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样的食物果腹已是第三天,就别说是养尊处优的皇上,一般人也早就食不下咽了。
木屋的另一边,黑衣少年享用着同样的午餐,却看不出有任何不快。在他看来,食物只有生和熟的分别,而且生食比较美味,若不是主人希望他能适应吃熟食的话,不过他也不介意熟食就是。
如此会失去多少美味人生的乐趣?慕容幸一直为他感到遗憾,但眼下却不由得羡慕,恨不得也生那样不辨味道的舌头?
“主人如果真的吃不下去,不如进城去吃完了再回来。”
“可是眼下你绝对不肯离开我身边,是不是?”
“是的,为了主人的安全。”
“既不肯让我一个人进城去,也不肯替我进城,而将我留下,是不是?”
“是的。”
“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潜伏了三天,不能前功尽弃、所以我们只好一起留在这里。”
“是的。”黑衣少年考虑了一会,承认他的话有道理。
“唉……”道理虽在,无奈食欲不在,慕容幸望着干馒头,又开始长吁短叹。
“这样也许会好一些。”
少年将冷馒头捧于两只手掌中,不多时馒头开始冒出丝丝热气。虽然自己不辨磁味,但少年大致了解一般人的口味,知道热食会比较容易下咽,因为怕被发现而不能生火,少年便用内功加热了馒头,“真是浪费你的才能啊!”慕容幸委婉地表示歉意和感谢。
少年一如往常地淡然回答:“我愿意为主人做任何事。”
“哎呀呀,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我最希望你做的事,就是看见你学会为自己而活着。”
“我是为自己而活着——为主人效劳是我的乐趣,既然主人希望我为自己而活,就不应该试图剥夺我的乐趣,”
拿着馒头的手在嘴边停顿了一下,唇角牵出一丝苦笑,“起码,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少年罕见地微笑了一下,“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坚持埋伏在这里?我们可以直接杀进那个山庄里主,那样省事得多。”
“我说过,我想先拿到证据。”
“在山庄里,主人同样能够找到证据。”
“可是那样做,一旦出了差错,就无可挽回了。”
少年默然了片刻,“主人担心的只是这个,而不是因为对方是主人的叔叔吗?”
慕容幸微微一怔,惯常的微笑渐渐隐文,换成了一种复杂难测的神情。
“你说得不错,”他轻声叹息,“他是我的规叔叔,唯一的亲叔叔,所以,如果没有万分确实的证据,我不能……”
“但是他想要害主人。”
慕容幸苦笑,“我知道,所以我才在这里。”
“那么……”
“断肠,”慕容幸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声音里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你无法想像,当你的敌人,是你的亲人,是在你小时候抱过你的人,那是一种什么心情?”
“是的。”少年冷淡地承认,“我没有亲人,所以我不明白。可是,主人的叔叔如果要伤害到主人的话,我还是会杀了他的,即便是主人也不能阻止我。”
慕容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从登基之后的平静中,他已经觉察到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危机。莫名增加的灾民,流失的救灾款项、人们来往诡异的山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的二叔,靖王慕容成有谋反的企图,让他由不得不信,外面忽然有了某种异样的动静,两人同时警觉,至窗下,向外张望。
一群商人打扮的人,骑着马,压了一辆大车隆隆而行。
“车轴痕迹相当深。”慕容幸低语,“看来很可疑。”
“和上次不是同一批人,但方式一样。”断肠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他们不是商人。”从身形就可以看出来,是身怀绝艺的江湖人。
“前面的两个,和后面的三个看来功力高些。”少年的判断向来准确。
“那好,我应付前面的,你应付后面的。”倒不是他要拣便宜,而是深知断肠的功力在自己之上,所以不必逞这个能,“速战速决!”
“断肠!”身形方动,慕容幸一把拉住他,叮咛:“别下杀手,”
“只要没有对主人构成危险——”
几乎是与声音同步一道黑衣的身影已斜掠出去!
“唉,我又慢了……”
等慕容幸赶到的时候,少年已经撂倒了七八个——他甚至还没有拔剑!
“真没有成就感啊!”慕容幸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也顺手拉倒两个。
“比我想像的还不中用。”少年的语气里也有些怅怅然,这些人在慕容幸手下还能走过两三招,在断肠这里则根本没有缠斗的机会,“看来你的功力又进步了。”断肠镇日守在他身边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练功。
闲聊中,战局已近尾声。
最后的那一个,眼见得情势不妙,抢过一匹马,便仓惶逃文。
断肠轻轻踢起一颗石子,接在手里,随手就要向马腿掷去,慕容幸阻止:“让他去!”
断肠注异地回头,却见慕容幸已经挑开马车上蒙的油布,一堆稻谷的下面,堆放着几百把刀剑。
主人……
最后一丝复杂的神情从慕容幸的眼中褪主,他的脸色变得如石雕一般冷漠。
“让他去。”慕容幸又重复了一遍。
断阳望了一眼远之得将要消失的人影,抛下手里的石子,深思地问:“主人是不是故意要他去通风送信?”
慕容幸一面转身离去,一面留一串轻笑在身后:“断肠啊,什么时候你对女人,能比对这些计谋更在行,那就好了。”
断肠怔了会儿,快步追了上去,“主人,那么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慕容幸的神情漠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断肠回头看了看背后躺了一地的人。
“留在那里好了,这些是喽罗,本来就也没什么用。”
“主人,您真的很固执。”
慕容幸脚区忽然踩滑了一下,他真的是从断肠口中听见了一句对他的指责?不由抬头看天,下红雨了没有?,
“主人折腾了半天,其实只是为了对自己肯定一下而已?”他总算想明白,自己陪着在小木屋里闷了三天,是为了什么;他倒是不觉得闷吼,不过成天要听主人的长吁短叹,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啊。
慕容幸侧苦头想了一会他的话,终于点头承认:“是啊,你说的对。我需要对自己肯定一下,需要逼自己到不得已的地步才能下定决心,我毕竟是个凡人,不像你。”
“难道我不是凡人?”
“就快是了。”慕容幸如此这般回答。
断肠在原地思索了一会这句颇有玄机的话,摇摇头追上去问:“主人,那么现在打算做些什么?”
“调兵。”
“主人不再找别的证据了?”按照他所见的,主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称为证据的东西。
“你说的对,山庄里会有证据。”慕容幸淡淡地笑苦,“一时的固执可以原谅,如果因为我的固执误了大事,那就太不应该了,现在,他们一定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至于我的相貌,也一定会有人做详尽的描述。所以,接下来我们只要留下些痕迹,然后等着他们上门就是。”
剩下的事情按部就班地发生。
对方既然已经知道曝露,那么明知道眼前会有陷阱,还是必须冒险一试。因此,到了这个地步;就成为双方实力的较量。
但,真的是这样吗?
慕容幸站在已经被控制的靖王府,蹙起了眉头。战斗结束得太快,太顺利,从京城调来的两万人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就控制了关州全境。对方只有两三千人,似乎太少,实力亦不甚强……
“靖王找到了!”
负责搜寻的校尉来报,“在地窖里。”
慕容幸望着前方抬过来的担架上,用白布蒙起的人形,一抹复杂的神情掠过眼眸深处。
白布掀起,一柄匕首赫然插在死者的胸口,暗紫的血迹凝固在伤口周围,发出一股浓重的腥气。
“大约死了有一个时辰。”校尉睨着皇上面无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慕容幸摆了摆手,自己走过去,轻手撩开死者额前的一缯头发,俯身细看。
那里应该有一道伤疤,是多年之前,为了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侄儿,却被侄儿手里的弹弓撞到,在那时留下的。
确实有伤疤,但……
“这不是靖王。”观察许久,慕容幸慢慢地直起身子,说出结论,神情间并无意外。
“那……”校尉带着几分茫然地看他。
身后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回过头,看见断肠一脸冷漠地从士兵中穿过。断肠很不喜欢与人接触,他几乎从来不在公开的场合露面,而现在,他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视若无睹地朝自己走来。
“主人。”少年微微躬身,“主人应该回京城了。”
他递上了一个字条。
上面写着:“西突厌大军把境突袭,镇北大将军阵亡。”
“这么快就来了!”
惊愕的神情从慕容幸脸上一闪而过,转而化为一丝苦笑,“看来,朕好像是一脚踩进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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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不太对劲。
如果单从局势上说,无需多少观察,即可明白眼下大燕面临相当的严峻。十多年未遇任何战乱,精兵仍在,但战斗力可想而知。尤其一直主持北方军务的镇北大将军阵亡后,无疑雪上加霜。
但,顾紫衣心中萦绕的疑惑,是慕容幸的态度。
皇上回宫已经三天了,非常时期,自然繁忙异常,两个人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便是那一次机会,他却什么也没说。
不是无话可说,她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留给她一个平静的微笑,那仿佛可以代表一切的微笑是很让人安心,但她一点儿也不欢喜。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甚至还有些懊恼。他想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跟她说呢?
难道在他心里,还有不能跟她分享的事情吗?
无声的叹息在心头幽幽地弥漫,顾紫衣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初冬已经来临,庭园中的树木凋零了叶,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向阴沉而无垠的天空。云从北方来,那里是慕容幸现在最关心的地方吧?可是他为何不知,他所关心的,也便是她关心的?
“太后,顾将军来了。”
父亲的身影,从小径的另一头闪出来,顾紫衣竟发觉心里微微激动,也许是她现在太需要跟一个了解她的人谈谈了。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不该埋怨他,可是我忍不住。”
示意退下了所有宫女,父女俩单独地面对面,顾紫衣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到底瞒着我什么?”
“女儿,你应该想得到。你之所以没有想到,只是因为你太在意,你的注意只在他一个人的态度上。
父女俩之间,很少有这么认真谈话的时候,脱离了嘻笑的一贯方式,看来倒像一对朋友。这就是女儿长大了的证明吧!顾扬有些许感慨。
“也许你应该跳出来看看,你专心于一个人,就会忽略掉很多本来不该忽略的事情,而且,也会造成他的负担。”
“我会造成他的负担?”她愕然。
“是呀,因为你在依赖着他……”
“我没有!”她急着辩白,“我明明很想替他分担,是他不肯。”
“但是他会这样感觉。再说,每个男人都不希望女人替他分扪责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那你告诉过他吗?”
“没有,我找不到机会。而且,我也想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如果我要替他分担,就不会只是一句空话了事,我要知道我该做什么?如果是我能力所不及的事情,我也不必勉强自己,我不想名义上替他分担,却造成他的困扰……
爹,你怎么了?”
顾扬的眼神里有某种她不明白的情绪,很像一个守财奴被人偷走了荷包。
“那小于的福气真好。”顾扬揉了揉鼻子,低声自语,“我要抬高价码……”
女儿打断了老爹的如意算盘,“爹,你在说什么?”
“啊,”咳。那个,其实,事情很简单,女儿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皇上现在最忧心的是什么?”
“当然是西突厌的人侵。”
“对嘛。”老爹接着提示:“要解决西突厥的入侵,眼下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尽快派出援军,还有……在前线督军的将领。”
“对!”老爹继续:“镇北大将军阵亡,这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情,必须找人替代,可是找什么人去呢?”
顾紫衣一面想一面说:“一个威望隆重的将领,并且要熟悉北方军务。”
“哎呀,真是我顾杨的女儿,再努力几年,就可以赶上老爹的一半聪明啦!……呃,你别看我,你爹我是镇南大将军,多年来我过问的都是南疆的事情,对北方和突厥不熟,所以,这件事不适合我去。”
“……”
“你也料理了一阵子朝政,一个有足够威信的人,当然地位也不能很低,又要熟悉军务,最好是亲身在北疆待过的人,想想看,最符合的条件是谁?”答案已经一点一点地引到了眼前,呼之欲出。
“皇上!”
她恍然,也愕然。慕容幸是想要御驾亲征吗?可是,心里竟有许多的空落和慌乱。“御驾亲征”,这样的字眼在书卷见了无数次,但轮到的是那一个“他”,感受竟是这般不同。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但皇上的确是最合适人选。而且,对皇上来说,这是责任也是机会,皇上年轻,刚刚登基,应该在军中立威,取信于天下人。”
“可是……”
“皇上此去必胜。”镇南大将军以他的经验解开女儿的心结,“我大燕北疆驻军,多年来在镇北大将军手里调教得很好。今次只是因为西突厥军偷袭得手,再加上镇北大将军阵亡,才造成一时的慌乱。但今日的军报,已成死守之势,等到援军不成问题,以我大燕的国力,西突蹶不是对手。而且,咱们还有一个强援——”
“大姐夫?”顾紫衣眼里的阴霾渐渐散开,“他会出兵援助吗?”
“且不说你大姐的话,他不敢不听,就是为了东突厥着想,也不会愿意家门口的对手突然增强实力,所以,他必定肯出兵。”
“那么,我该做的是什么?”
“你想啊,御驾亲征,还有一个必须的条件,是什么?”
“后方支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