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秋叶已落满一地,或红、或黄、或橘的为大地妆点上一层明亮的色彩,恰似与站在画布前的舒晴所画的油彩画一样。此刻,她凝聚焦点的双眸,正在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以便挥洒出她笔刷上和想象中的闪亮油彩。
舒晴专心地打量她的“秋叶”画作,构图优美、用色鲜亮,画布上厚实多变的丰富油彩就好像秋天的落叶才刚触及地面般的栩栩如生。
舒晴深呼了一口气,满意的把自己的焦点,从画布上转移到周遭的景致上。就是因为喜欢这里的景色与宁静的氛围,舒晴早在五年前便买下了置身于此山中的度假别墅。除了她喜欢享受宁静之外,更因为这里和已经深深埋藏在她记忆中的梦幻山谷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处。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舒晴独自一人上山写生,第一次的惊艳,便让她情不自禁地,将她对梦幻山谷的怀念之情在此如泉涌般倾泻而出。
从此,她经常来到这里,有些时候是为了找寻创作的灵感,有些时候则什么事情也没做,只是静坐沉思。
等待了一些时候,舒晴终于有了在此静居的机会。
她常常灵感一来,便背起画具,漫步来到山上,一待就是一整天。
只有尽情地挥洒画笔的时刻,舒晴才能像个爱作梦的年轻女孩般自由自在、欢心如意地在回忆中任意穿梭,并且回到多年来她一直渴望回去的地方,就像个欣喜跃动的明朗星星,回到安详、谐和的宁静夜晚。
每当舒晴一想起那一段夏日往事,总是犹如第一次经历般鲜活,仿佛才刚刚发生过几个小时似的。
诚如舒晴的自我坦承,那是一段非常完美,却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却在同时心里明白自己永远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想到这里,舒晴不由得苦笑,“我深信自己选对了人,然而,却没想到自己竟是错误的那个人。”
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舒晴重新换上空白的画布,慢慢地调着油彩。
***
纷扰的思绪犹如画布上缤纷的色彩,随着舒晴快速挥洒的画笔,回忆也更加的鲜活起来。并将多年来的零碎纷杂一扫而空,就像在一个曾经束之高阁的珍贵宝盒里,意外地找到了一样曾令自己感动不已的纪念物品,而藉由发掘那件纪念品,就突然清晰地、生动地回想起第一次碰到它时的情景,而无论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有意去遗忘它,也无论当时有什么感觉,今日的你都会重温旧梦,或者它根本自始至终就一直纠缠着你,始终不曾稍离。
舒晴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以及照片、蓝色爱情石的事。
平常舒晴将珍藏的照片束之高阁,直到再也受不了不看它为止,每当那个时候,舒晴就会从珍藏的地方把它拿出来,摆在面前,凝视那张以热切的灿烂明眸笑望着她的脸庞,并且就此相信这样她就能够再次投入他的怀抱中,让他的双唇轻触她的唇瓣,一遍一遍地让他的名字旋舞过她的唇际,而她的灵魂也在内心深处对他发出温柔、快乐的渴盼。
***
随着舒晴逐渐拉回飘飞的思绪,她原本飞快的画笔也随着回忆的凝结而和缓的暂停下来。舒晴平复激昂的心情之余,往后略退了几步,细细打量起今天的作品。
蜷曲飞扬的画面,随着阳光不停流转的颜色;浅紫、深紫,间或以或白或蓝或红的繁花,花瓣的外貌尽情舒展,柔媚却有力的枝丫则伸展起臂膀,仿如在流畅的乐曲中随着音符翩翩起舞的舞者般。
“你又完成了另一幅令人‘惊艳’的画作了?”方基伟离开舒晴几步远的距离站着,正留心地扫视着画架上的画。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完全没听到任何声音。”舒晴吓了一跳地转过身来,一脸讶异地望着正专心看画的方基伟。
“我来的时候瞧见你一副浑然忘我的专注模样,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搅你,只好在一旁当个沉默的观众。不过,的确很精采!”说完,方基伟缓缓转动臂膀,活动筋骨,显然已站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你喜欢吗?”舒晴边收拾凌乱的画具边随意地问道。
“你画得实在是太好了!”方基伟一副极为欣赏的表情。然后点点头,加强语气地继续说:“你的才华超群,这次的画展,我一定卯足了劲让你能一炮而红,名气直逼画坛元老颜梅之后……”
舒晴转过身来,轻轻地摇头抗议,“我怎么能跟颜老相提并论呢?颜老画功一流,除了几十年的琢磨之外,凭藉的便是无人可及的天赋哩!”
方基伟轻快地笑着,“你也别太轻忽自己了,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你的作品,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撩拨起人内心中一种莫名的遐想,甚或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基伟,”舒晴自谦地说:“你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如今又是我的经纪人,我很感激你刚刚说的一番话,但比起颜老,我倒是有自知之明,就算我再努力个几年,仍然很难望其项背。”
方基伟仍然不置可否地说:“无论如何,你的画作对我而言犹如瑰宝。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它们收藏在我自己的家中,而不是画廊了。”
舒晴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都把它们搁在贮藏室哩。”
这些年来,舒晴曾陆陆续续送了方基伟几幅她个人比较偏爱的作品。
“才不呢!”方基伟嘟哝着,“两、三年前,还有个人想跟我买其中的一幅画,他来家里吃饭,看中了‘山野景色’那一幅,他说那幅画让他想起了以前住的地方。”
“你没卖?”舒晴好奇地追问。
“当然没有,这也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我喜欢你的作品远胜于颜老呀!”
“谢谢你的这番话。”舒晴仍不免腼腆地说。
“不过,我倒是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你画那幅‘等待的女人’时,你似乎什么都没有保留,而我以为那个女人很像你,那是你的自画像吗?”
“我并无意如此。”舒晴看了方基伟一眼,显然有所保留地说。
“据我所知,你一向不用模特儿,不是吗?”
“的确是没有,我只是凭着感觉画出来。当时,我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完成它,所以才会把它送给你,以便让我可以停止画它——。”
方基伟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有意转开话题,“为了这次的画展,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嗯,我会的,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你这个伯乐的。”舒晴真心的说。
***
方基伟到目前为止,对于他和舒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都还是印象深刻。
当时他们只有十八岁,都是艺术学院的新生。而舒晴在入学的第一天就展现出她惊人的才华。她的天分是方基伟可望而不可即的。
一直到现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方基伟仍然如此认为。尽管他的成就也是不同凡响,然而看着他的最佳作品,再幻想旁边摆放着一幅舒晴的画作,他会觉得自己的作品有如一颗水晶,被旁边的钻石照耀得黯然失色。水晶是由知识、纪律以及辛勤工作所组合创作出来的,然而,钻石却是浑然天成。
在学校的几年当中,说也奇怪,他和舒晴并没有发展出恋人般炽烈的爱情,尽管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比起其他人来似乎多得多;尽管他们两人是同学们公认最“速配”的一对。
如今回想起来,方基伟的确感到有些纳闷。为什么当时他和舒晴两人居然没有迸出爱情的火花呢?反倒是两人长期培养出来的默契,使得他们彼此之间的友情有如香醇的茶叶一般,芳香、温馨,且余味无穷。
念大学时,气质独特的舒晴身边总不乏慕名而来的追求者,然而,个性沉静的舒晴却丝毫不为所动。刚开始,方基伟曾经受到不少因妒嫉而来的敌对眼光,不过,也由于他心境坦然,倒也不放在心上。也许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除了一心画画之外,反倒忽略了学习爱情这一门人生必修的课题。也许更因为两人朝夕相处的亲密感,反而减少了爱情应有的神秘与渴盼。所以他们一直到现在,十几年的岁月忽焉而逝,仍然维持着互信、互谅的紧密友情。
在方基伟的眼中,舒晴对于爱情所抱持的态度也几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动舒晴的心,甚或进驻她的心房。
但是这种情形,经过了大一那年的暑假之后,似乎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自从舒晴利用漫长的假期,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到纽约州的梦幻山谷自助旅行、写生之后。
虽然开学回来的那段期间,舒晴对那趟旅程只字未提,方基伟却相当笃定在逝去的夏日时光中,必然发生了一段动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由舒晴所亲自主演的。也许,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总会出现一个改变的时刻——一个巨大且无法抗拒的改变时刻——由于事关紧要而且势出必然,一般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也因此,那个伴随而来的改变将从此影响终生……
梦幻山谷改变了沉静的舒晴,相对地,它也改变了舒晴的画风。
那个时候,舒晴的往事不断地在她的画中一再重现。舒晴透过她的创作发泄着她浓厚的情感。只可惜方基伟无法解读。
耐心的方基伟只好慢慢等待,他愿意等待舒晴肯主动告诉他的那一天的到来。
***
也许是工作告一段落后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舒晴爽朗的陪着方基伟边走边聊。她看着方基伟兴高采烈地阐述着他对画展的期许与安排,明亮的眸子充满了乐观的神采,不禁让她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来。
在一次迎新晚会上,她们一群同学出发往聚会地点走去。一路上又说又唱又叫,笑声不绝,当时她和家贤在一起,好几个人借故来找家贤讲话,连带着也跟她熟了起来,之后,就直接找上舒晴了。
在会场,她注意到了方基伟。额前荡浪着一撮卷发,一张比诗人更“诗意”的脸庞,微笑起来,露出一点侧面的小虎牙,笑容中洋溢着希望与乐观。即使是保持沉默的时候,整个人仍然散发着明亮的光彩。
一点儿也不像是带着忧郁色彩的艺术家。舒晴在心里不免做出这样的结论。
当两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舒晴曾经感觉到内心的一阵轻颤。她似乎可领悟到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亲切与熟悉。
她以为他会设法接近她,就像别人一样捧着她、追求她。但是,她完全想错了。方基伟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跟她和善的点点头,露出白皙的牙齿笑了一笑。
她和方基伟聊了不少,尤其是谈到绘画方面,方基伟说话的语气相当诚恳、踏实,声音相当平和有力,却也让人感受到了他的不平凡。
之后,除了共同修的一些课程之外,他们在校园时常碰面。方基伟提议去走走,舒晴倒也没拒绝过。他们也真只是“走走”、“谈谈”。不是聊画画,就是聊文学,要不就是谈人生、谈思想,有时意见相同,有时也会引起小小的争辩。
他们什么都谈,奇怪的是,就是不谈爱情。
一想到这里,舒晴不禁轻笑出声。惹来方基伟露出一脸的狐疑。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是不是可以说出来让我一起share呢?”方基伟十分好奇地开口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舒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明说,尤其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尽管在这当中,她眼见方基伟确实也有过几次挺认真的恋情,然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到头来总是无疾而终。她从未当面问过方基伟,也许是彼此太熟稔了,也或许是因为自己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使得她终究无法启齿。
舒晴还在斟酌如何开口,方基伟早已按捺不住了。“怎么!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你不会想要藏私吧!”
舒晴听了摇一摇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故作失意状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点悔不当初罢了。”
这句话倒真是让方基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他只好瞅着双眉瞪着舒晴看。
舒晴看他这副模样,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隔了一会儿,她也不忍心再吊他的胃口了,于是,她继续说:“其实我刚刚是想到以前念书时候的一些事情。”
没想到方基伟也兴致勃勃地反问她说:“哦!比方说是哪些事情呢?”
这时,舒晴倒有些为难起来,支支吾吾的,一时之间又说不出话来。
方基伟差点急得跳脚,“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念书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么令你难以开口提及的事情了呢?”然后,他自言自语地反覆问着:“有吗?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这样一来,舒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她只好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说了:“我只是很纳闷,为什么我们之间的友情一直没有变质呢?”说完,她似乎松了一口大气。
没想到听完舒晴的一番话,方基伟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白皙的牙齿清晰可见。“哦!原来是这回事呀!其实不只是你觉得想不透呢,连我也百思莫解哩!”方基伟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身旁的舒晴一眼,又继续说:“我想,我们两人的发展的确让不少朋友跌破眼镜呢!”
舒晴一听有些吃惊,“是吗?”
方基伟摇一摇头,“谁不知道你舒小姐眼界甚高,条件又苛,真的是高不可攀。偏偏当年身旁又紧跟着我这个护花使者,不知道气死了多少你的爱慕者呢!”
舒晴听了又好笑又觉得有点生气:“你少气我了,要是真的如此,你应该给我一些机会呀!害得大伙儿都误会了,你看,连带也耽误了我的终身大事。”
“还说呢!当初那个自视甚高的‘天才画家’要约你参加一个艺术家的聚会的时候,可是你苦苦哀求我替你挡驾的呀!怎么这会儿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经方基伟如此一提醒,舒晴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天才画家”是他们的一个学长的绰号。是在他们参加的一个绘画研习营认识的。他和舒晴聊没几句,他就急着介绍自己的家族史。“家父是留学美国的名医,他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但是,偏偏我只对艺术有兴趣——”他劈哩叭啦说了一大串,舒晴根本无心听他大放厥辞,而他还拼命想约舒晴出去。结果是,接下来的几天课程,舒晴紧挨在方基伟身旁,丝毫不让那位学长有任何机会。舒晴到今天都还对那天研习营结束时,“天才画家”瞅着方基伟的怪异神情,甚或忿忿离去的身影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