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到王勇的服务处,方才围殴他的混混刚好在里头,他举脚踹开门,冲进去掀翻眼前那张桌子,也把椅子摔得稀烂。
“小子,你做什么?!”方才那个为首的人挡在他面前。
他们一伙人才在炫耀不久前做了什么好事,赌他恐怕早就缩到床底下抖个不停,再也不敢管自家的事,谁知鼻青脸肿的他竟然跑到这里来摔东西!
“问你们做了什么!”他疯了似的把里面剩下的桌椅、物品摔得惊天动地。
几个胆小的混混被他的胆识吓得抱头鼠窜,胆子再大的人,也被他那不要命的气势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
没多久,服务处被毁得一片狼借,连混混也被砸得浑身是伤。
最后结束这场浩劫的是国防部的纠察队——宪兵。
红了眼的阎卉看见宪兵,放下一切,任由他们把他带回部队。
他违反军纪甘心受罚,但在审判的过程中,他深刻的见识到恶霸政客能含血喷人、把恶势力渗透到何种地步。
他被判了比原来更重的罪责。
王勇的奸恶狡诈,尖锐地对比出他的愚蠢和冲动。
我相信你会运用你的智慧。
在服军法的那段期间,这句话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使他体悟到这世界的公理正义,必须仰赖智慧和实力来实现。
他决定运用智慧,变成一个握有权势实力的人,因此他利用役期着手计画一切。
他决定当个比政要更有实权的政要,终生为铲除王勇那类恶徒而努力。
退伍后,他毅然决然前往北部,当个律师训练自己的口才,同时积极准备司法考试。
在死刑废除之前,撞死秀芷的砂石车司机落到他手上,连同公司挂名老板也被揪出来,凭着一股想战胜黑道威胁、政客关说的意志力,终于将恶贯满盈的不法业者送上刑场,过程历尽艰辛危险,但总算是还给受害家属一份迟来的公道正义。
这个案子使他形象鲜明、声名大噪,以正义为抱负、百姓福祉为己任的政治家、检察官、法官纷纷支持他。
二十七岁时,他考上检察官。满二十八岁那天,因某些重大事件,他变成史上最年轻的检察总长,同时也成了王勇极欲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生日使他永远忘不了此生挚爱把最珍贵的自己当作生日礼物,给了他一个全天下最亲密、最动人、最温柔的夜晚。
他永远忘不了那晚突然发现的,她额角的心形胎记。
在短短的三年中,他把一生的爱都谈光了,谈恋爱的心,也随秀芷死去了。
我相信你会运用你的智慧。
这个声音又浮现在脑海里,紧接着,多年前那惨白、惊心的一幕出现在眼前,然后,是那个拾起秀芷遗照的女子。
她,那时没怎样吧?这几年来,他心上常浮现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问她有没有怎样?她真的没有怎样吧?他为这问题心心念念。
更怪的是,过去慕葳一直是个模糊的影子,秀芷去世后,她的模样却清晰起来。
阎卉二十八岁生日的前三个月,慕葳为宝贝女儿慕芷庆祝三岁的生日,他们同血型、同样是十九日生、同样笑起来有酒窝、同样是慕葳的最爱。
第三章
铃——
闹钟响起,却很失职地吵不醒它的主人,真正吵醒被窝里的主角的是另一个声音。
“妈咪,起床、起床、起床嫁人!”三岁多的慕芷在床上跳上跳下,一会儿扑到隆起的棉被上,一会儿坐在隆起物上,口里唱着外婆教她的儿歌。
慕家二老刚开始对慕葳的未婚怀孕反应激烈,非得要她找那个兔崽子来负责不可,可是磨了三年拿她没办法,又看慕芷益发活泼可爱,也就不再坚持什么。
只是慕母仍不放弃地教小孙女讲些有的没的,因为她认为婚姻才是女人一生的依靠。
“你这个小鬼灵精!”慕葳一翻身,就把女儿揽在怀中,半压在床上,“外婆又教你唱这种歌,妈咪要是嫁人,你怎么办?”
“嫁人。”慕芷小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坚定的回答。
小小孩只学会依样画葫芦,其实一点都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想嫁人?还是个小鬼就想嫁人?”慕葳搔她的胳肢窝。
慕芷咯咯笑个不停。
“外婆说,妈咪要替Angel找爸爸。”慕芷边笑边说,“不找就嫁人。”
慕母简直把嫁人二字当成威胁女儿的不二法门了。
嫁人和找爸爸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相同的意思,但在慕家,找爸爸是指“慕芷的爹”,嫁人就是随便找个看对眼的人嫁。
“Angel有没有告诉外婆,妈咪不嫁?”Angel是慕芷的小名,她是慕葳生命中的天使,用毕生之爱来呵疼的天使。
除非是阎卉,否则她宁可不嫁。而她又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得到阎卉的爱;话再说回来,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偷他的精子,生了这么个可爱绝伦的女儿。
慕芷是她的天使,也是她的幸运女神。
休学待产时,她闲来发慌,发现网路上有人征求外文翻译,随手写了应征信,也随手把上头的阿拉伯文翻成中文,从此工作络绎不绝,阿拉伯文、法文、义文、英文、希腊文,全找上门来,赚的钱除了够付她俩的生活费、生产费,还够缴她的研究所注册费。
复学后,她办了转学考,顺利转到台中著名大学,过着往返学校和家里的生活。
念研究所的那两年,她的工作量有增无减,让她的外文实力扶摇直上,在后来的几次外文演讲、社团表演后,她的口译受到肯定,也渐渐接起口译的案子,业务甚至扩及大台北地区。
毕业后,她考上博士班夜间部,目前过着白天工作、夜间上课的生活。
因为慕家二老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打从慕芷满一岁后,除了某些特定时间外,她们母女俩简直形影不离,不管上课、接洽业务或担任口译工作,她都带着慕芷。
所幸慕芷总像个乖巧的淑女,乖乖的跟着她或她托付的工作人员,赢来大家的赞美和关爱。
“外婆说,妈咪不嫁就嫁人。”慕芷笑得两颊红扑扑的,爬到慕葳身上去。她不懂什么逻辑,只会照着念,觉得很好玩。
“妈咪嫁给Angel最喜欢的人好不好?Angel喜欢谁?”她让女儿枕在臂弯中,用脸颊摩着她细细的脸。
她最喜欢与女儿“耳鬓厮磨”,那提醒她彼此间的亲密——她们之间有世上最坚强、谁也不能打断的血缘关连。
以前,偷偷思念阎卉,是她最苦涩的幸福,现在,守着女儿,看她从哇哇啼哭的小婴儿,变成盈盈甜笑的小美女,是她最真实的幸福。
Angel尽得她与阎卉的真传,轮廓像她,额角也跟她一样有块白色的胎记,向上翘、有几分叛逆意味的唇角像她,但笑起来那酒窝则像阎卉,澄澈而热情的眼像他,微微上扬的眉型像他,直挺挺的鼻梁也像他……
“Angel最喜欢外婆。”慕芷干脆躺在妈咪怀中玩弄她的头发。
“外婆已经嫁给外公了,妈咪不能嫁外婆。”慕葳笑着拨弄女儿的长发,与她童言童语。
她的头发柔柔软软自然卷,跟她又硬又直的发质不同,肯定是遗传自阎卉。慕葳想。
“外公。”慕芷迷惑了一下下,只好很遗憾地换另一个人选。
“外公已经和外婆结婚了,妈咪也不能嫁外公。”慕葳笑着轻点她的鼻尖。
光是听她讲话,就让她觉得很满足。
“Angel想要爸爸。”慕芷揽着小小的眉心说,“妈咪有爸爸,Angel没有爸爸。”
慕葳的额角有青筋慢慢浮上来,这八成又是她老妈的把戏,她老人家从一年前就开始用这招来逼她相亲,想不到一直到现在还不死心。
“是外婆教你的?Angel知道爸爸是什么?”她撇着嘴问。
“爸爸是……”Angel困惑的想了想,最后不服输的嘟起嘴来说:“麦当劳!”
三岁的小孩不是不会想,只是还没学会太多表达的方法,思路也不如大人清晰,但她有敏锐的感觉,知道自己想要有个可以让她喊爸爸的人,就像小朋友们口中除了妈妈,还有爸爸。
“就知道你贪吃!”慕葳轻戳Angel的额头,揽着她坐起来,“起来,妈咪帮你绑头发,今天是干妈的祭日,咱们去祭拜她。”
一切都很幸福美好,唯独这件事。慕葳不是没想过Angel总有想要父亲的一天,但她无能为力——她情愿领受心痛和长大后的Angel可能会有的怨慰,也不把自己和宝贝女儿交到另一个陌生男人手中。
她会给她双倍的爱,努力培养她健全的人格,让她坚强到足以对抗这缺憾。
“妈咪,亲亲。”Angel把双手环上慕葳的脖子,嘴唇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又用脸往她的脸一摩再摩。
她虽然想要爸爸,但有妈咪可以亲亲也很好,如果两样都有,那就更好了。
慕葳也亲亲她,啃她的脸,啃得她咯咯笑个不停。那一瞬间,她仿佛能感受到女儿早熟的贴心。
“Angel吃了早点没?”她熟练的把女儿的长发梳成辫子,在头上盘成两个可爱的小包子,技巧一点都不输美发师——她的好技巧,是在女儿身上一点一滴练出来的。
“外婆煮稀饭给Angel吃。”Angel乖乖的让妈咪把漂亮的花饰圈在小包包上。
慕家在台中虽然不算望族,在经济上却也不差。五层楼的透天厝里,二老占有一、二层楼,慕葳母女住三楼,四、五楼则是住未婚的大哥和二哥,一家六口吃喝全靠慕母。
“好吃吗?”慕葳笑着问。
“很好吃。”Angel用力点头,甜甜的笑起来。
“有没有刷牙?”
“有。”Angel亮出白白的牙齿。
“好乖,来穿最漂亮的衣服。”慕葳给女儿穿上白色蕾丝洋装、红色小外套和白色鞋袜,活脱脱像个清丽脱俗的小美女。
其他时间都可以随便,唯独这天,她一定要把Angel打扮得最漂亮,因为要见的,是最重要的人。
Angel很开心,蹦蹦跳跳个不停。
“妈咪换个衣服、梳个头,咱们就出发,Angel先去和外婆玩。”她亲昵地轻拍女儿的脸颊。
“好。”Angel兴高采烈的跑下楼,要把漂亮的衣服秀给外婆看。
慕葳盥洗过后,换上剪裁俐落的深咖啡色合身洋装,梳梳及肩直发,化个淡淡的妆,也跟着下楼去。
这几年来,她已经不留长发、穿浪漫长裙、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打扮成阎卉喜欢的样子了,也渐渐明白“爱他”和“当自己”是不相抵触的两回事。
“又要去祭拜?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嘛每次都带Angel去?”慕母无法谅解慕葳干嘛每年都带Angel去祭拜一个不相关的人。
在老一辈的人心目中,那种地方总是不好的,尤其她的宝贝孙女还那么小。
“那个人是Angel的于妈,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没有秀芷就没Angel,但这解释起来太复杂,慕葳干脆就不解释了。
慕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无法改变慕蒇的想法和决定,更难阻止她的行动,只好挥挥手说:“早点回来。”
“Angel跟外婆说Bye,bye。”
“外婆Bye—bye。”Angel转过身来,熟练地送了个飞吻给老人家。
慕母笑容满面,什么都不计较了。
这么可爱的孙女儿如果没有爸爸,那就太可怜了,可是要她跟她分开,又万般舍不得,不知有没有人肯入赘慕家?或者让慕葳嫁给邻居?
慕母还是觉得该为Angel找个爸。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www.jjwxc.com
阎卉打从退伍后就往北部发展,有时过年也难得回家一趟,但每年的十月二十日是一定会回来的。
阎父和阎母并没有多加留意,也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只是一迳很勤奋地催婚。
“阿卉啊,你嘛好娶某啊,咽通乎人讲咱连娶某生子拢输人。”
“你看阿磊娶某了后,外幸福美满,阿母甲阿爸看了是欣羡……”
“是啦,咽通学阿森,讲啥米罗汉脚仔卡快活……”莫森的这句话,使他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提到这件事,阎卉就觉得是天大的失算。他们这帮好友算准了邢磊结婚后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生一堆小孩把这些老人家迷得晕头转向,让太高兴的老人们忘了他们这几个单身汉。
另一种是很快离婚,那他们就能以“结婚又不是幸福美满的保障”来反驳。
谁知那两个人根本不是那回事,没有半点离婚的征兆不说,邢磊的老婆贝烯那大腹便便、充满母性光辉的样子,让这些想孙子想疯了的老人家羡慕得两眼发直。
失算、失算,天大的失算。
“阿母是中意隔壁村A阿美,有胸坎搁有屁股,人水搁骨力,你若没闲,阿母就看一A好日,直接甲伊娶娶咧,你返来做现成A新郎就好。”阎大婶想媳妇想疯了。
“阿母……”阎卉为难极了。“没娶某A人是多,我不是最后一A,免赶紧啦。”这个话题实在不宜久谈,阎卉穿好西装就想溜了。
“咽要紧,你若没闲,阿母拿你A八字去合就好。”阎母锲而不舍。
“对啦,恁阿母讲按捺尚实在。”阎父也帮腔。
“阿爸、阿母,这款代志等我后摆返来才讲。”阎卉开车溜了。
他毕生的爱已经全被秀芷带走,没有人能取代秀芷,他也不想拖累无辜,毕竟没有爱的婚姻是无以为继的。
如果秀芷在的话,他们说不定早就结婚,生下一窝孩子,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他就不用被逼得这么狼狈,阿爸和阿母也不用羡慕别人。唉——
途经花店,他下车去买了秀芷最爱的百合和矢车菊,心事重重地开车到基督教公墓。
那里整理得很干净,只是白色的公墓看起来永远那么肃穆寂寥。
他把鲜花放在白秀芷的墓前,望着那帧永远微笑的遗照,一颗心恻恻地疼起来。
他在墓旁坐下,以一种陪伴的姿态。
“撞到你的砂石车司机和业者,已经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了,你开心吗?也许你要怪我太残酷,因为你总是那么温柔善良,不肯和人计较……”
他以低微的嗓音、近乎耳语的口吻说。
“我已经开始搜集王勇行恶的证据,相信很快就可以将王勇绳之以法,还给世人一个公道。”只有王勇受到制裁的那天,这整件事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