心集中,虽然此刻他们幸而避开,然而这个事
件却很可能会造成对所有外国人不利的情况。
“真可怜!”这位女子轻柔地说。“我简直无法忍受
……想到他受到这么悲惨的折磨!”
“好在此刻他已没有任何知觉了!”嘉士德爵土答道。
现在,他才定下神来打量她,竟意外地发现她长得非常
美丽,堪称明艳绝伦。
他觉得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末
发现过的,更想不出她到底是哪里人。
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象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挺直小巧的
鼻梁,和柔软红润、花瓣似的嘴唇,很匀称地排列在小小的鹅
蛋脸上。她的皮肤非常细致洁白,却衬着一头如云般的黑发。
这么美丽的女子,只有一个仆人保护,在康士坦丁堡行
走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个想法立刻浮上他的心头。
一股好奇心驱使着他,于是他问:“我想我们该自我介
绍一下吧!我是嘉土德——嘉士德爵士,英国人。正要到英
国领事馆。”
“我是法国人,先生,万分感激你的搭救。”
嘉士德爵士觉得她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太象法国人,虽
然她的法语说得十分正确古典。
一转念,他又想也许是多年居留异邦,使她看起来不太
象法国人。
“芳名是……?”
“雅娜。”
他扬起眉毛。
“这可不象法国名字呢!”
“我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
难怪她看起来不象法国人,他想。
他同时感到她似乎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对于此点嘉士
德爵士虽有点失望,但也不禁在心里称许她的谨慎。
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有良好教养的女子是不应该
随便与陌生人太亲近的。
“愿意告诉我你的住所吗?”他问道。
听了她的说明之后,嘉士德爵士感到无限的惊诧。
据他所知,那附近并没有适合欧洲人住的房子。
因此,他对面前这位优雅高贵的女子益发感到好奇了。
“你可喜欢康士坦丁堡?”嘉士德爵土寒喧着。
“有时候我真恨死它了!”她说:
“想想刚才那些残酷的人!”
她的声音透出一份激动,嘉士德爵士知道她仍在为那位
不幸的俄国人难过,难过他生前饱受折磨,死后仍不断地遭
人凌辱。
“的确,土耳其人有时是很残忍的。”他说,“不过,
换个角度来看,他们往往是最好的战士。据我所知,英、法
两国对土耳其在克里米亚的战绩都相当赞佩呢!”
“根本就是一场无聊、不必要的战争!”雅娜答道。
“对极了!老天爷知道大使曾费了多少力量想化解这场
战争!”
“但并未成功!”雅娜的语气中带着讽刺。
“要知道俄军方面可没这么想!”嘉士德爵士说,“这
场战争完全是俄国发动的,他们先突击黑海西岸的西奈,击
溃了一文土耳其骑兵。”
“可能他们有他们的理由。”雅娜说。
“理由?”嘉士德爵士严厉地反驳,“西奈事件简直是
一场大屠杀,景况比你刚才看到的要悲惨万倍!”
这一次,雅娜缄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说:
“完全是土耳其兵士的杰出表现,才引起整个欧洲的同
情与敬佩,因此英法两国才在去年联合向俄宣战。”
“战争全是愚蠢的、错误的!”雅娜情绪化地说。
嘉士德爵士浮起揶揄的微笑。
“这可是你们女人家的观点。其实战争往往是为了追求
正义、公平,就象这场俄土之战,意义在此。”
“希望那些死者会感激你们的大思大德!”雅娜忍不住
反唇相讥。
“你似乎并不全心全意地拥戴我们的国家和同胞嘛!我
可要提醒你,这场战争原本是为了争夺耶路撒冷圣地的占领
权而引起的。”
“这问题早在两年前就解决了。”雅娜尖刻地说。
嘉士德爵士倒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她竟然相当
了解这些来龙去脉。
他咧出一丝微笑,一闪即逝。他说:
“的确,这个问题早就由英、法、俄三国的大使会商决
定了。但,无疑地,你也该记得俄国大使米契河夫仍然继续
要挟土耳其做更多的让步。”
嘉士德的声音忽然冷酷起来。
“米契河夫实在太过分,故意令土耳其难堪!”
“那么你可认为……我们会获胜?”雅娜小声地问。嘉士
德爵士注意到她在说出“我们”二字之前,稍稍犹豫了一下。
“当然!”他答道。“虽然开始的几个月,我方受到很
严重的轰击,但是现在军队的组织比以往严密多了,因此我
想沙皇提出和谈的日子也将近了。”
雅娜没有再答话,他们默默无言地前进。
和煦的阳光温柔地吻着他们的脸,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小草,散发着幽微的清香,夹杂着阵阵咸味的海风,轻轻飘
浮过来。
她轻轻地靠在嘉士德的臂膀中,看起来毫不费力,但嘉
士德心里明白她所以能如此轻松自若,完全靠自身的均衡和
她天生的优雅风姿。
“你常常骑马吗?”他一面想着,一面问道。
“以前常常骑,”她答道,“现在可没有了。能驾着你
这匹骏马奔驰,想必是件乐事!”
“这匹马是大使的,”嘉士德爵士说明着,“他对马匹
就象对其它事一样在行。”
“你很仰慕他?”
“谁不仰慕这位比苏丹还重要的人物?曾经有许多人称
史瑞福爵士为土耳其真正的国王,就是现在,还有很多人这
么说。”
嘉土德的声音里透出一份前所未有的热诚。
雅娜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刚看到他时,她觉得他虽然很英俊,但那份英国人特有
的孤傲冷漠,却令她很不自在。
她原以为这种人只会孤芳自赏,因此倒吃了一惊。
不过他却不是她心目中那种吸引人的男性典型,虽然她
不得不感激嘉士德爵士的解围。
她也明白,嘉士德爵士很谨慎地避开了那些有危险性的
街道。
“下次你真要特别小心了,”嘉士德的口气象在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