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芝加哥看到了不少事情,不少他希望他从未见到的事情。
塞巴斯蒂安走到窗口,大窗外边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草坪,一座色彩斑斓的假山,再远处便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直通大海的万丈高崖。
他喜欢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景色,那险象环生的悬崖,那波涛汹涌的大海,甚至于那显示人类智慧及勇往直前的意志的公路,那劈山开凿出的带状公路。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这离开闹市的距离。这距离给了他想要的安宁,安宁的空间,安宁的大脑,他可以免受不速之客的打扰。
但已经有人打破了这段距离,已经有人“入侵”了。他思量着这意味着什么。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就站在这儿,他现在站的地方。窗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一个他很想得到的女人。
但他太累了,精力已耗尽,故尔没能将神志关注于她。她渐渐隐退不见了。这对于此时此地的他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真正所需的是睡眠,是几天悠闲的时光。他可以照看他的两匹马,料理一下生意,过问一下他两个表妹的生活。
他思念他的家人。距上次他到爱尔兰去看望父母及姨妈、姨夫已有很长很长时间了。他的两个表妹住得倒是不远,顺着蜿蜒的山路而下只有几英里路,但他仍感到离开她们的时间不只是几个星期,而是好几年了。
摩根娜因怀孕而变得腰身圆圆。她腹中不止一个生命。塞巴斯蒂安想到这儿笑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怀了个双胞胎。
安娜会知道的。而他那性情较为温和的表妹夫对于民间验方及医术很是精到。不过,要是摩根娜不直接问安娜,安娜是不会告诉她的。
他想要见到他们。就是现在。他甚至想要与他的表妹夫呆上,一段时间,虽然他也知道纳什正整日忙于他的新电影。塞巴斯蒂安想要跳上他的摩托车,飞奔蒙特雷,将自己置身于家人和熟人的包围中。他想,不管怎样,只要能避开这两个正开车驶向山庄的女人就行,避开这两个来求他帮忙的无助的女人。
但他是不会躲开的。他不是个无私的人,他也从未声称自己是个无私的人。然而,他明白,上天既赋予了他那份才能,也赋予了他责任。
你不能对每个人都说“行”。如果你答应每个人的要求,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疯发狂。有时当你答应了某人的要求后,你却发现自己无路可走——这是命运在作祟;有时你只想对人说“不”,拼命要拒绝一个人,但究竟为什么,你也说不太清;有时你想要做的事,比起你注定要去做的事来,毫无价值。这——也是命运。
塞巴斯蒂安心神惶惶,担心这一次他想要去做的事就属于毫无价值的那一类。
他还没看到她们,就听到了汽车加大油门上山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通往他高高在上的家的路并不好走,只是一条狭窄的、有很深车辙的路。即便是巫师也有权有自己的隐私。他看着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灰点,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们来了,要想法尽快打发走她们,越快越好。
塞巴斯蒂安出了卧室,走下楼梯。他高高的个子,穿着皮靴差不多有六英尺半高,宽肩膀,臀部瘦小,一头黑发从前额一直后梳到其棉布衬衣的衣领处,头发末梢略微有点卷曲。他的面部表情是他希望的那种既彬彬有礼但又拒人千里。他从其凯尔特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骨骼强壮无比,健康的肌肤因其喜好日光浴而微微泛黑。
下楼梯时,他一只手搭在丝一般光滑的木质楼梯栏杆上。他喜欢感受各种木料的质地,光滑也好,粗糙也罢。在他的一只手上,蓝宝石戒指闪射出奇异的光泽。
等到车开到了路的尽头,梅尔第一眼看到塞巴斯蒂安称之为家的房子时,感到非常惊异,房子用木材和玻璃建成,形状有点奇怪但结构流畅。但梅尔很快就回过神来。塞巴斯蒂安就站在门廊上。
梅尔一下车,鲜花、马匹和徐徐的海风吹过来的大海的味道一起朝她扑来,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她想到了一个顽童向空中抛掷了一把积木,而这些积木落下时,碰巧堆结成了某种奇妙的样式。
塞巴斯蒂安迅速打量一下梅尔,又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梅尔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将目光移开,转向萝丝。
“梅里克夫人?”
“是的,唐纳凡先生。”萝丝感到喉头一阵哽咽,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您真好,同意我来见您。”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塞巴斯蒂安把两手大拇指插在牛仔裤的前袋里,仔细审视着她俩。萝丝穿了一件朴素整洁的蓝色套装,臀部稍微有点松垮,好像她最近变瘦了。她来时刻意化了一下妆,但从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判断,她脸上的脂粉长久不了。
他在与自己的同情心较量。
另一个女人并未刻意打扮,这使得她更富魅力。像他自己一样,她也穿着牛仔裤和皮靴,且都是旧的。下摆掖在腰带里的T恤衫原先一定是鲜红色的,但现在已洗得褪了色。她既没带首饰,也没带化妆包,带的只有——塞巴斯蒂安能够清楚地看出,就像他能看出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样——一种神态,很不友好的神态。
你是个难对付的人,你就是……他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名字,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塞巴斯蒂安知道这一个也和萝丝一样,是一个很容易情绪激动的女人。
糟糕。
萝丝已经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了。塞巴斯蒂安要尽量保持着冷静,尽量不动感情,但他也清楚自己已开始败了。萝丝在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得到那在萝丝心中流淌的热泪。
世上能让一个男人心软的,最厉害的莫过于一个勇气十足的女人。
“唐纳凡先生,我不会占您太多时间的。我只要……”
萝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说不出话来。梅尔走到她的身旁,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您是请我们进去坐下来谈还是就在这儿……”
现在轮到梅尔说不出话了。不是因为喉头哽咽、眼泪难禁,而是因为她惊呆了。
他那双眼睛!梅尔的脑子里一时间只有他那双眼睛,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晰深刻,就连塞巴斯蒂安也感受到了她内心发出的惊叹。
荒唐!她对自己说,重新找回理智。那只是一个梦,仅此而已。她竟然会把某个愚蠢的梦与现实糅合在一起!他只不过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双让人不安的漂亮的眼睛。
塞巴斯蒂安又打量了一下梅尔,尽管他对她充满了好奇,但他的目光只停在了梅尔的脸上。即便在刺目的阳光下,她也十分迷人。也许是因为她碧绿的双目中一览无遗的敌意,也许是因为她翘起的下巴上的小窝儿透着些许难以名状的性感。总之,她很迷人,尽管她的头发比他的还短几英寸,而且看上去很像是她自己用厨房里的剪刀修剪的。
他将目光从梅尔脸上移开,对萝丝笑了笑。
“请,请进。”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引萝丝向屋里走去。梅尔跟在他们身后。
塞巴斯蒂安如果看见梅尔大摇大摆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可笑的。梅尔跟着他们上了台阶,进了屋子。房间很宽敞,很高,上边开着天窗,阳台与房间连成一体。她皱一皱眉头,心想着这儿要不是这么漂亮就好了。房子的墙体色调柔和,衬得屋里的光线非常柔美、性感。房间里又有一个低矮的双人沙发,又宽又长,鲜亮的品蓝色。塞巴斯蒂安领着萝丝走过一张像一个小湖一样大小的红色地毯,在那张沙发上坐下。梅尔则在欣赏房间的陈设。
房间整洁有序。在一些可以肯定价值不薄的古董中间,点缀着一些大理石、木制或青铜制现代雕塑,每一件看上去都不小,结果使得原本很大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巢。
在那些闪闪发光的古董上,这儿那儿很随意地放置了一些水晶制品——大的成人举起来都费劲,小的可放到小孩的掌心,有的形同古堡,有的状如细长的魔棒,有的像光滑的小球,有的像陡峭的山岭。这些水晶制品熠熠生辉,梅尔很是喜欢。
她发现塞巴斯蒂安以一种洋洋自得的目光看着她,便耸了耸肩:“一些古玩。”
“谢谢。请坐。”塞巴斯蒂安的嘴角和眼里都流露出一丝幽默。
尽管沙发长得像一条河,但她却选了一把放在一张精雕细刻的咖啡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又在梅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身问萝丝道:“要咖啡吗?梅里克夫人。来点冷饮?”
“不,不,不用麻烦。”塞巴斯蒂安的客气反而使萝丝更不易控制情绪。“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唐纳凡先生。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我的邻居奥特夫人也说你在去年帮助警察寻找那个丢失的男孩时出了力。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
“乔·库格。”塞巴斯蒂安在一旁说,“是的,他原以为他可以把旧金山的警察难倒,可以使他的父母发疯。我想年轻人都喜欢冒险。”
“但他十五岁了。”萝丝声音又有些哽咽,她将嘴唇紧闭,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我不是说他的父母就不该害怕,但他已十五岁了。我的大卫还只是个婴儿,他是在婴儿围栏里被偷走的。”她用企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塞巴斯蒂安。“我只离开他一小会儿去接了个电话。他就在后门口,在睡觉。他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车上。他就在大开着的门的门口,我也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萝丝,”尽管梅尔想要与塞巴斯蒂安保持距离,这时她也站起来走到萝丝的身边坐下。“这不是你的错,大家都明白。”
“我丢下了他,”萝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丢下了我的孩子,现在找不到他了。”
“梅里克夫人,萝丝,难道你是个坏母亲吗?”塞巴斯蒂安话一出口,就看到萝丝的眼里惊恐万状,梅尔的眼里则闪着怒火。
“不,不,我爱大卫。我只想为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我只想——”
“那就不要这样。”他拿起萝丝的手,轻轻抚摸着、抚慰着她,萝丝惊恐的泪水这才止住了一些。“这不是你的错,你责备自己也于事无补。”
梅尔的怒火就像打湿了的鞭炮引线一样,顷刻烟消:他做得完全正确,方式也完全恰当。
“您肯帮助我吗?”萝丝喃喃地恳求着,“警方在找,梅尔……梅尔也在尽力查找,但大卫还是没找到。”
梅尔。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一个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女郎来说,叫这么一个名字挺有意思。
“我们会找回大卫的,”梅尔有些激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们有线索。虽然很少,但——”
“我们?”塞巴斯蒂安打断了她。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样的形象:离开这儿,她双手握着一支手枪,两眼像绿宝石一样放着冷峻的光。“你是警察吗?怎么称呼你?”
“萨瑟兰。私人侦探。”梅尔带着怒气说,“难道你要知道吗?”
“梅尔……”萝丝在示意梅尔不要这样。
“好吧,”他拍拍萝丝的手,“我可以看,可以问。对于陌生人而言,询问总比打扰他人要礼貌,你们说呢?”
“不错。”梅尔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次坐回到一把椅子上。
“你朋友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塞巴斯蒂安如是评论,“愤世嫉俗的确难能可贵,但它同时也可以说是粗野无礼。”他开始想让自己的心硬起来,告诉萝丝他无能为力,他不能再去遭受寻找失踪孩子的精神磨难,不能再去冒险。
梅尔改变了这一切。塞巴斯蒂安心想,这也是注定了的。
“我并不认为识破了一个冒充好心人的江湖骗子就是愤世嫉俗。”梅尔身体前倾,目光灼灼。“所谓通灵就像街头身穿套装从帽子里往外掏兔子的玩魔术的一样,都是不可信的。”
塞巴斯蒂安的眉毛抖动了一下,这是他对什么事情感兴趣或是生气时的惟一表示:“真的吗?”
“骗局终究是骗局,唐纳凡先生。孩子的前途事关重大,我不能让你玩把戏变戏法去沽名钓誉。对不起,萝丝。”梅尔站起身来,气得几乎浑身发抖,“我爱你,也爱大卫。我不能眼看着你上这家伙的当而不管。”
“他是我的孩子,”萝丝眼中一直控制着没让流出的眼泪,此时夺眶而出。“我要知道他在哪儿。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要知道他是被吓坏了还是平安无事。他连玩具熊都没有。”萝丝双手掩面,“他连玩具熊都没带。”
梅尔在心里诅咒自己,诅咒着她的坏脾气,诅咒着塞巴斯蒂安,诅咒着整个世界。但当她在萝丝身边跪下时,她的双手和声音都异常温柔。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你被吓坏了,我也很害怕。如果你想要唐纳凡先生——”她几乎哽咽着说,“帮你的话,他会帮助你的。”她扬起那张充满愤怒的、带着挑衅的脸看着塞巴斯蒂安,“你会吧?”
“是的,”他慢慢地点点头,感觉到命运之神在牵着他的手,“我会的。”
塞巴斯蒂安劝说萝丝喝了点水,擦了擦眼泪。梅尔阴沉着脸望着窗外。萝丝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黄色玩具小熊。
“这是大卫的,是他最喜欢的。这个……”她又摸出一个钱包大小的照片,“这是他的照片。我想——奥特夫人说你可能需要一些东西。”
“这有帮助。”塞巴斯蒂安接过玩具熊,感到胸口猛抽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是萝丝的悲痛。他不得不经受萝丝的痛苦,甚至更多的痛苦。他没有看那张照片,现在还不能看。“留下吧,以后会有用的。”他搀扶起萝丝,“我既已答应就会尽力而为。”
“不知道怎么感谢您答应帮助,知道你肯帮忙……我,我又有指望了。我们,斯坦和我,我们有些存款。”
“钱的事以后再说吧。”
“萝丝,到车里等我。”梅尔十分平静地说。但塞巴斯蒂安看得出来,她内心绝对不平静。“我要把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唐纳凡先生,这对他会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