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忧伤。
“你行的,就差一点点,梦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话急著说:“记得吗?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强者,绝不能让贫穷击败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诚恳地说:“涵娟,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的。虽然我不再进学校,但会以我的方式闯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谅我吗?”
“那又不一样了,所有彩虹月河梦都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早熟聪慧,也对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现实及生命之恶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长中的另一道伤口。
承熙凝视著她。经过一个暑假,她头发长到领际,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发出她才有的特殊气质。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飘渺,他心一紧,生出不祥之感,她会不会从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纯生日事件,涵娟坚决要换座位,还得范老师发脾气才压下来。他永远记得她倔强的模样,心慌意乱说:“你不会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伤心,就像我们看的‘乱世佳人’,一切辛苦终究白费的那种感觉。我们曾那么努力,一起苦读,抄试题抄到手破皮长茧,饿肚子买参考书,彼此打气,你怎能轻易放弃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诉。
承熙脸色微白,黯然说:“你又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自重者人恒重之,你轻视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气闷说。
“一个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吗?即使发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顶端,都没用吗?”他声音中有明显的痛苦。
“没有用了。”她冲出口,那话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弃他而去,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顾家,又错在哪里呢?
他不甘心,真不甘心呀!
窸窸窣窣的,担心两个少年人情况的玉雪悄悄走近,恰好听见后面几段对话,虽然弄不清什么“佳人彩虹”的,但知道涵娟嫌弃承熙了,内心很是不平。
她看著承熙长大,这孩子秉性忠厚,身受庞大压力不叫声苦;他优秀有能力,只因家贫不允许升学,哪能诬赖他不上进呢?
现在玉雪满脑子的浪漫思想,自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风靡全台后,她看了六遍,手帕哭湿十二条,还日夜抱著收音机听十八相送和楼台会,等那句魂飞魄散的“梁兄哥--”喔,那些相亲男生有谁肯为她买台电唱机,让她时时都有梁祝黄梅调听,她小姐就嫁啦!
人家祝英台温柔似水爱情坚贞,梁山伯死了,还会哭坟殉情,双双化为蝴蝶,痴心感动天地,怎么现实中涵娟这女主角全变了样?
还出口嫌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冷心冷肠,将来还得了?玉雪大步跨来就说:
“阿娟你也太狠了吧?承熙一个不念高中低你一阶就不理人,女孩子做人可不能这么势力,看高不看低的……”
“阿姨,你根本不懂我们的事,别乱说!”承熙忙打断她话。
“我哪里不懂?随便也大你们八岁,是长辈耶!”玉雪被抢白,更要说:“我只不过评个公道心而已。阿娟,阿熙对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过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电影,他哪一点亏待过你?结果你好命当高中生,他歹命是初中生,就要抛弃他?我一直以为你乖巧懂事,没想到却是嫌贫爱富的,早知如此……”
“阿姨!你不要再说了……”承熙急得跳脚。
“憨人,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凭我们阿熙一表人才,不怕没有女孩子喜欢!”
玉雪又转向涵娟说:“你好坏也叫我一声阿姨,我好心劝你一句,女孩子若是太虚荣计较,小心将来嫁个马文才!”
涵娟长那么大还没有这样被骂过,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时期,听了又羞又气又急,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盲者瞎摸地离开这不堪之地,积著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泪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她?还要加诸这些可怕的罪名?
“涵娟--”承熙追到铁丝网处,抓住她的手臂,“别在意我小阿姨,你晓得她就是心直口快,不是有心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涵娟用力甩开他,穿过那暗雾中如迷障的椰子树林。
到了大马路,可听见塯公圳泠泠宛转,在夜里低吟著。承熙再一次追上她,恳求地说:“我很抱歉,不要不理我……”
涵娟的手几乎打到他的脸,喘不过气地说:“我不想再见你了,你毁了所有的梦想,枉费了全部的心血!”
她的脸苍白似雪,目光同时有狂乱和冰冷,交织在一起像一道符咒,压镇得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努力想再说什么时,她跑到马路另一头,声音纠浓在两人中间的黑色里:“听到了没有?gone with the wind……一切都飘走了!”
然后,消失在那排静默的屋宇后,留下空茫。
以她倔强的个性,是说到做到的。承熙颓丧地坐下来,寂寂的夜极少人迹,幽幽的灯散著凄凉,只有路旁的石子含著白日的温热,才感觉到一丝丝生气。
这分离不等于他亲手造成的吗?他怎能指望不服输的涵娟,体谅他与命运妥协的决定?又怎能要求骄傲的她,接受他那没有梦想的平凡未来?
他将脸埋在手里,想著她的话,不禁哭了出来。
玉雪拿著「飘”找到他,最初听那呜咽声,以为是塯公圳;等辨清方向,才发现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马路旁掉泪,他可是从婴儿时期起就没这样哭过呀!
玉雪也跟著心酸,搂他的肩说:“哭什么?你眼泪那么不值钱呀?你还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一个真心喜欢你,绝不会嫌你穷或没学历的女孩。涵娟不是贤淑太太那型的,一点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气。”
承熙不应,好一会才说:“阿姨,你还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没有一个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无情又无义!”玉雪不以为然说。
承熙不再言语,接过厚厚一册的“飘”,叹口气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雾迷蒙,长长的夜似无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里?”玉雪追上他问。
他停在圳边,纠起的眉眼凝望那泛著诡谲波光的流水,缓缓说:“阿姨,我想回学校念书,你可以帮我吗?”
老天无眼!他们整个夏天还折磨不够吗?好不容易讲妥都做了决定,结果才见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从头开始吗?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上帝或佛祖,谁此刻能先开尊口回她的话,她必虔诚信奉,从此再无二心。
嗯,那些相亲的男生,若哪位能解决承熙的问题,她小姐……也考虑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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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天寒,简陋的违建屋挡不住冷风,屋顶墙壁的裂缝都呼呼作响。涵娟忽觉脑袋一紧,连忙披上棉被,怕头痛又发作,耽误了去育幼院的事。
头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记得是到内巷叶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药粉,再翻胃绞肠地吐完,方能熬过去。
“爱读书懒做事就会这样啦!”金枝不耐烦照顾,她自己就有不孕的问题。
伍长吉则急著带女儿看遍中西医,因为前妻是长脑瘤死的,后来都说是少女贫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却把头痛和承熙连在一起,这几个月是她掉泪最多的,夜里又是忧伤反覆,倦极了再陷入更迷乱的梦中。
“姊--”宗铭爬上楼,脸颊还带著饭粒。他今年七岁,长得和父亲一个模样,都是憨厚可爱型的。
“吃饱了吗?”涵娟帮他擦脸,棉被一角盖在他身上,再裁几张纸让他练习功课。这个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自幼跟她,两人的亲爱并不受金枝态度的影响。
“姊,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著桌上设计的精美卡片说。
“这些先要给那些没有爸妈的小朋友。你乖的话,把这十行注音写完,等我回来再画给你。”涵娟看手表,已过中午,金枝也该到家,否则她就要迟到了。
宗铭很认真地研究,卡片里有花草、太阳、云朵,动物、小人人……就是没有他最喜欢的。他说:“姊,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种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岁承熙意图送给她的第一张卡片。此时听到耳里了,痛苦又如泉涌,抑塞在心头。
自从夏末决裂后,他们就不再来往。承熙曾透过曼玲捎几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动退回,他也只有颓然放弃。
“为什么?叶承熙虽然没念高中,但也读了工专呀!”曼玲为此极不谅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专生还够不上你的水准吗?那……我这音乐科附读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这样说,枉费我替你背那么多年的书包,我岂是那种人!”涵娟变脸色说。
“就因为晓得你不是那种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问:“你真要和叶承熙‘切断’,永远不再喜欢他了吗?”
这问题不只曼玲,连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纠缠不休。
不再喜欢他了吗?不!从十一岁起就感受对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怀,不仅没有消失,还随年龄的增长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欢,也同时带来更深的纠葛愁虑,把她吓坏了。
泪,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时,泪水就沿著脸颊滴入白米饭里,气得金枝破口大骂,愈骂涵娟就愈哭。
后来知道承熙赶上台北工专注册,虽非原先目标,也算乌云中露出一线曙光。
从此该重修旧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话言犹在耳,说她势力眼,嫌贫爱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虚荣计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与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诬赖的耻辱,旧创加上新伤使人寒颤。当承熙不升学时,她愤而离开;而他进了工专,她又求好,不正印验了玉雪的批评吗?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讪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业的心,又有谁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记上写著:
是爱情使人复杂,还是人使爱情复杂?十六岁的我已陷入迷宫。一个人多小能感受爱情?就我而言是十一岁,他从某个迷蒙处走来,在某刻引起我的爱恨痴嗔,像一段早已注定的前缘。
当我心还稚小时,是水上淡淡的涟漪;
我心再大一些时,是湖上眩乱的风雨;
那么当我心等于世界时,会不会是大海灭顶的惊涛骇浪?
她的顽固倔强陷他于两难,他的优柔寡断不也陷她于困境吗?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著绿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愿;而承熙,就去担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纸上的天使成形了,当涵娟细描翅膀时,眼泪簌簌落下。
“姊,你干嘛又哭了?”宗铭问。
“没事。”她连忙擦净。
金枝的大嗓门已在楼梯口响起,涵娟立刻收拾东西,穿上外套赶出门。
“哼,自己家的菜摊从不顾,去什么育幼院,都是懒人的借口!”金枝骂说。
“去育幼院才不是懒,是永恩的邱医师请我们班帮忙的。”涵娟顶嘴。
“别用邱医师和朱老师来吓人,我才不怕,他们又不是天!”金枝脸更臭。
再吵下去没完没了。涵娟用力抿紧唇,门外寒风迎面而来,她用自己织的深蓝围巾严严包住嘴耳,感觉温暖且听不到金枝的声音了。
她不是不顾市场摊子,实在人多嘴杂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亲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抛头露面,也从不勉强。
她要如何说清呢?许多事情就像这排乌七八黑的违建屋,藏著蛛网密结的阴幽死角,没有人能了解她,正如无梦的人不能了解有梦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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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原是洋人的礼俗,不关一般百姓,只有美军俱乐部、上流社会及一些时髦大学生会欢庆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区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国际学舍就装上闪亮的小灯泡,教堂也陆续有活动,想不感受到气氛都难。
明心育幼院跟著办圣诞关怀,因为有美军长官太太及外国记者来参观,朱惜梅老师才会叫涵娟召集同学,来共襄胜举一番。
涵娟在公车站牌碰到几个同学,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兴奋。她在学校向是优秀端稳的形象,人缘功课都不错,但绝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访,她总以“继母很凶”来挡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内巷间,她很怕遇到熟人,紧张得头又微微胀痛了。
育幼院在一条长巷内,是一位叫何舜洁的女企业家为纪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别捐出私宅兴建的。据说里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后来都砍掉来盖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时,院内已非常热闹。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著浅青的颜色,栏檐挂满彩纸灯泡,还有应景的圣诞树,底下摆著花花绿绿的礼物。来这里的孤儿都身世堪怜,此时又好像比外面贫户线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师为今天的场合特别穿旗袍,年过四十的她仍丰姿绰约,更符合涵娟心中母亲的形象。
“你们来得正好,一个人牵两个孩子回教室,贵宾就来了,别乱了秩序。”身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师俐落指挥说。
不但要安顿小朋友,还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头,竟是多年不见的李蕾!
涵娟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子般愣住。李蕾依然是瓜子脸杏形眼,娇贵清纯的模样,完全让人想像不出带有诡异的心理;眉眼对眉眼,连高度都长得相同了,涵娟仿佛看另一个存在的自己。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热切,像演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