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龙少白忽然把眼光,停在她脸上。“消失的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商婉柔立刻垂下了眼帘。
“难道,”她低哑的说:“你还看不明白吗?我早巳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卖花女了。”
龙少白一惊。
“你堕落烟花?”
商婉柔的眼眶骤然红了。
“是的,”她说:“我的确是走进了百乐门,在风尘中打滚。”
她轻说出。龙少白却是深深的心痛着,他悲伤的问: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泪,迅速从商婉柔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她心酸已极的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替养母还赌债,要不是她嗜赌如命,欠下了一大笔赌债,把我抵押给了赌场,我也不会辗转被卖到舞厅去。”
“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逃?”商婉柔悲切的说:“天涯茫茫,我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再说,养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能放着她不管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养母爱赌成痴,就算你在舞厅做满了日期,担保她不会再把你抵押第二次吗?”
商婉柔深深叹了一口气,凝视着街道上的夜色,幽幽低诉的说:
“你没有说错,我养母确实死性不改,只要一上了赌桌,什么发誓诅咒的话,她全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赌输了,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就会回头来求我。甚至拿着菜刀,信誓旦旦的要砍断自己的手指头,尽管我明明知道她是在演戏,我终究还是心软了,就这样被卖了又卖,我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
一时龙少白的心,又跟着痛了起来,他怜惜的说:
“你太善良了。”
“不过,”商婉柔拭着泪珠说:“老天虽然给了我许多恶运,但他却也没有忘记要幸运之神,给我一些眷顾。”
龙少白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我虽然被卖到了百乐斗大舞厅,”商婉柔吸着鼻子说:“可是,我并没有下海当舞小姐。”
“那你在舞厅里,做什么?”龙少白不解的问。
商婉柔看了看他,才淡淡的说:
“我是一个驻唱的小歌女。”
“小歌女?”龙少白懵懂的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商婉柔突然走到黄浦江边,凝视着被月光洒遍的江面,一脸盈盈如水的说:
“要不是,云芝姐救了我,我早就沦为舞小姐的命运了。”
“云芝姐是谁?”龙少白又问。
“她是百乐门里,一个盛名远播的舞大班。”商婉柔回眸的说:“当初我被卖到那儿,就是被编派在云芝姐的旗下,她见我年纪轻轻,遭遇坎坷,不忍心我就此任人糟蹋,而好心的替我向舞厅老板求情,只安排我上台驻唱,当个小歌女。”
听着听着,龙少白唏嘘不已。
“原来,”他哀凄的说:“你经历过这么多的风浪和苦楚,不过你放心好了,既然让我碰到了你,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百乐门,不会任着你在风尘中飘零,而成为舞国烟花。”
商婉柔感动至极。
“谢谢你,”她心存感激的说:“你的真挚情意,我全记在心里了,可你没有理由要这么为我?”
“我有,”龙少白用坚定的语气说:“就凭你对我的知遇之恩,才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你从舞厅里赎出来。”
不禁,商婉柔的眼泪又来了。她哽咽的说:
“你何苦要这么做?这是一笔庞大的金钱,你根本不值得。”
“不,婉柔姑娘。”龙少白吸着气说:“就算为你倾尽所有,我都值得。毕竟我曾受过你的恩惠,虽然那只是半个小小的豆沙包,虽然那只是几个角子,却是在我心里留下永难磨灭的烙印,那是恩重如山,如今让我知道了你的处境,我要是不帮助你脱离苦海,我还配叫做黑豹子吗?”一时间,商婉柔不语了,只是抬起一双含满泪雾的眼眸,深情如梦的迎视着龙少白。
那眼里,似乎有感动,还有一片闪闪动人的光采。
第四章
第二天晚上,龙少白又来到了百乐门外的那盏街灯下。
他点着一根烟,就这样把背倚在灯柱上。
自从昨夜,他无意中,和商婉柔旧施重逢,也知道她的遭遇,他马上倾尽所有,筹备了一大笔续金,等不及天一暗,就迫不急待的赶来了。
今晚的百乐门,似乎更加热闹非凡。
整个舞厅外面,招满了一座座花团锦簇的花架,一直延伸到马路上来了,宛如一片灿烂亮丽的花海。
他想,这样的排场,准又是哪个富商巨贾,或公子哥儿,要来捧这儿的舞小姐,当“火山孝子”了。
才想着,一辆白色的亮华轿车,就停在百乐门大舞厅的门口。
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在一群人的拥簇下,优雅从容的下了车。
那一身的雪白,白西装、白衬衫、白长裤、白领结、白皮鞋,和白帽子,不禁让龙少白睁亮了眼睛,发觉那是宋云滔。
同时,宋云滔也站定身子,四顾一盼,就看见他了,“少白!”他惊喜的叫,飞快向他走去,“你怎么也出现在百乐门?怪不得,下了班,我一直找不到你?”
“呵,”龙少白笑望着他。“你这个风流的白驹王子,该不是要找我到舞厅寻欢作乐?”
宋云滔爽朗的笑着。
“你不愧是锐眼的黑豹子,什么事都能洞察先机,既然在这里碰上了,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名满大江南北的百乐门,是个怎么引人入胜的销魂窟?”
“不行,”龙少白露出了难言之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会跳舞。”
宋云滔又笑了。
“谁要你跳舞来着?”他说:“我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你忘了?”宋云滔说:“我们的香皂工厂,最近要生产一种一一香美人花露水,需要选择一位真正的美女来做丹历皇后,才能一炮打响我们的产品,现在我已经找到了,就在百乐门里。”
“可是当初,你不是计划要请一代歌后周绚,来当香美人花露水的月历皇后吗?”
“但在见过金苹儿以后,”宋云滔眼光迷醉的说:“我改变了主意,因为她的绝世之美,飘逸出尘,才符合香美人的名号。”
“所以你要我帮你监赏,好证明你的眼光独到。”
“没错,少白。”宋云滔脸上堆满了笑意。“等你见过了金苹儿,我保证,你一定会被她的美丽惊为天人。毕竟在全上海,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灵气的女孩子,你瞧,我特地订了百对花圈,把整个百乐门排得满满的,就是要讨她的欢心,好让她点头答应,做香美人花露水的月历皇后。”
龙少白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花圈,是你宋大公子送的,难怪排场这么风光?”
宋云滔笑得更潇洒了。
“走吧!”他拉着龙少白。“我已经等不及要带你去见金苹儿了。” ’
“对不起,云滔。”龙少白忽然说:“我今晚约了人,恐怕不能跟你去见金苹了。”
“你约了人?”宋云滔有些失落的。“是你交了女朋友吗?”
龙少白一阵面红耳赤。
“你别开我玩笑了,”他说:“这两年,我一心一意在你们宋氏集团工作,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闯出一番成绩,根本不想谈起儿女私情。这只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旧识,改天我再把来龙去脉告诉你,希望今时不会扫你的兴致才好。”
宋云滔耸耸肩。
“即然你早就约了人,”他莫可奈何的说:“那我不勉强你了,反正等金苹儿做了香美人的月历皇后,你们迟早总会见面,我再好好替她介绍你这个上海滩的一代枭雄,黑豹子。”
龙少白笑了。
“比起我,你这个白驹王子,一点也不逊色,真正说起来,是你造就了我,才有今天的黑豹子存在。”
宋云滔拍拍他的肩,微笑的说:
“那是你的才情,如果没有你的光芒四射,又怎么会有闪亮的我?所以我不能输给你,一定要急起直追,把香美人花露水在上海打响名声。而唯一的法子,就是把金苹儿捧为全上海最火红的月历皇后。”
“那我不耽误你了,云滔,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香美人一定会造成风潮。”龙少白忽然看了看腕表。“我想我约的人就快到了,希望你今晚能玩得尽兴。”
“你也一样。”
宋云滔举止优雅的回答,然后,就一个转身,潇洒的走进舞厅里,只留下龙少白,一个人静静的回到灯柱下,望着对街那白马牌汽水的广告发呆。
“你在想什么?”
忽然,商婉柔悄悄出现在他背后,柔声柔气的问。
龙少白一回头,笑了说:
“我只是在想这汽水广告,要是能换上你的照片,一定会更引人注目。”
商婉柔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你别开我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谁说不行?”龙少白一副陶醉的模样说:“我现在是宋氏集团的执行长,只要我跟云滔说一声,就可以把你捧为汽水皇后,到时整个上海街道,全贴满你的照片。我相信,以你的美丽绝对可以替白马牌汽水带来无限的商机,这也算是我替你安排的新工作。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带我去见舞厅的老板,我要亲自把你赎出来。”
于是,商婉柔离开了百乐门。
她又在龙少白的安排下,住进了一座有庭院,有楼台,有回廊的小别院。
那是龙少白特别租来的一栋宅子,里面的家俱和摆设一应俱全,不但情幽典雅,古意盎然,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宁静之美。他的理由是:
“要你搬出来,栖身在这小巷弄里,是为了避免你有再一次被卖掉的机会,至于你养母那边,我会每个月派人给她送生活费去,你别担心。”
面对龙少白这样的隆情盛意,面对眼前这别具风格的建筑,商婉柔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的说:
“这样华丽的小楼,你还是退了吧!况且你帮我还回自由之身,已经花了不少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才还得完。你却还费尽心思,连养母的生活都设想周到,并且为我租下这栋古色古香的小别院,你教我怎么住得心安理得?”
“你别想那么多,”龙少白坦荡荡的说:“我会这么做,除了报答你两年前的寒冬送暖之外,我完全是出于一片真心,没有半点的非分之想,要是你不信,那么我马上离开,从此不再踏进这小别院一步就是了。”
“不,”商婉柔急忙叫住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的这番盛情,让我受之有愧。”
“你要是觉得受之有愧,”他说:“那以后,你就为我弄些小菜,等我下了班,我就过来吃晚饭,顺便陪你聊聊天,免得你一个人寂寞,这样你也可以住得心安理得了,不是吗?”
因此,商婉柔的生活有了一番新气象。她在庭院里种上了花花草草,也在回廊挂上一盏盏她亲手扎出来的花灯,也在每扇窗口上吊起一串串风铃,每当凉风吹来,就叮当当作响,所以她把这儿,取名叫“风铃小筑”。
也从那一天起,她每天总是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江南小菜,有金镶白玉、蜜糖南瓜、酒酿酱鸭、荷叶芋头,以及小栗米饭……在窗口边摆了满满一桌,等龙少白的到来。
有时侯,他们会一起去逛大街,或到戏馆子去听戏。然后,沿着十里洋场的河岸,走在星光点点的晚风里。
这样的日子,对龙少白而言,是美丽如诗的。
尤其,有了宋云滔的加入,更让风铃小筑变得热闹非凡……
那天,下了班,他正要离开宋氏集团的总部大楼,在经过宋云滔的办公室,却意外发现他就一个人站在玻璃窗前,独自望着窗外的云朵发呆。
龙少白悄悄推门而入。
“云滔,”他站在宋云滔背后叫:“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宋云滔回头看着他,脸上有很深很深的失落和张然。
“你怎么了?”龙少白又问:“瞧你这些天总是失魂落魄,是为了香美人花露水的行销企划在烦恼吗?”
“嗯,”宋云滔点点头。“你说对了。少白,我确实是为了香美人的行销企划在烦恼,因为我打算把金苹儿捧为月历皇后的计划,已经无法完成了。”
“为什么?”
宋云滔深深叹了一口气,失望的说:
“我迟了一步,说明白一点,就是金苹儿已经离开百乐门,不知去向何处了?
“即然是这样,”龙少白安慰的说:“你也不必这么灰心丧志,不如就照原订计划,这是让一代歌后周绚来当香美人的月历皇后,或是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明星黄敏敏,也是上上之选。”
“可惜她们缺少金苹儿的清新脱俗,和那飘飘若仙的灵气。”
“别烦恼,”龙少白说:“这种事需要靠机缘,或许哪一天,你又会在大街上碰见了和金苹儿同样气质的女孩。所以,你别再愁眉不展了,不如今晚跟着我,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儿有很道地的江南小菜,有很美的月色,有很悦耳的歌声,就让我们兄弟好好小酌一番,暂且把所有的烦恼部抛诸九霄云外。”
就这样,宋云滔跟着龙少自来到了风铃小筑。
回廊下,一盏盏的花灯全被点亮了,整个庭院飘洒着一种迷人的风情。
龙少白一进门,就一路喊着:
“婉柔,你快出来,今晚我带来了风铃小筑的第一个客人……”
一听见龙少白的声音,商婉柔就急急忙忙从大厅奔出来,那一身的飘逸,那一身的柔净细致,让宋云滔的眼光再也不能移开,又惊、又喜、又大声的叫:
“我找到了,少白,我找到金苹儿了!”
龙少白一脸迷蒙的看了看宋云滔,又看了看商婉柔,恍然明白了。
“原来……”他有些意外的说:“你说的金苹儿,就是婉柔。”
“是的,是的。”宋云滔迭声的回答:“我真不敢相信,你一路上说的那个卖花女孩,居然就是金苹儿。少白,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不必再为香美人的月历皇后,费神了。”
龙少白笑着:
“早知道你要找的人是婉柔,我早早就该把你带来风铃小筑了。”
宋云滔高兴的说:“不过,现在也不迟……”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的迎视着商婉柔。
而这一注视,让商婉柔有些不自在,马上移开眼光,问:
“少白,这是……”
“哦,”龙少白楞了一下。“我忘了向你介绍,婉柔,这就是我的结拜兄弟,宋云滔。”
立刻,商婉柔的眼睛闪亮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有些惊动的望向宋云滔。“瞧你这一身的雪白,和风度翩翩,一定就是名满上海滩的商业奇才,也就是人人口中的白驹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