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娟倚在门口,不想挤入小地方,但身后就是叶承熙,进退两难。视线左右都是男生的情况下,唯一能瞪的就是墙上贴的明星照片。
“我小阿姨爱看电影。”叶承熙清清喉咙说。
“她喜欢林黛吗?”涵娟指著一张画报回应说。
“对,她现在很迷黄梅调,天天唱‘江山美人’的李凤姐。”他心血来潮又说:“你很像乐蒂。”
这是赞美吗?乐蒂画报旁注明著「古典美人”四个字,涵娟本能抗拒说:“我不喜欢乐蒂。”
喔,说错话了,唯有闭上嘴。
这算他们第一次谈功课和公事以外的东西,也绝想不到所提的女明星,会在几年后因爱情受挫而相继自杀身亡,引来了涵娟许多唏嘘。
再次下楼,来福摇著尾巴钻在他们的脚间,女生还是拚命躲开。
“它不会咬人,只想和你们玩。”承熙保证,涵娟仍不放心,最后竟躲在他身后,他笑出来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大胆哩。”
“我不喜欢狗。”她勉强回答。
“对不起。”他搔搔头,将狗赶到屋后头。
第三度要告辞时,梁如龙才想起带来的太妃糖,表情夸张说:“这是章立纯送给你的。”
“我不要,星期一拿去还她吧!”叶承熙看了立刻皱起眉说。
“我还她,她又会塞回来,烦死人了。”梁如龙说。
“那你们就统统吃掉吧!”叶承熙说著打开盒子,将包装精致的糖分给他们,还有邻居及家里的弟妹,不一会就吃个精光,像过新年一样。
涵娟很讶异,那样果断不容分说的行动,不似平常的叶承熙。他除了出锋头、讲义气、负责任,加上对她彬彬有礼之外,仿佛还藏著某些她不了解的部份。
名贵的糖随便吃完不打紧,他还进一步将漂亮盒子递到涵娟面前说:“给你。”
“我不要!”涵娟忙摇头。就那么急著脱手吗?
“给我好了,我喜欢。”曼玲伸出手说。
“你要就给你啰。”叶承熙很干脆说。
回程的路上,涵娟想著章立纯,觉得她挺可怜的,巴巴奉出一盒糖,人没见到也不被感激,叶承熙脑袋里到底装什么念头?是一种绝情吗?
也不顾脚伤,他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天渐渐黑了,蜘蛛网似的巷弄更是扑朔迷离,暗黄的灯冥冥亮著,透著一栋栋叠砌的违建有如噬夜的怪兽。
两个男生前面,两个女生后面,不知不觉已到信义路上,可清楚看到中段那长长一排如蛇的灯光。
“再见。”各人说完回各人的住处。
涵娟在过马路时才发现,今天走这一遭,对如何到叶承熙家仍没有一点概念。不过她是愉快的,因为感觉他对她,或许不是她以为的成见和轻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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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拿出了百米夺魁的冲劲,卯尽全力向前跑,书包一甩一甩的,迟到是免不掉了,问题是迟到多久呢?
范老师才刚规定,每天早上七点整到学校考试,考不好就打,做为一日之始的暖身操,让他们的战斗力能在联考前达到顶峰。
他准备周全,课本和习题都念得滚瓜烂熟,考一百分绝没问题,只要……只要公平地给他足够的时间。
气一长一短的,几乎快喘不过来。沿途有个公家机关,院子种满万紫千红的小花,他用力弹跳高过围墙,刚好可看到正门挂的罗马数字钟指著七点七分,大事不妙哇!
“臭小子,你又想来偷摘花呀?!”浇水的工友骂。
他才没那个美国时间呢!承熙恨不得此刻摇身一变,人就在教室里俐落地写考卷,但老天爷似乎不赐给他这个奇迹。
奇迹两个字是他从教堂牧师那学来的。牧师们仰望奇迹,说只要顺服上帝,勤于祈祷,任何心愿都能够达成。承熙想的是有一双洁白翅膀的美丽天使,就像卡片画的一样,亮晶晶的,代表人心目中永远的光明。
他们叶家祖上拜神佛,会去教堂,都是因为有罐头面粉等美援物资可领。小孩更好玩,除了唱歌说故事外,还附送文具糖果,每次牧师来内巷招人,总跟去一堆流鼻涕光脚丫的小朋友。
记得第一次报到时承熙才八岁,牧师在他面前按惯例问:“你承认你是罪人吗?”
他傻住,把罪人想成“醉人”,脑海立刻浮现抱酒瓶发癫的父亲,连忙用力摇头。在仪式中被问者要谦卑地回答“是”,但承熙拚命说“不是”,害牧师重复好几次,脸都胀红,以为自己碰到了小魔鬼。
在孺子不可教的过程中,他对天使却极有好感。
十岁时他得到生平的第一张圣诞卡片,满天星斗的深蓝夜空,飞著一个洋娃娃似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议。穷人家的孩子有了这自以为稀奇的宝贝,当然带到学校去炫耀,那一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同学们都来争看。
后来他发现伍涵娟也靠近,眼眸流露对卡片的喜爱。
一直以来,承熙都认为涵娟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她总穿著很特殊的白上衣,有泡泡袖及缀著蕾丝细花的小圆领,黑色的百褶裙熨烫得平整服贴,与一般学生制服的粗劣脏绉很不相同。
另外,头发无论长短,她都整整齐齐夹到耳后,露出清爽秀气的脸庞,脚上的鞋袜虽旧,也都尽可能干净。总之呢,涵娟和他们南校门区这一带常发长头虱、脚踩破鞋的女生,有明显的差异。
凭心而论,以涵娟的一身穿著,若放在西校门区那些富裕孩子中,还嫌寒伧;但由中段内巷的贫民区走出来,却有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动人心弦,仿佛浑水浊塘中的一朵莲,使人联想到贪脊地中传播美善的小天使。
至少对承熙是如此。当时才十岁的他并没有什么审美观念,只觉得涵娟为这一份“不同”,要比别人下更多的工夫。在污水臭秽中要端执著洁净灵秀,眼眸里必需有机警的早慧,举手投足也要时时克制分寸,那样表现出的亭亭玉立,对承熙就形成一股带著光环的吸引力。
比起来,常和涵娟一起的李蕾,由富贵娇养著,衣著模样各方面肯定比涵娟强,但因为天生就有,不需费力,没有来自内心的渴望和光辨,终流于无亮度的平乏,就是一个吃穿较好的孩子罢了。
天使就是涵娟。承熙见她喜欢;心里有莫名的兴奋,忍不住扬手说:
“谁要卡片?谁要我就送给谁!”
“给我!给我!”同学们又叫又闹的。
他将卡片挥几圈,突然递到一直安静旁观的涵娟面前说:“送给你。”
涵娟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卡片,忙摇头说:“我……不要。”
“我要,就给我了!”那瞬间,李蕾伸手抢去卡片。
承熙本想抗议,也讨厌李蕾的霸道作风,但再一想,李蕾和涵娟是好朋友,她有,也不等于涵娟有吗?
然而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前的花圃发现被丢弃的卡片,沾著泥渍和踩踏的脚印,天使都被毁容了,他像被人揍了一拳般,有说不出的痛。
那痛,远超过父母拿竹枝打他的皮肉痛,而且还持续许久,结成了一条无形的长鞭,驱使著他改变。从那天起,浑沌收起且心窍顿开,承熙突然胃口变佳猛长个子,读书的脑袋大大灵光,身高、成绩和人缘都成正比大增,后来竟成风云人物,有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锋芒。
每个人都急于和他做朋友,甚至导师主任偶尔都可以嘻哈几下,唯独涵娟仍难以亲近,什么话都不对盘,只能短短结束,留下一些迷惑的心情。
她还是瞧不起他吗?一个曾经灰仆仆、不值一顾的男孩?
他怕她吗?不,怎么会?他现在高她一个头,又是班长和级长,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课,他需要再努力点,成为名次超过她的优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耻,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但想考试赢过她,目前这情况可比登天还难呀!
送奇迹的天使呢?他抬头仰望清晨澄净安宁的天空,有一架银色飞机经过,拖著细长的白尾巴。哎,人为什么不能长翅膀飞呢?
终于南校门在望,承熙冲过一群群学生,训导主任叫住他:
“跑那么快干嘛?急著救火吗?来,帮我登记一下服装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试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级那排教室静悄悄的,只有几下断续的早蝉声。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飞的身影惊动了一些苦读的人。他要编什么迟到的理由吗?不!欺骗不是他的格调,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后门溜进去,范老师竟然不在,四十多个学生都振笔疾书,只有最后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来。他太急了,书包差点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专心一致考试。
摊开考卷,哇!那么多算术题,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钟,就是铅笔会飞也没有用。被老师用教鞭打犹可忍,但待会交换改考卷,他怎么有脸从涵娟手中拿回那丢脸的分数呢?
涵娟感觉承熙的心慌和叹息,本以为他今天请假,没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现,是睡晚了吗?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怎么会迟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这份考题没有太多技巧,练的就是速度,他才开始写,再快也来不及了。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被处罚的模样--一个俊挺出众的男孩,头手靠墙,让比他矮的老师打屁股,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向来当领头的人,不是很伤自尊吗?连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宁,眼往右角微瞄,见他僵硬的侧脸,额际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显示著紧张。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她一时冲动,竟把考卷挪过去,超越桌子中线,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惊讶极了,望向涵娟,她头低低的依然继续作答,象牙白的肌肤泛著隐隐红晕。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这会又乱起来,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蛊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她一直是循规蹈炬的学生,连和李蕾最好时也只帮忙写作业,考试这关绝对各过各的,不许破坏校规。为何此刻会为叶承熙违反原则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个性,即使会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无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没办法拒绝。
两人在荣誉考试中无言地共谋,班长和副班长,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祸一桩,范老师铁会气得七孔生烟,说不定还按校规严办。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丽的天使,还有花圃里那毁损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吗?
“谢谢你。”抄完后他轻轻说。
那天涵娟考了满分,承熙故意错几题,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屁股了。
这件事后,她仍是完美的好学生,他仍出他的锋头,作弊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口头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纳入他们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记忆之一。
第三章
民国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 夏天
台北的午后日头赤焰,盆地火焚似的,连向来爱追人车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窝在树荫底或水沟旁纳凉。
中段及内巷的居民受不了闷热的陋屋,干脆带著草席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树有风,希望能减轻一些暑气。
承熙骑脚踏车送货回来,桥头触目都是人体横陈的景象。有人不仅带车席,连锅碗瓢盆都一应俱全,恐怕已在圳旁露天住宿好几日了。曾有警察来取缔劝导,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调齐嚷:“简单啦,一户发一台电风扇,我们就回家!”
发电风扇?不可能。但老天爷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附近坐轿车来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碍观瞻,有本事他们掏腰包送电扇啰!
唯一不怕热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追逐,拔酢浆草、捞蝌蚪、抓小鱼,笑闹声不断。
承熙也停下来吹吹塯公圳的风,他的一张脸早晒得黝黑,清亮的眼神显得健康有劲。过去两年多他又长高许多,顶著小平头,一身壮实,好几次被人误认为阿兵哥,忘了他还是末满十五岁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刚要跨上车,突然有哭声传来。不远处有个小孩被大渠管的水冲倒,载浮载沉地挣扎著。承熙立刻滑下斜坡,脱掉上衣涉水入圳,没两下就拉回那吓坏的小男生。
此时岸上已围聚一群人叫:“是谁家的孩子?差点就没命了!”
塯公圳水流平顺,没有淹死人的记录,只偶尔几段较深处见过猫尸狗尸罢了。但已足够让人们编排一些绘形绘声的恐怖情节了。比如半夜桥头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钱等著买肉粽吃,就是流传最广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胸膛以下全湿了,还沾著烂泥污草,在小孩母亲的道谢声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夸他说。
“小伙子见义有为,国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说。
承熙有些腼腆,礼貌应几声就忙牵过他的车子,耳旁还听见人问:“这后生是谁呀?长得真体面。”
“内巷叶锦生的大儿子。”有人回答。
“那个好赌的叶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种哩。”有人笑说。
“可不是?会读书会做事,人又孝顺,生这个阿熙,胜过人家生十个。”有人插嘴:“他就读旁边那所附中,我们应该报告学校,给他一张奖状才对……”
脚踏车骑远,声音也渐渐模糊。奖状?他已太多了,从楼上贴到楼下,如果能换成奖金该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钱。
他考上附中,曾是邻里及叶家的骄傲。然而他们那一带的孩子,小学一毕业多半当学徒或入工厂;少数能升学的,也都是实用的初职学校,没有人做高中大学梦。因此,承熙的骄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次次的争执。
叶锦生不喝不赌心情好时,会搭著儿子的肩说:“阿熙呀,你看到没有?这眼前的一大片地,还有到大广场旁的几条巷子,以前全是叶家的。你尽量读,读到发财做官,再把这些地都抢回来。”
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著塯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