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娟听若未闻,继续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先抛弃我娶章立珊,担下所有背叛爱情的罪名骂名,让我可怜兮兮地嫁到美国才对,是你太没担当了,不懂得壮士断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顿住,仿佛发现自己话的荒谬。承熙久久凝视她,久到像要在她脸上钉出个洞,才缓缓说:“娟,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从小就不一样,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而你是唯一能了解我的,对不对?”她扑到他怀里说:“熙,对不起,我真的好想飞,也必需飞呀……但你这样,我怎能安心呢?你若不能快乐平安活著,我也不能快乐平安。离开或留下都不行,你要我怎办?”
他手劲加重,下巴用力摩擦她的发,沙哑说:
“我们真的再也无缘了吗?那么深的爱,就抵不过一个缘尽吗?”
她推开他,手顶在他的胸前,目光极温柔的看著他,这个她内心始终爱著、一直以为会共步红毯另一端、共新婚之夜、共白头偕老的男子,她也不想缘尽呀!
颤抖地,她手指解开前襟的衣扣,一颗一颗的,露出蕾丝的胸衣和雪白的肌肤,美丽的女体闪著青春的光泽,裸裎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他颤声问。
“给爱人最后的献礼。”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辗转的唇,吸吮那熟悉的味道,说:“这是我欠你的。”
没错,那么多年来共同成长岁月,无论多么爱欲难忍,都说要等到婚礼那一天,如今却要属于别的男人……承熙一时爱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颈、胸……像要在每一寸盖下他拥有的印记。
四肢交缠,身体紧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时,他突然问:
“若我占有了你,你就属于我,然后会留下来,就永远不走了?”
她的脸如酒酣酡红,细白的齿咬著唇说:“我还是会走。”
他立刻翻下身来,大量冷空气漫进,他气急地说:“你这傻瓜!给了我还嫁给别人,姓彭的发现怎么办?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辈子过不去吗?”
“你不也要毁自己的一辈子吗?”因为冷,她拉住被子围著,见他背对著她如此僵硬,悲伤说:“也许我是怪、是坏……爱你又不肯嫁你,嫁别人又不知耻要跟你,等于背叛爱人又背叛丈夫,但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样横冲直撞、任性飘飞,教人无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个感觉,他并不会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会回来,如果他筑的天地够大的话。
他回过头,神情已然平静,只剩疼惜说:“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他毕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阵难抑的激动,此生再也不会有更幸福的时刻了。
“谢谢你,谢谢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说。
“苦行?”他苦笑说:“我们要修什么呢?”
他们各自穿上衣服,并肩躺在月光中,许久不语。
外面有吵杂声,看戏的人回来了,把关的承英说:“大哥睡了,别去吵他。”
喧闹一会儿夜又静下。上层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是两个飘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什么都谈,包括章立珊、彭宪征、纽约和“普裕”。这就是人生,所绘制的蓝图,有的能实现,有的只能留在梦里。
年轻的我们,都选择当时以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计较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天真的以为未来都能偿付。
天亮前,因为疲累而闭一会眼,直到必需离去。
他们偷偷摸摸出了土厝,唯有来福相送,但它走几步又趴倒。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它了。”承熙伤感地说。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据说狗有狼的血统,在临终前都有回归山林的本能,她在它耳旁说话,出口的却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样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后环住他们,胸膛起伏著,生离死别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牵著手绕过小山道,准备到镇上赶第一班公车。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对大多数人平常的一天,却是他们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镇方苏醒,公车站已聚著学生和小贩。
“熙,把我缩在一个小角落,其他给章立珊和‘普裕’,你会成功的。”交代过无数次的话,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缠握她的手,一指一节扣著,紧紧不放。
公车来了,涵娟最后一个上车,他在车外。这很像当年他们去牯岭街买书的情形,票钱不够,他必需用双脚跑著追赶他。
“熙,我爱你!熙,加油!”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喊,哭声飘了好久好久,似不愿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乡长的一段路,早无人无车了,还在傻傻地跑。
“我会……等你。”他几乎气绝地说。
不想回土厝,他继续往山下走。涵娟说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劫难,再修得自己的道,总有七七四十九关跋涉,人生可如朝露短暂,也可如永恒绵长,全在一心。
四个小时后浙沥沥不起雨来,他走过产业道路,跨过溪潭,穿过城镇,有开车的好心人要载他都被拒绝。
衣裤头发都湿掉,鞋底有积水声,他专注于履步中的痛楚。蓦地,身后有嘎轧的煞车声,引得他回头,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金龟车,不按规则地横停在路中央。
车门开启,一身粉紫洋装的章立珊奔过来,大叫:
“真的是你!怎么这样狼狈?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
猛然乍见,发丝沾雨的她竟也有几分涵娟的味道,只是涵娟不曾穿过如此昂贵的衣裳,都只能在委托行外痴望。
该掉头而去吗?掉头离开“普裕”?但……涵娟若努力达成梦想,而他自暴自弃庸碌一生,又如何能再见?不能并驾,至少还能齐驱,各在地球的两端……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章立珊也是好的,从不嫌弃他家贫,依然爱他,涵娟说光这一点就比她好上许多倍。既然如此,他就照做吧,反正失去涵娟,最重要的一部份死了,很多事就再也没有差别了。
于是面对那爱慕崇拜的眼光,他话很流畅地说出来:“我们回台北吧。”
“早该回来了,我爸没有你,一天都坐立难安呢,连我哥都要不如你了。”章立珊热切地说。
承熙随她走到车旁,并要求开车。这是他第一次不淡漠闪避,口吻还有几分不容拒绝的专横,那神情,就仿佛打篮球时预备回转长射的必胜模样。
拨云见日,沉闷了许久,偶像的潇洒魅力终于重现,这才是她记得的承熙,她在日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的男人。章立珊立刻笑得两眼明灿,将钥匙交出去。
方向盘用力一旋,车子刺耳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在路人侧目中,高速消失在路的尽头,银铃似的笑声久久回荡。
雨仍持续下著,洗得山峦更加青翠盈绿,闪著光辨。
这初夏时分,等雨停止时,天就要炎热起来,然后又是一个新的季节开始。
附录一
民国六十七年(西元一九七八年) 台北
承熙一身黑色西装走进市立殡仪馆。今天办丧事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伍长吉的灵堂。伍长吉突然心脏病发而亡,回内巷听父母说起,他立即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曼玲。
她会回来,曼玲说。
承熙盯著话筒。七年了,涵娟终于回来了。
现在他有一座普裕大厦可炫耀。他以董事长女婿的权位,把原本家族地域性重的章氏企业,打入中南部,也准备向国际进军。他冲得像一条猛龙,配合著政府的十大建设,还曾被总统召见,照片就放大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办公室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信义路和新生南路。中段违章建筑整排拆除,塯公圳加盖地下化,都在涵娟离去后一、两年内完成的。
在逐年增加的都市化及尘嚣声中,他依旧能看到小女孩涵娟,一大清早坐在家门前,等著继母回家才能上学的焦虑。
塯公圳的依依绿柳也仍然飘拂在他的脑海里,少年承熙和少女涵娟的悲伤与欢笑,不息如流水。
在新旧不断交替中,他成功了,而且超乎想像的忘得意满。
家庭生活方面,夫妻互敬互重,立珊还为他生个儿子辛潜。公司决策,她百分之百支持他,夫妇同心。唯独她猜疑心太重,常无理取闹不许他回内巷,不许他注意力放在叶家,恨不得抹去他贫穷过去的一切,在试图掌控他身心时,婚前的同情态度就逐年消失。
另外,每每大吵就扯出涵娟。立珊最气的,是涵娟先“抛弃”承熙嫁别人以后,承熙才娶她,说多了就成自己受罪的心结,怎么解释都枉然,他只有忍让,努力做个尽责的好丈夫。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他也很少去想这问题,登上这舞台,就只想著怎么把戏演下去,身边的人幸福就好,他要什么早就不重要了。
祭拜礼已开始,怕有老邻居认出他来,承熙等所有人都进去,才悄立门口致敬。
灵堂坐了八分满,他很快看到黑衣缟素的涵娟,对情深意重的父亲,她必然万分哀戚,所以头始终低垂辨不清表情。在他眼里,那纤秀又坚强的形影,仍是当年离他远嫁的涵娟。
她身旁站著的男子和小男孩,必是她的夫与子。
靠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况味,承熙终于明白,舍或不舍,也都熬过来了。
站太久,以他出众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难。他静静转身到奠仪处致上一笔钱,签收小姐瞪大眼睛,被那数目字吓到,差点忘记赠毛巾回礼。
迟疑了一会,他在簿册里写下“叶承熙”三个字。
至少涵娟会知道,他来看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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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等在公寓外,丧假只有一星期,越洋来去匆匆,连曼玲一些老友都来不及叙旧,又是归时了。
“你要常回来呀!”金枝年纪大了,又遭丧夫之痛,对这继女也有几分留恋。
“等宗铭服完兵役,你们可以一起来美国玩嘛。”涵娟邀请。
宪征已有些不耐烦。这趟马不停蹄的旅程,带著一儿一女,怕她悲伤过度,他特别放下医院繁重的工作相陪,已令人感激。
七年来他算是个好丈夫,尽能力实现她所有的梦想--学位、工作、花园洋房、可爱子女,及富裕自由的享受。然而他爱看光鲜亮丽的她,讨厌她背后的贫穷和黑暗面,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必需将另一半属于灵魂的软弱处禁锢起来。
快乐吗?就如电影中所说的,三十岁的她很少去想这问题。路是自己选的,没有抱怨的权利,夜半寂寞的啃蚀只能当成一场梦,白天仍是尽责的好妻子。
“看,塯公圳不见了!”刚回台湾的第一天涵娟就对丈夫说。
宪征一点兴趣都没有,独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绪中。
没错,全都去了!中段老家拆除,塯公圳倩影不再,衡阳路委托行消失,父亲亡故,她整个的少女岁月闭幕,黑布帘重重掩上。
尤其父亲的猝亡仍无法承受,她回故乡亲人身边的线好像就断裂了。
幸好还有承熙;“普裕”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场戏,更金碧辉煌地开演著。她想起他送的那笔奠仪,多得似在炫耀财富,他那样过其门而不入,是不愿再见吗?
或许普裕大厦的窜地而起,他们之间早已千山万水,见面亦难了。
金枝和宗铭远远挥手,车子驶向松山机场。
在经过国际学舍时,涵娟突然有极强烈的冲动,血管仿佛要裂破,叫著:
“停一下车,我必需去看看!”
“搞什么?飞机可不等人呀!”宪征想阻止。
她不听,迳自把襁褓中的女儿雅芯塞给他,踏出车外。
国际学舍没太多变化,网球和篮球场仍在,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剩下几棵孤零零立著。
她跑到最里边,那个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竟然摆著一块大石头,而石头下依然是个干净完好的洞。
泪水由脸颊落到洞里那一束寻常的朱槿黄蝉野菊牵牛,承熙仍是承熙,仍是当年那个朴实的少年人呀。她打开附著的一张信笺,上面是他不变的字迹:
很为你父亲的事难过,他是如此有情义的一个人,我一直以他为榜样。
请节哀顺变。
对了!我为你找到电影里那首渥滋华士的诗了,保留七年,总算有交给你的一天,希望你喜欢我的翻译,一如往昔……
马路传来喇叭响,时间紧迫,她又必需回应些什么。无法细思,他的关怀有如亲人,于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笺纸上写著:
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楼了,比彩虹月河还真实美丽。
我以你为傲,一生的感谢,一如往昔……
喇叭又响,极为刺耳。她拿起花束,盖上石头,奔出林子,还没到车旁,就看到……承熙。
他站在四线道宽的马路另一头,仿佛等她好久好久了。原就俊挺的他,加上成熟、历练及成功架势的烘托后,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难以移开视线。
他凝视著她,跨步走到第一个中隔岛。
涵娟僵在原地,手里的花束几乎要折断,只见他无视于来往的快速车辆,又跨到第二个中隔岛,和她仅有几步之遥地相对著,眸子里满溢的不仅仅是亲人好友的牵念,还有更多的心痛和心碎,正诉说著关于爱情的答案。
爱情旅程中,会碰到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三者如果无法合而为一时……
有的爱情,是长相厮守的白头偕老。
有的爱情,是分隔两地的永恒相思。
前者是幸福,后者也不一定是不幸,爱情永远是爱情,无论什么颜色……
秋天的风吹著萧瑟和离索。他只不过想问个好,她也是,但千言万语,都在这迅速改变的城市中凝结了。
有声,不如无声。
喇叭连鸣两次,宪征探出头生气说:“再不走,飞机都飞了!”
他的角度看不见承熙,承熙也因不愿和他碰面而不再走近,成不相交的两点。
涵娟能做的,就是把花压在心上,眼泛泪光,颤动著那属于他们惘然爱情的印记,再一次感受他的深情如注,也再一次和那生命中最初最美的闪亮告别。
再会,再会了……
又一次地将承熙留在原处,她幻游般坐入计程车内。
“你耽误那么多时间,就为采这些野花?”宪征带责备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