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吗?他差点就要拔腿追过去,谁敢说他不心痛、不愧疚?但是,风允天秉持着长年练武所培养的定性,稳住了心湖的波动。
“你和净月相识不久,已经情如姊妹了吗?何须如此激动地替她说项?或许我俩都该感到心痛、愧疚,是我们忽略了她的易感脆弱,这一点我会好好反省。”
“你……好吧,我说不过你。”她今儿个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被他将了一军。看来现下的时机不太适合,但她总有一天会打动他的。
这一场唇枪舌战,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允天略胜一筹,然而,从这其中失去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
净月再也不想靠近江边。
每天黄昏时分,她都会抽个空,到沅江边欣赏夕照,久而久之已成了习惯。可是从今天开始,她要尽量避免经过那儿,特别是别接近那座凉亭——因为她不想再碰到她不应该碰到的事。
从她的房间内看不见日平西,天空就是黄澄澄的一片,很虚无,也很空洞。净月终究还是坐不住,远离满室低迷的昏明。
不敢去江边,就到树林里吧。其实净月的心里一直后悔,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风允天及楚措之的要好产生什么情绪反应。她凭什么哭?凭什么不高兴?风允天答应救她父亲,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她怎么可以如此不满足? 不知不觉走到树林已经入夜了,净月到一块大石头差点绊到,才发现四周已经乌漆抹黑,森森的林木在黑暗中看起来张牙舞爪,空气中凉意更浓。幸好还有一点月光照路,否则在这崎岖鸟道上走,她稳摔个鼻青脸肿。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在林子里餐风露宿的经验她不是没有,所以不会非常害怕。“罢了,也该回去了。”
凭着印象,她往回走,但绕来绕去,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时候,她才有些紧张了。
“这不是刚才那块石头吗?怎么走来走去还是回到这里?”
不信邪地换了一个方向,走了很久,感觉上好像快出树林了,结果
“怎么又是这块石头?完了,我真的迷路了。”净月好不懊恼。
夜晚的林中并非万籁俱寂,间歇传来夜禽的啼叫声及兽类的低鸣,而且,隐隐约约好像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咦?好像有人……”她顺着话语声走过去。
她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没错,因为声音愈来愈大,可是为什么她看不到任何人影出现?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她发现其中一个说话的声音好像楚大叔——
“……我会引你到这儿,是因为这林里树木的排列皆是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在我想知道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前,你是走不掉的。”
啊!真的是楚大叔,不过他在和谁说话?
“我也没想要走,因为我也想弄清楚你想弄清楚的事。”
是风大哥!
“爽快。惜之问不出来,那就换我单刀直入的问了。你从梅庄出来,想必已经得到那卷冬景图了?”
“图是在我这里,我没必要隐瞒。”风允天的声音听来轻松,相形之下医尊的声音就显得异常沉重。“而且我还知道,当年孔家血案的凶手,你医尊也有一份。”
“你怎么知道?”医尊疑惑的成份大于紧张。
“商不孤透露血案凶手的四季吟第二句中:‘江畔残红映杏林’,说的不正是沅江畔落霞小筑中,你这位杏林圣手医尊吗?”风允天话语间四平八稳,条理分明。“医尊的独门暗器会出现在梅庄,代表着你和梅庄关系匪浅,所以你知道我从梅庄来还中了一针,照理说应该不可能医治我才对;不过在我醒来的第一天,净月提到你知道我是风允天就愿意救我,足见你对我有所图谋。你图谋的,除了那卷冬景图还会有什么?如此再与诗一推敲,你亦是孔家血案凶手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提到她的名字了!净月心里一跳。他们正在谈的事情,好像非常重要,而且还关系到她父亲。为此,净月屏住呼吸,伸长了耳朵继续听。
“你真的很聪明,风允天。我本想只将你夺魂针的伤治好九成,留一成来威胁你交出图;不过我现在不想要那张图了,我只想知道,屠尚是不是你杀的?”
“屠尚死了?”
“果然不是你。”医尊叹了口气。“夺物又杀人本来就不是你的作风。看来,孔家人的复仇之手,下一个就要伸向我了。”
孔家人要杀楚大叔?她是否听到太多不该听的事了?净月怕自己叫出声,忙捂住嘴巴。
“我可以冒昧问个问题吗?”风允天的态度变得严肃。“那秘图上的东西真的那么吸引你们,能让你们犯下灭门的滔天大罪?”
“不是这样的。这事儿,要从二十几年前开始说起——”
医尊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语气沧桑颓废。
“二十几年前,有五个年轻人在江湖上闯出了点名号,相识之后气味相投,便义结金兰。为了求取更高深的武功,就趁着武林第一高手淮阳子闭关之时,去盗取他祖传的武功秘图。后来虽然东西到手了,五个人之间的感情却也起了变化,个个都想独吞。结果,有一天晚上,其中一个人带着秘图逃走,其他四个人发现要追赶时,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我没猜错,偷秘图的那个人姓孔吧?”
“是姓孔。为了找他,四个人花了数年的时间,终于发现他定居在洛阳;本来那四个人只想夺回秘图,但因为他全力抵抗,有一人一气之下下了毒,结果这件事就演变成灭门血案了。”
“那秘图呢?”这是风允天最关心的。
“事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独吞的事,秘图便一分为四,再用丹青略为加工成四时风景图来掩饰,一人保管一份。”
“那四个人之中,我想,下毒的是屠尚,一个是你,还有两个呢?”有四个人,所以在四季吟中,一句便代表着一个人,难怪商不孤说一句一句各有意涵。
风允天终于明日四季吟为什么是四季吟,以及师父何以要他取回秘图的原因。现在只要找到剩下的两个人,就可以完成师父的遗愿了。
“我不能说。”
“那你至少告诉我,商不孤是谁抓走的?”
“我还是不能说。”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问,商不孤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这几个问题,同样也是净月心中的疑问。
“……商不孤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医尊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你别忘了他是做什么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风允天出声:
“既然我们都弄清楚了,也该回去了。我想你排的这个阵式,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走就可以出去了吧?”“你……我实在不该太低估了淮阳子的徒弟。”医尊惨然一笑,从怀中窸窸窣窣地拿出东西。“这幅春景图还给你吧,不属于我的,总归不属于我。”
“你这么轻易就交给我?”
“我不知何时便将为年轻时的贪欲付出代价,留着图又有何用?况且你才是图真正的主人。”医尊再度深深叹气。“如果我有什么万一,惜之是最无辜的,这些日子你和她朝夕相处,想必对她也是有情,你能帮我好好照顾她吗?”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答应你。”风允天的答复坚决肯定。
朵朵朵
风允天的承诺,让净月的心,碎了。
树林里,早没了谈话的声音,但她却仍然怔在原地,满脑子都在想:风大哥对楚姐姐有情……风大哥对楚姐姐有情……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们郎才女貌那么相配,风大哥不止一次夸赞楚姐姐的美貌及才识;楚姐姐也表明她对风大哥的欣赏,事实不是很明显了吗?
那她算什么?既无美貌也无才情,光会抚琴唱歌,楚姐姐会的,她一样也不会,更不懂如何一笑就勾人魂魄,毫无情趣可言,难怪风大哥根本不想理会她。仔细想一想,从见到风大哥开始,她好像就一直在拖累他,如果他不需要替她救出父亲,或许早就拿回他想要的什么秘图了。
净月把背重重地靠向树干,否则地会失去站立的力气。霎时间,她才恍然领悟到那些椎心刺骨的痛楚是什么——她爱上风允天了,爱上一个心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商净月,你这个呆子,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哈哈……”比哭泣还难听的笑声,传遍了夜晚的林间,让夜显得益发凄迷哀怨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记得小时候学诗,她曾经问过父亲:“爹,什么是爱呢?” “爱?”商不孤只作了简单的解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这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看,如果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是神仙又有什么值得羡慕?” 当时她年纪小,还不懂得诗中的意境,可是现在她完完全全懂了,要和所爱的人相守,有多么困难。她根本不奢求能和风允天在一起,只要他的心里有一点儿她的存在,爱恋的眼光能分给她一些些,不能成为比目、鸳鸯她也甘愿。 可惜他对她就像哥哥对妹妹一样,即使疼爱有家,却和男女这情始终不同。她不应该再继续绊着他了,总有一天,风允天的身边会倚着楚惜之,那她将以什么立场面对? 虽然她并不怕她知道她的爱慕之情,但也根本没把握自己能笑着祝福他们,与其让风允天日后为难,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远离这些是非。
至于救父亲的事,再另外想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有相见的一天。
“四季吟的第三句……景盛桑麻无锡府……”
第五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吹落眼前花。
风允天拿着手中纸条,有些失神地喃喃念着:“山月不知心里事……你是在怪我吗?你不是我,怎能我不知你心里的事?”
净月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仅留下了两句词,短短两句,诉尽了心里的无奈。风允天可以理解她一点都不恨,不恨他不解风情,否则大可将‘千万恨,恨极在天涯”,也写于留书之中。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净月采取的手段竟是一走了之,空余万般惆怅。倘若没有他和楚惜之这一桩事,他还真不知道她柔弱外表下的性子,竟是如此刚烈。
他悒悒地行至窗边,凝视着远方的山峦。“再过一天,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你难道就不能再多等一天?唉,到底是我不懂你,还是你不懂我?”
一阵钗玉交击之声缓缓行至房门口,停在没有掩上的门扉前,静静地注视着风允天的背影。
“她走了,是吗?”
是楚惜之。
转过身来,对于她的话,风允天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表达什么。
“你曾说过,我和净月本来就是不同,我想你现在应该彻底明白,我和她在你心目中到底哪里不同了吧?”楚惜之踏进房中,今天她仔细打扮过,看起来艳光逼人。“是你下的情感不同。这一点,我想我永远争不过她。”
“楚姑娘找我有事吗?”避开她的话不谈,风允天没承认也没否认。
“风允天,你在逃避。”楚惜之莲步轻移到他身边,盈盈地转了一圈。“你觉得我今天如何?”
“唔,盛装打扮。”现在再美的美人出现面前,他也无心欣赏。
“我今天会如此,是为了替人送别。”对她精心修饰的装扮反应这么冷淡,楚惜之忍住了骂人的冲动。
“替人送别?落霞小筑的客人,好像只剩下我吧?”当初他是靠净月才进得了落霞小筑,现在净月走了,他也要被赶出去了吗?风允天不禁自嘲地想。
“今天小筑里来了一位你的访客,”楚惜之神秘地笑了笑。“是一位老爷爷。”
“偷爷?”风允天直觉叫出这个名字。
“爷”字话声还未完,那位老爷爷果真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呵呵大笑:
“老头子最近总觉得耳朵痒,原来是风小子在想我。”他戏谑地朝楚惜之眨眨眼:“美人儿,真是对不住,老头子不想在大厅和你那个成仙的爹大眼瞪小眼,就自己找来了。”.
“算算到此也过了一个多月,凭你老爷子的脚程,怎么现在才来?”虽然称不上它乡遇故知,风允天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微笑。“难道,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呸呸呸,你才不中用。老头子辛辛苦苦替你找大夫找了好些天,回龙兴时居然发现你和小净月不见了!后来好不容易找上了武陵山,要不是被那些树林给搞得七荤八素,老头子早就杀进来了。”说到这里,偷爷也有些赧然。“咦?我的小净月呢?”
“这个……”风允天惭愧地将净月的留书递给偷爷。“她走了。”
偷爷一头露水地从风允天手中接过纸条观看,再抬头看到站在风允天身后的楚措之,于是他明白了,也随之气得破口大骂:
“你这个喜新厌旧的臭小子,把我的小净月搞丢了!老头子当初真是看错你了,你这个薄情、负心汉……”
“别再骂了。”楚惜之看风允天并不反驳,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挨骂,忍不住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老爷子,你明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他已经够自责了,你又何必对他多加责怪呢?”
“嘿嘿,”面对美人,偷爷立刻转怒为喜,笑面迎人。“我知道风小子不敢回嘴,所以这几句是替净月娃儿骂的。她吃了那么多苦救活了这小子,却落得伤心离去,你说他不该骂吗?”
“确实该骂。”风允天苦笑。如果这能减轻一点他心里的内疚,就算刺他几剑都无所谓。无奈偷爷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加重他的负担,连他自己都觉得好像真成了个薄悻的人。
“你们……算了。”楚惜之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索性转向风允天,回到她一开始说的话题:“风允天,偷爷来了,我想这就代表着你要走了,所以我说今天是来送别的。”她深吸了口气,也不管偷爷在场,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事:“我今天费尽心思打扮,就是想在这一部留你……你愿意为了我留下吗?”
“你……对不起,楚姑娘。”相见恨晚,风允天只能辜负美人恩。
楚惜之正要答话,门外突然有人抢在她之前开口:
“所以我一开始施展美人计,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过,风允天你还是要记得你的承诺。”跟着,医尊飘逸地踏进门内。“净月那小姑娘确实令人喜爱,我到底错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