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戒,真的很古怪吗?」
他回过神,道:「古怪倒不至於。你再长些头发,看来就自然些。」视若无睹她风情万种的眼神。真的,若不是知道她眼力不佳,真要暗骂她不知羞耻,试图勾引他,
「对了,你用过午饭了吗?」他随口问。
她点头,很随意地扇著风。「天气热得要命,吃几口就吞不下了。殷戒,我开始怀疑你不是人了,明明穿得比我还要多,偏偏一点汗也不流。」
「南京每年这时候的天气都一样,可能是你家乡四季如春,你才受不了吧。」他随口道。
「不是我家乡四季如春,是我房里可以像冬天一样地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冷就冷,」
哪来的这种房间?多半又在胡言乱语。殷戒见她一提起家乡,眼眶就泛红,暗叹口气,看向她搁在客桌上的一叠只,上头写著——
「书不在新,有文则行;价不在高,三成即可。南京半月书铺,东定巷里,专售各式各样的书籍,任君挑选,包君满意……」他念到最後,声音已然消失,抬头瞪著她:「你在墙上糊这些做什么?」
「这是广告啊。」她笑道。
「广告?」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把戏?
「呃……让城里更多人知道我家书铺的手法。殷戒,我没你那么人面广,半月书铺也没封沄书肆那么出名,当然只能用最便宜最简单的宣传手法啊。」
他沉吟:「原来如此,写这么多,一定很辛苦。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你写的。」她的字体歪七扭八,连柳苠也看不下去。
前两天他去书肆时,小董才告诉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两行,再读下去保证眼睛会瞎掉,所以要对不起他这个老板了。
对不起他?
还她稿本,干他什么事?人人似乎都以为他中意她……其实他对她,就像对一个熟识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对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总会失神地盯著他的眼眸。有好几次,她黑黝黝的小脸甚至浮上两朵红晕,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却从来没有戳破。
「的确不止是我一个人写完,是跟我同住的母子帮忙写的。」她笑。
他眉头聚起:「你跟那对母子的感情倒是不错。」
「同住一个屋檐下,当然不错啊。」
「想必现在是那对母子在顾你的书铺子了?」哪来的人这么好?分明有异心。
「是啊,我刚来南京时,幸好遇见他们,同住的公子还把他的衣物借给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衣物?视线立刻落在她陈旧的少年夏衫上。原来她穿著别的男人的旧衣物,熨著别的男人的体温……心里微沉,殷戒哼声道:
「既然你开了铺子,手头就该有积蓄,早该去为自己买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会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著她。「鱼半月,你可知道穿著别人的衣物代表什么?」那股子味儿的亲密她会不懂?她不是喜欢他吗?
她想了下,又扮个鬼脸。「我真的不会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也无所谓。」
是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才会连肚兜也没有穿……抿了抿嘴,他绝口不提那天在天乐院的事,是为了保护她的名节,纵然外传他在天乐院过了夜,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女人难道不知名节的重要吗?
十指早忘了抚摸她的感觉,连她唇间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当日他摆脱右都御史,回到书肆时,见她果然在里头紧张兮兮地等著。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里百味杂陈,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要身体力行了。
他去过的地方何其多,见过多少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尽心机,图谋商利;她不一样,手无寸铁也想救他这个大男人。
她尽了义气,他自然不能当没看见。从此,他以封沄书肆老板的身分三不五时到半月书铺串门子,闲聊两句也好,确认她没有什么事。
日前右都御史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南京,但难保不会有其它问题。世道不好,谁知有没有江洋盗匪公然在城里劫盗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总也是个女人啊。
思及此,虽不满她对名节的轻忽,更不高兴她明明心里有他,却跟同住的男子如此亲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讶异,抬头看他。
「你一个人在外头做事,又是女儿身,诸多不便是一定的。这把小刀就送给你防身。」
「我……」她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光下闪烁金红的色彩。「我不会用。」
「不会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气加重。「在这种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谁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头做事,会不会遇见豺狼虎豹都很难说、你要是觉得拿我东西有亏於我,那也不必。这把小刀是我少年时防身用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你少年时用的啊……」慢慢接过这把小刀。看起来确实是旧了点,刀锋仍利,但有一点小缺口,要杀人也是还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点害怕,柔声说:「只是防身,紧要关头不见得一定会到。」
她握紧,然後看著他,低声:「殷戒,你遇到过紧要关头吗?」
他沉默,然後哼笑:「依我这一身武艺,你认为我有用过这把刀子吗?」
「你也曾是个少年,也曾有过还没学武的时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视著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认定他处事圆滑,有能力处埋任何事,包括与官周旋,只有一个女人会想到上都御史府救人;只有一个女人想到他也有过无助的少年时期。
心头再度不受控制地发软。这些日子对这感觉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从天乐院开始的。
未觉他的目光奇异古怪,她默默收起这把小刀,苦笑:「这里什么都不好,现在又多加了一样,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乡去。」
殷戒迟疑了一下,内心虽有点不乐意,仍沉声道:
「你真要回家乡,我可以借你旅费。」他在不乐意什么啊?他又不是个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钱,我还要等时机。」这是一个旧时代,她卖的是旧书、穿的是旧衣,连遇见的人都是旧人。「哎,如果我真回家乡了,殷戒,你是我唯一会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这句话里没带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他是她唯一不会忘的人吗……
「殷戒,你是我来南京之後遇见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来以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过後来遇见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觉得人生还是有不错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
下一刻一定会有美好的事吗?这就是她的想法吗?心里蠢蠢欲动,有个模糊的念头呼之欲出,他强压,不想去分辨。
「爷儿,东西我拿来了。」楼梯间胖老板恭敬地低喊。
她吓了一跳,连忙拿起帽子。殷戒摇头,对她说道:「不必。」压低了她的头,起鸟,对外喊道:「进来吧。」
那眫老板走进来,特意瞄了屏风一眼,後头有个人若隐若现,不用说,就是那个半月书铺的女老板了。
殷戒接过盒子,对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没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乾净,便道:「半月,你嘴巴张开。」
「嘴巴……张开?」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会遭来他的瞪视。
「我没要对你怎样!」这女人老爱胡思乱想!「下午天气热,既然你还要去糊纸,我有个法子让你一时凉快,」
「咦?」送她一台冷气机吗?这个古人会有什么办法?见他信心满满,她依言张嘴。
他打开盒子,丢了一颗冰块到她嘴里。「含住。」
她捣住嘴。张大了眼睛瞪著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大热天没见过冰吗?」他有点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惊喜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动得要命。双手捧著鼓鼓的颊面,很贪心很舍不得地含著它,天气果然没那么热了……眼泪要掉出来了,这个男人让她感激得要命、快乐得要命、喜欢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欢,她怕她将来会很惨的。
「这年头也有冰块……」她一点也不知道。
「当然有,只是市面贩售不多而已。」
「我就说下一刻总有美奸的事情会发生的!」好感动好感动!啊,几乎要痛哭失声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爷,米行掌柜有事找你!」楼下传来叫声。
殷戒应了一声,将盒子交给她,道:「你可以拿冰块泡水喝,可别瞪著它到融化。」语毕,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楼去。
鱼半月连忙将冰块丢进茶壶里,一点也不介意里头是什么茶,喝起来会不会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著,发出满足的叹息。宁愿一下午都坐在这里喝著冰茶纳凉,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乡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现在为五斗米折腰。
楼下陆续传出他与人交谈的声音,好像一路出了街。
她随意戴上帽子,捧著茶走到栏杆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板一路走向斜对面的米店去。
据她所知,他是个大忙人,忙到不可开交,有时候他来书铺已经很晚了,她都要关门了,他还顺手帮她收起铺外的看板。
前两天还有个媒婆跑来问她,问她殷戒是不是对她有意,有心娶她为大房。
「大房?」她哼了声,盯著他颀长纤细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这年头的男人真走运,有律法撑腰!」听说这两个月里,殴戒还有去过天乐院,有好几次她清晨去井边汲水,正好遇见他,他身上总是带著今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过了夜,她知道、也很清楚他过夜的原因,是不让右都御史起疑。
他对她算是很够恩情了,如果她有点良心,就该痛哭失声地报恩才是——
只是,她无权无势的女人,能报什么恩?以身相许吗?何况,她一点也不爱他这样的恩情。
凉茶喝了好几杯,觉得自己很窝囊,明明该想著如何回家乡去,却很害怕有一天她真回去了,他在她的记忆里会形成可怕的怀念。
她明明喜欢的不是这种类型啊……
「鱼小姐?」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见不知何时楼梯间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
「你、你是谁?」她不记得这个人啊。
「鱼小姐,我听说你跟殷老板交好!」那中年男子上前几步,急道:「夥计们都说,殷老板只对你发脾气!」
咦,发脾气很值得炫耀吗?那只能证实殷戒的修养不够吧?见这中年男子好像有点古怪,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大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鱼小姐!你帮我在殴老板面前说点好话吧!我酒厂生意一向仰赖聂家这大户生意,失了它,我酒厂一定倒闭啊!」
「啊,这我没有办法吧……」她跟殷戒的交情可以说是建立在恩情上头,要她左右他的行为,她无能为力吧。
她的答覆显然出错。他狼狈地上前,想要跟她近点说话,鱼半月吓了一跳,松了手上的茶杯,「锵」地一声,瓷杯破裂,碎片飞溅,她赶紧跳开,不料那中年男子来势过猛,只抓到她宽大袖尾的同时,整个人撞上栏杆。
就算在她家乡,她也不曾遇过这么惊险的事,她整个身子被迫撞向圆柱,衣袖被撕裂,眼角觑到那中年男子整个翻过栏杆,她脱口惊叫,赶紧反身抓住他的手。
「小心啊!」她叫道。五指崁进圆柱,止住自己被拖出一半的身子,只手拉住他的手。天啊!她没有当过英雄,也没这力气当英雄啊!
帽子顺势滑落,一头染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的刺眼。
「咔」地一声,她吃痛叫道:「好痛!」有没有搞错?她肩膀脱臼,眼泪滚了出来,顿时她眼花了。
大街上好像有人在叫著,斜对街的米行有人奔了出来,是不是殷戒,她眼花到看不见了——
此时此景,让她想起那一天她坠楼,再醒来已经是南京城了。
她内心有点惊惶,不知道这一次掉下去,会不会回到她家乡?
正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搂住了她的腰,对著外头喊道:
「叫他放手!」顿了下,见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厉声喊:「有人在救他了,他还不放手?半月,忍著点痛!」将铜板弹出,击中那中年男子的手背,连带让她痛得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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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都说清楚了吗?」
「都说清楚了。殷爷,你放心,由聂府传话出去是很快的,不用一天就能传遍鱼姑娘是打京师来的,有番人血统,所以发色偏红,不足为奇……爷,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你废话什么?快去吧。」走回屏榻前,见她还在昏睡中,他抿著嘴,瞪了好—会儿。这女人……真的只会让他发火而已。瞥向那扇风的丫鬓,问道:「怀安,你在做什么?」
「奴婢是想……想这小姐的发色好稀奇……」才摸一摸的。
「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微斥。在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有番人,但见过番人的则有限,硬要说她有番人血统,大多数的人不会怀疑。
是啊,大多数的人不会怀疑,但那个喜好新奇的右都御史就不一定了……幸而右都御史这一阵子不在南京。要不,他要如何保下这个女人?愈想愈生气,为了一个陌生人,她弄到脱臼,弄到一头红发人尽皆知,她在搞什么?
「殷爷,咱们要不要叫醒这小姐?」
「下了,她不算昏迷,是睡著了。」他咬咬牙:「我替她接回肩骨,其余没什么大碍,你就替她扇风,让她凉些吧。」
外头有人在低喊:「殷爷,四爷找您。」
殷戒应了声,道:「怀安,就交给你了。等她醒来後,就差人送她回去,懂吗?对了,记得把她身上那件少年的夏衫给丢了。」语毕,又百般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末久,另一名丫鬟进房,低声说:「怀安,夏衫改好了……她就是那个殷爷嘴里说的番人吗?」
「是啊。」怀安扇著风,又偷偷摸著她淡红的头发。
「她就是半月书铺的老板啊,看起来也挺普通的,方才三爷知道她来府里,气得破口大骂呢。」只是一间小书铺,却卖了聂封沄写跋的书跟封沄书肆出版的旧书,难怪三爷人为光火。
「没办法啊,谁教殷爷的宅子还没找工人来修葺,也没买仆佣,自然没法带鱼小姐回去,何况,方才殷爷说过,陈老板找鱼小姐为他求情,全是为了殷爷不肯再续契约,追根究只起来是他的错,该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