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枝来了,放入大灶里,突扬的火光映红了涵娟秀丽的脸庞。
趁闲杂人少些,玉雪一面哄拍儿女,一面说: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下子阿熙就要当兵了,我还记得你们小孩时样子哩。你满二十岁了吧?阿熙好像大你六个月,是不是?”
“他大我三个月。”涵娟说。
“当兵的人最怕有女朋友,一心惦记著外面,如果女朋友变心就凄惨了,拿枪自杀的都有。”玉雪又说:“阿熙也紧张,叫我们帮忙看著你。”
“阿姨开玩笑吧,承熙才不会紧张,我不必人‘看’,反而是他拜托我照应爸妈弟妹的,他信任我。”涵娟说。
“哦?那你不成叶家媳妇了?以你一个大学生的身分,不是太委屈了吗?”玉雪直辣辣问。
“只是朋友间的照应,阿姨想太多了……”涵娟说。
“当叶家媳妇可苦啦!像我大姊就弄得一身病,没过几天好日子。阿熙责任很重,做他太太只有劳碌,没有富贵可享,你一定要明白。”玉雪不管,迳自说。
“叶妈妈苦,是因为丈夫不顾家不长进。”涵娟避重就轻说:“承熙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他有能力又肯担当,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你能这样想最好啦!”玉雪细看她一会又说:“我也不是爱啰嗦,你是读书人,道理比我懂得多。阿熙呀,个性像他妈,纯情又善良,就怕被人辜负了。”
小女娃哇哇地扭哭起来,正好让涵娟免掉回应的困难。她知道玉雪对她尚存成见,所以尽量保持淡定,压下反弹情绪,不受这些鲁莽言语的影响。
一切都是为了承熙。一旦决定爱情至上,女人屈就自己的能力极为惊人,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能够牺牲,连原先的强烈个性也逐渐模糊了。
这是她选择的,沉溺于恋人的天长地久,不是吗?
那一晚,涵娟和柯家亲戚的两个小女孩睡在一起,大大的通铺挂著蚊帐,清水般的月亮由窗口照进来,像一层白纱。
小女孩们很快熟睡,涵娟倾听屋里外的动静,山中寂夜的声音细微而神秘。
突然窗被悄悄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爬进来,涵娟不禁微笑,掀开蚊帐,让他的行动更容易些;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太了解承熙,他不来才奇怪呢。
“嘘!”她暗示别惊扰到小女孩。
两人所拥有的空间很小,身体挨著身体,他脸上是心满意足。涵娟感觉他烘热的肌肤,心怦然而跳。那些在黑暗巷道的依偎,在僻静树林的拥吻,都没有此刻枕被间的刺激亲腻。
“被小阿姨发现可不得了。”她轻声说。
“那就结婚呀!”他眼中带笑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这两个字,心的节奏错了好几拍,给她一种慌乱感。
结婚,对承熙而言是真正的拥有,他的手脚依从著心,温柔地和她交缠著,热切的欲望毫不保留地传递给她。
这从十一岁就一直喜欢的人呢,她永远记得他小学时锋芒展露的模样,情意油然而生,竟能相随成长至今,外貌改变,心却不变。就在当兵前夕,急迫著要有肉体的接触,隔著衣服爱抚已不够填实那即将分离的空虚。
相互轻解罗衫,有著偷尝禁果的快乐。他迷恋著她滑如丝绒的肌肤和柔软丰美的曲线,并指引她探索自己潮热的男性身躯。但也不知是谁阻止谁,他们都没有突破最后一关,只在彼此的喘息间轻笑,像所有情侣的嬉戏。
涵娟当时并不明白,血气方刚的承熙要比她付出更多的理智及自制力……
蓦地敲门声响起,玉雪在外头问:“阿娟,你有没有看到承熙?”
两人僵住,再伸伸舌头。涵娟做个深呼吸说:“没……看见他耶。”
门外人不吭气,一会才有离开的脚步声。
“她相信了?”承熙扬扬眉说。
“她不相信,只是警告你夜已深快回房吧。”涵娟机伶地说。
“唉,连这一刻都是难分难舍,真不知道未来两年怎么办。”他又紧紧抱住她说:“娟,我爱你,那么多年了,有时以为爱到极点了,又有更多爱涌出来,似辄止境。答应我,我们的分离永远都是短暂的……。”
“一向不都如此吗?”她望著那熟悉初爱的清俊脸孔说:“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会推门进来,那才尴尬呢。”
他无奈,只得窸窸窣窣地又从窗户爬出去。
涵娟听著远远的琐碎细语和关门声,等一切恢复平静了才放松下来。
似无止境的爱……九年了,很长很长,或许太早懂得爱,早得像与生俱来,让年轻的二十岁就有了奇异的沧桑感,所以承熙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吧?
沧桑感?她也不懂,爱情原本是飞扬的,为何会有幽暗中的叹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这夜,这塯公圳源头的夜,流过两百多年了,长过好几个人生。
她细咽那绵绵的沁凉,像天地也印证了这一段爱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第八章
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来整顿市容。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更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问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子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著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公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著,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妆艳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女婊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著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著。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
“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aven呢?”
根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大陆故乡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著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著,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
外省婆女儿的话真是惊吓,尤其那句“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笔挥过来,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那些话,一句句重复著,似唱片顺著回纹转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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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机场,从她十年前来欢迎艾森豪总统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阳关的兴奋及骚动,传到她身上都冷冷弹回,她内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场地震,毁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没有一个人去得成……
找到验完票的明玢,当时出国是大事,路远票贵,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所以沾点亲的人都来送行,队伍浩浩荡荡,赵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准备好祝福的话,但明玢先训起她:“我坚持要你来,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们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湾,你不慌吗?”
“你太夸张了吧?不是还有李……王……”涵娟说。
“你不同呀,你是我们班第一名毕业的,依系上传统,没有一个不出国深造,你是首先破坏规矩的。”明玢不容辩说:“为了爱情,你甘愿放弃美好前程,值得吗?亏我们还自称是时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个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弃,恋爱结婚也不等于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尽管亲朋好友都告别不完,仍想把握最后这面对面的机会说:“别那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叶承熙牺牲梦想,值得吗?”
“值得,叶承熙值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强调口吻。
“哼,这点我不予置评。”明玢说:“我和你同学几年也不是当假的,虽然大家感动你的痴情,我却看到你的委屈。”
“我没有委屈。”涵娟立刻说。
“是吗?叶承熙知道你申请到美国大学的事吗?”明玢说。
涵娟不吭声。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过托福,毕业成绩第一名,对不对?”明玢又说。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别管我……”涵娟皱眉说。
“傻瓜!”明玢丢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谬。明明决定不出国了,却忍不住随同学去考试申请学校,一种自我安慰的过程,至少为梦想画个轮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录取通知单寄来,再一一回拒,是自残的割舍。
明玢终于出关,送行任务艰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觉身体钉在原地,灵魂却争著随她而去,无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顿时问机场大厅变得颜色怪异,空间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个长发的亮丽女子走到她面前说:“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 day!”
因为对方的时髦妆扮,加上举手投足的抢眼,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两秒之内就认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见,各自成长了。或许是悲哀吧,无论再隔怎么久,再如何变,总错认不了,是因为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杏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