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听得到,可是……逐渐远离了……慢慢消逝了……终于只剩下寂静……寂静……。
他松了一口气,那吵闹声总算消失了,然后,一个他似乎也听过许多次的柔和声音说:“睡吧,你安全了……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
他想说他并不害怕,可是费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睡吧,亲爱的,”那个声音温柔地说。“或许,你渴了!”
有一只手臂很小心地抬起他的头,让他从玻璃杯里喝一种凉凉、甜甜的东西。
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他没有力气去想了。
有人紧紧抱住他,他的面颊抵住了一些软软的东西,给他好奇特的舒服的感觉。
清甜芬芳的花香弥漫着,一只凉凉的手在他的额上抚慰他,让他入睡,他知道,他正滑进一个遗忘一切的世界里……
公爵恢复知觉的时候,听到两个声音在说话。
“他怎么样,图尔?”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朦胧中,他弄不清她是谁。图尔他知道是他的贴身随从。
“安稳多了,夫人。我为大人擦洗过,而且替他刮了胡子,他几乎没有动过。”
”我睡着的时候,医生来过了吗?”
“来过了,夫人,他很高兴伤口那么快就痊愈了。他说大人的身体状况一定极好,所以才恢复得这么快。”
“你应该叫醒我,图尔,我想跟医生谈谈。”
“你总得睡一会儿啊,夫人,你不能整天整夜地熬着不睡。”
“我很好,有很多比我的健康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
“你得为自己想想,夫人。你要记住,有些事情没有你,我是无法应付的,尤其当大人睡得不安稳的时候。”
“是的,我知道这是实话。请你再陪他一会儿好吗,图尔?我在等莱伯希尔先生。”
“好的,当然,夫人;而且我认为你也该呼吸点新鲜空气了。”
“我会到花园去,如果大人醒了或是不太安稳,请你叫我。”
“我会的,夫人。我绝对遵守诺言。”
“谢谢你,图尔。”
公爵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实在累得没有力气去弄清楚。他又沉沉入睡了。
安东妮亚在客厅里等亨利·莱怕希尔。
她相信等公爵恢复知觉后,会感到很奇怪,因为她在巴黎唯一的朋友,竟然是个新闻记者。
亨利·莱伯希尔拥有伦敦每日新闻的四分之一股份,他自愿派驻巴黎办事处。
这位有着而格诺教徒世系的英国绅士是个奇特的人物,他的朋友都叫他“莱比”。许多人因为他那尖酸刻薄的文章而恨他,他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也表现得非常出色。
他当过机警、受嘲讽的舞台监督以及外交官;一八六五年,他以共和党激进党员身份当选下院议员。
可是在他继承了二十五万英镑的同时,他失去了这个职位,于是他将全部心力投入增加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中。
亨利·莱伯希尔听到波伊士举行决斗的传闻后,拜访过公爵。
他见到的,却是面色苍白、惊惶万分的公爵夫人。她很坦自地告诉他,公爵仍未脱离险境,并且恳求他不要在报上发表这件事。
亨利·莱伯希尔——许多迷人女性的情人——却发现安东妮亚那恳求的忧虑的眼睛,是那么令人难以拒绝。
他不但答应保守秘密,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她无人可倚靠的时刻,他成了她的朋友,她的心腹知己。
亨利·莱伯希尔使她知道最近在巴黎发生随新奇事件。
最初,每个人都认为战争立刻就会过去,因此法国人不加思索地继续享乐,以为除了法国战胜的庆祝以外,不会有任何事情扰乱他们的欢乐。
七月二十八日,法王对军队下令。他心里一直记得皇后对他说的话:“路易,好好尽你的职责。”
事实上,通过梅滋时,他正为长期性的膀胱结石痛楚所苦。他给许多将军的印象是疲惫不堪。
日耳曼在重要的战争时刻有四十万人参战,莱茵河畔集中了千四百四十门炮,而路易拿破仑却只能集合二十五万名军人。
他的战略计划是想迅速向东推进德意志,希望能使南德意志国、甚至使早有嫌隙的奥地利,共同起来对抗普鲁士。
法国军队华丽的制服,兴之所至的浮夸大话,蓄着象徵对法王敬意的“皇帝髭”的官员们,那种漫不经心、虚饰门面的态度,和普鲁士人藐视任何夸示的情况,形成显著的对比。
八月二日,法国从极弱的德意志进攻部队手中夺下萨阿布鲁肯,全巴黎得意扬扬地狂欢着。
普鲁士皇太子被俘的电报在证券交易所公开宣读。一位著名的男高音为此跳上一辆巴士顶上,高唱着马赛曲。
亨利·莱伯希尔将街上疯狂的景象描述给安东妮亚听。
她不曾听到或看到任何事情,因为她一直在看护着很不安稳、还说着呓语的公爵——从子弹取出后,他始终发着高烧。
起初她并不特别注意这些消息,虽然她非常感谢莱伯希尔先生来看她,可是她总是很明显地表现出,她只能抽出几分钟来陪他。
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病床上了。
一星期过去,公爵的伤一天天好转,却仍然没有清醒;她发现自己不能对外界的事完全不闻不问。
因此,她开始盼望莱伯希尔先生来拜访,虽然他带来的都是些坏消息。
极端没有效率的报导不断传回巴黎:疲倦的军队到达目的地,却发现帐篷运到了别的地方;炮手和他们的炮分开了;弹药库里居然是空的。
经过斯北克伦和渥尔士两地的挫败后,一连串令人沮丧的撤退开始了;正反两面的命令,都由惊慌失措的巴黎发出。
八月十八日,日耳曼人在圣·派维特发动攻击,造成两万法军的伤亡,军队在夜间仓皇逃回出发地点——梅滋。
这个不幸的消息震惊了巴黎,整个城市陷入了莱伯希尔先生所谓的“疯狂的边境”。
“我刚才看到三、四个日耳曼人几乎要被打死了。”他告诉安东妮亚。“几间规模较大的餐馆被迫关门,激动的民众认为它们的经营者都受日耳曼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正在那儿大肆攻击。”
当他告诉她,波伊士那些美丽的树都被砍掉了的时候,安东妮亚觉得那似乎是最令他痛心的事情。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打算离开巴黎?”几天后,她问。
“正好相反,”他回答。“法国官方坚称:在巴黎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安全,所以人们如潮水般涌来。”
“那么事情应该不会太糟。”安东妮亚微笑着。
“我希望你的想法是对的。”他说。“同时,我想你和你的丈夫应该趁着还能走的时候赶快回家。”
“现在是不可能的。”安东妮亚回答。”而且我们是英国人,应该很安全才对,不是吗?”
“我想是如此。”他答道。“不过我劝你除了到花园以外,”其他时候都留在屋里。只要有人有一点点日耳曼血统,就会被逮捕;而且散步大道上经常有纠纷。”
“哪一类的?”
“那些不幸消息的报告书送到以后,群众开始叫嚷:‘打倒国王!’还有‘退位!’”
“退位!”安东妮亚叫着。“他们真的这样要求吗?”
“法国人是非常不能忍受失败的。”亨利·莱伯希尔回答。
她觉得可能还要一段长时间才能回到英国,手边的钱不能浪费,所以安东妮亚在和图尔商量过以后,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人。
她留下原来屋主雇用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做起事来总是非常的心甘情愿。
安东妮亚发现图尔是力量的城堡。不仅因为他能说流利的法语,而且照顾公爵有他独特的方法,甚至比她做得还要好。
图尔告诉她,牲畜全都聚集在波伊士了;安东妮亚第一次意识到日耳曼人可能会到巴黎。
“那么多食物,有必要吗?”她惊异地问图尔。
“说不定的,夫人。”他回答的语气使她知道,他并不想让她紧张。“他们说任何人要想攻下巴黎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的防御工事大坚固。”
“这是真话。”安东妮亚同意道。“我从旅行指南上读到:全城被三十呎的高厚城墙包围,而且分成九十三座棱城;此外,外面还有护城河,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火力强大的炮台,形成一片火力网。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牲畜的事情上,于是说。
“不过当然,所有的车队都要为前线的军队运送粮食,因此我了解在巴黎城里,我们必须自给自足。”
在亨利·莱伯希尔下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向他探听过一步的消息;他拿出一份他在英国的每日新闻上写的文章给她。
看着看着,他被这则难以置信的消息吓得睁大眼睛。
“极目所见,整个郎香舍区长长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羊、羊、羊!波伊士里大概有两万五千头羊和四千头牛。”
“这是真的吗?”她问。
“我们正在做准备。”亨利·莱伯希尔笑着。“所以,你不必担心,等公爵好一点以后,没有足够的好食物让他补充体力。
图尔却并不打算完全倚赖波伊士那儿的准备,他买回来了很多不会变坏的食物,而且很忧心地告诉安东妮亚,食物一天比一天贵了。
公爵动了一下身子,安东妮亚立刻从敞开的窗边的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床前。
她跪在他的身边,用过去几星期来,他听习惯的柔和声音说:“你热吗?要不要喝点水,亲爱的?”
她说话的态度,他想,就象一个女人对她心爱的孩子说话一样。
他记得,在他说着呓语的时候,他以为那是他的母亲用手臂拥着他,而且告诉他要乖乖的、要好好睡。
他觉得非常虚弱,脑子却第一次清楚了。他记起自己是谁。也想起自己是在巴黎。
然后,他想试着移动一下,突然感觉胸部一阵疼痛。他回忆起了决斗以及随之而来的长时间的辗转病床。
安东妮亚温柔地将他扶起来,喂他喝汤;那汤喝起来好象是牛肉,又好象是鹿肉。他不大能肯定,不过他想那一定是很营养的。
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他,耐心地等他慢慢吞下去。
那种花朵的清香,又从她身上传来;在他喝够了汤以后,她又拥紧了他。
他发现。好几次他感觉到面颊所碰触到的柔软的东西,是她的胸部。
“你好一点了,”她说着,声音中带着点得意。“明天医生会对你的情况很满意,不过现在,我最亲爱的,你得再睡一睡。”
他感觉地凉凉的手抚着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了,”她说话的样子似乎是在和自己讲话。“烧全退了,你又是原来的你,这是多棒的事啊!”
她扶他躺下,把枕头位好,然后就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
先前,他并不知道是晚上了。床边,点着一根蜡烛,窗帘拉开着,窗户也是敞着的,他觉得可以看到天空和星星。
他试着想看清楚些,而安东妮亚似乎直觉地知道他醒了,她走口床边。
她低头注视着他,用比耳语稍大一点的声音说:“艾索尔,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睁开眼睛望着她。
她发出了小小的喜悦的惊呼声。
“你醒了!”她叫着。“我想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了。”
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和地说; “一切都没事了。你已经渐渐恢复,再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担心害怕了。”
亨利·莱伯希尔在下午四点来拜访时,安东妮亚觉得他看起来相当玩世不恭。
图尔领他进屋;安东妮亚穿着一件显出地美好身材的优雅的渥斯长裙,走进客厅。
“你好象很快乐。”他说着,一面吻了她的手。
“是的。”她回答。“今天我的病人第一次吃了适量的东西,他从床上坐起来,而且显得相当暴躁;图尔告诉我,他会显得暴躁这是好现象。”
莱比笑了。
“嗯,总算略微松一口气了!或许现在你可以多注意我一点了。”
安东妮亚惊异地望着他,他又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从来没有花这么多时间,和一个听着我带来的消息,又全心全意挂虑她的丈夫,而不知道有我存在的女人在一起。”
莱比很怨文地说着,安东妮亚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她很认真地说:“你知道我对你有多感激的。要不是你这个好朋友,我对外面的事会一无所知,那就更让我担惊受怕了。”
“朋友!”莱比突然叫着。“你一定很清楚,这并不是我想做的,这份你所谓的友谊,会毁掉我‘女性杀手’的名声!”
“这是我非常珍视的一份……友谊!”安东妮亚温柔地说。
到这个时候,她习惯了莱比那种明知无望,却仍然清楚表示对她的爱意的态度。
他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女人,对一个既看不到她,又听不到她,而且据说也并不特别有关系的男人如此强烈地关心。
莱比知道公爵和侯爵夫人之间暗通款曲,也知道他在女人群中的名声,所以安东妮亚虽然没有、也不打算告诉他,他也猜得出公爵为什么结婚。
莱比最初是被安东妮亚的年轻及未经世事所感动。
第一次来拜访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她是个乡下女人,他必须帮助她,而且尽可能保护她。可是一次又一次见到她以后,他发现自己坠入了情网。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到了三十九岁,竟然还会和年轻时,为了追求一个表演特技的女人而加入墨西哥马戏团那样,理想主义式地迷恋一个人。
安东妮亚的某些特质,让他感到她和他多彩多姿的生涯中,曾热烈追求的任何女人,都不相同。
有一次,维多利亚女王派人打听他——她所谓的“那个阴险的莱伯希尔!”如果她知道他对安东妮亚那么顺从、温和而尊重,一定会大吃一惊。
莱比不仅把外面的消息带给安东妮亚,而且还在她为公爵的伤势忧心忡忡的时候逗她发笑。
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法国,好奇的英国人、美国人蜂涌入巴黎城。莱比提过投机的房地产经纪人所做的流动广告:“参加‘围攻巴黎’的英国绅士福音:舒适的出租房间,完全防弹,底层房间宜于敏感的高级人士。”
“围攻巴黎!”安东妮亚忧虑地说。“真会弄到那种地步吗?”
“不会,当然不会,”莱比当时很肯定地说。“日耳曼人在到达巴黎之前,还要被驱赶很久呢!不过,法军也的确有点漫无纪律,而且已经退到沙顿这个小根据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