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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第15页    作者:言妍

  承熙遇上涵娟倔强的目光,知无转圜便说:“说的也是,董事长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却咬起唇来。哎,真小家子气,也不过是几千块的现金就啰唆成这样,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难堪而已。她早听过有这一号“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气兼土气,不太配得上玉树临风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挂在嘴边,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义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现无遗。

  章立珊几分妒意又几分心疼,站起来说:“既要还钱,我们也不能阻止,虽然这笔小钱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较关心午餐啦,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到今天一早赶飞机,承熙几乎都没吃东西,恐怕饿坏了!”

  “我倒不饿,只是麻烦了董事长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乱了,真过意不去。”承熙说:“你们是该去吃午饭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器重你,你忧心母亲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损失,我们尽快送你回台北是应该的。”章立珊得体说完,又不禁问:“真不和我们一块吃吗?”

  “我最好留在医院,还必需和医生讨论我母亲的病情。”承熙说。

  章立珊看看父亲。章清志笑笑说:“承熙说得够清楚了,我们走吧!”

  安静了许久的涵娟,忽然说:“熙,你送董事长上车吧。”

  理应如此。那么一个大人物来探望员工的母亲,还动用到飞机,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著空了的皮包,说不出那百味杂陈的心情。

  刚开始看到章立珊时,她本能防卫,所以有执意要还钱那一幕。但钱一到章董事长手上,她又后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来省吃简用的血汗钱,咬牙努力的全部,却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让他们出呢?

  那瞬间,涵娟有种浮荡感,仿佛置身于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显地喜欢承熙,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后仍钟情于曾经迷恋过的男孩,不也属于难得的专情吗?

  她何时由日本回来的?那种熟稔绝非一两日,她和承熙经常见面或一起出差吗?为何他都不曾提过?

  是嫉妒吗?不,至少不似从前的锥心愤怒,或一般情侣的猜忌怀疑,因为她太了解承熙对她如生命般的爱。也许比较像一种悲哀吧,无关乎爱得多少,章立珊能轻易给承熙所有她给不起的东西……

  由走廊窗口可见医院门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别醒目。他们到轿车旁,绅士为淑女开门,淑女依依不舍缠著绅士说话,多搭衬的一景呀,彷如电影。

  如果承熙再持续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睁不开眼的前途,无法估量的荣华富贵,叶家贫病赌债都不再是问题,不必生气烦忧疯狂,她……不也解脱了吗?

  涵娟手传来一阵剧痛,她发觉自己用皮包肩带将左手食指夹绕得冲血红肿,几乎要发紫。承熙是她至爱的人,她怎能在背后冷血“算计”他呢?

  承熙回来了,后面还跟著承英。

  “涵娟姐,趁妈还没醒来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饭吧。”承英说。

  承熙看著涵娟,满是关心:“看你苍白的样子,一定早上忘了吃东西,我带你出去补一补,免得又要喊头痛。”

  “出去什么?医院餐厅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细心地说。

  他牵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楼。望著愈来愈有架势的他,眉宇间掩不住的忧愁和疲倦,涵娟因方才那“算计”的念头,有些内疚,突然产生一种想对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别温婉娇柔的好。

  “太圮糖。”她轻语,脸上笑容极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么想吃糖了?哪里有在卖呢?”承熙一脸空白,还问。

  “你忘了吗?六年级时章立纯送过你一盒非常昂贵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给每一个人吃,狠心地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声,如好听的银铃。

  对这件事的记忆实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来说:“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她柔柔地说:“章立珊看起来挺不错的。她是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你怎么都没提呢?”

  “我哪知道?这也不是重要事,我没特别注意。”他继续往下走。

  “章立珊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没感觉吧?”她仍然笑容满满。

  “娟,我们不要说这种无聊事,好不好?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管别人喜不喜欢我,我已经有太多事烦心了。”他神情有些严肃,又说:“除了你之外,我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时承熙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她及家人时;此刻终于又见识到他的无情处,该壮士断腕时,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泪水聚在眼眶,她环住他的脖子喃喃说:“我很清楚……只是现在好累呀。”

  “对不起,我妈的事害你奔波操劳了。”他吻她一下,满怀歉意说。

  不只是你母亲的事,还有爱情……太累的时候,似乎连爱情的辨识和分析能力都失去。无力拒抗了,就只能随波逐流,何处潮涨,何处行了……

  这些话涵娟当然没有说出口。

  第九章

  玉珠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又动了两次手术,保证金可以为赌一口气自己付,但随之而来的庞大医药费,仍要由“普裕”的善心垂怜。

  债愈滚愈大,承熙年轻的背愈来愈驼,涵娟也愈来愈沉默。

  章立珊成了唯一鲜艳有活力的色彩。涵娟每到医院,看见有苹果和礼盒,甚至是贵重的人参补品时,就知道章立珊来过;也许太敏感,在空气中还仿佛能闻到那名门淑女才有的脂粉味。

  除了送礼探望外,章立珊还诚意地想为玉珠转头等病房,请特别看护,找最好的心脏科大夫……虽然一一被叶家回绝,也够教人窝心了。

  唉,有钱真好,予取予求,世间种种就如玩家家酒,人与物都可以成举手之间的小玩具。多少才情、梦想和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家财万贯。

  涵娟提著菜市场众人送的腊肉水果站在病房外。今天人少安静,里面对话清楚传来,其中叶锦生嗓门最大:“哈!美国酒和美国烟,我自出生还没见过哩。还有这么大朵的灵芝,夭寿!香港来的,一定贵死人!那个立珊小姐真懂得孝敬,人又水当当,排场架势就是不同。”

  “爸,那些礼不要碰,我准备退回去的。”承熙声音是近来常有的疲倦。

  “退回去?”叶锦生叫出来:“不行!我活这大半生,还没尝过一样好东西,你们谁敢退,我就跟谁拼老命!”

  “你酒喝多了老三八,贵重礼怎能收?欠这人情叫阿熙怎么还?”玉珠骂。

  “还什么?章董事长和立珊小姐明明白白就是要我们阿熙当女婿,女婿是自己人,哪是欠人情?”叶锦生说:“哼,如果由我来作主,你们眼中还有我这阿爸的话,我就要阿熙立刻娶立珊小姐!”

  “爸,这话不能乱说……”承熙生气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个阿娟,你和市场老伍都称好几年亲家了,还番癫什么?”玉珠说。

  “你们有点头脑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论性情外貌家世,哪样不是立珊小姐强?你们挑珍珠,拜托也要挑大粒一点的!”叶锦生激动起来:“再说老伍算什么?他就是卖菜卖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块金条来!”

  这时,承英在后面轻拍涵娟的肩。涵娟面无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细声说:“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

  “涵娟姐……”承英内心非常难过。

  至于手中的礼物,涵娟穿越长廊,见对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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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天空是阴的,初春饱含湿气的风迎面而来,隐隐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砖路上,仰头望著涌动的云层,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置感。

  她遗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蚕儿吐了一年又一年的丝,包在一层厚厚的蛹里,不就为了化蝶吗?如今蛹茧老了,却没有蝶飞的迹象,只是无声无息的寂静,会不会就枯了死了?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涵娟……”远处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觉的泪,再面对追来的承熙时,又是一张灿烂笑脸,“承英还是多嘴了?”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发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涵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涵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发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叶太太,由中段的贫民区,搬到内巷的贫民区,多年的奋力一跃,只在原地打转,像可怜而疲累的陀螺?

  强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劲地想挣脱承熙的怀抱。他却更纠缠,销魂的吻霸占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呢?曾经她非常确定,共同分享梦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爱情的主题,如今怎会有面目全非之感?

  无论贫富要同甘共苦,无论贵贱皆不弃不离,这是爱情忠贞的本质;然而,由某种角度来看,忠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为了保持和拥有自我,又要如何对待爱情?她不离贫穷的承熙,承熙不弃困苦的她,彼此难再有梦,结果真会好吗?

  涵娟头脑混乱地找不出答案来,所有爱情教条和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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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阳暖灿灿的,照在市场新盖的二楼及庙宇,因铺上水泥地,味道不似从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摊也革新,多了几桶排排的鲜花,千红万紫地凭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长吉办事,金枝回娘家,临时找涵娟照应著。

  她已很少露面,但每一出现,大家都来对这众人心中的玉女嘘寒问暖,连吆喝卖菜的语气都温文许多。

  “阿娟,什么时候吃你和金童的喜酒呀?”不时有人起哄著。

  “快啦!”都是曼玲抢答。她已由音乐科毕业,除了在教会司琴外,还开始招收学生,学习养活自己。

  涵娟正想骂她多嘴时,市场一阵不寻常的寂静,连沟渠的流水都似无声。入口处背光,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穿著针织短衫和迷你裙,脚踩高跟靴子,喀喀喀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章立珊!在这只有主妇、欧巴桑和下女会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娇滴滴的小姐,自是众所嘱目。

  她走到伍家花桶前,描著细妆的眸子直视涵娟,有几分冷漠傲慢,又有一点孩子气的迷路感觉。仿佛她只是经过市场前,突然想到“情敌”,一时冲动走进来,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曼玲警戒地护在一旁,涵娟客气说:“章小姐要买花吗?”

  章立珊不语,上下打量著涵娟的粗布围裙、手套、胶鞋和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渍,心里明白,这女孩虽然穷酸样,却非常厉害,利用著多年感情控制著承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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