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医院里每一处角落应该都已经彻底的消毒过,这是一所合格的医院,对医疗卫生有最基本的要求。
但除了消毒水与药物的刺鼻味外,只要是医院,始终能闻到病房内掺杂某种霉腐的气味。
那是死亡的气味吧?
唯有在医院这种地方,才有这种如影随形的气味,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
古昊天皱起眉头,他刚毅的脸孔十分严肃,加上他身着铁灰色西服、灰衬衫、灰领带,更让人感到一股凝重的威胁意味。
尽管如此,因为古昊天的身分特殊--身为知名财团「太古』集团的少东,未来集团的接班人、亚洲前十大钻石单身汉,记者的兴趣清一色集中在古昊天身上。
他们不怕死地举起相机猛拍,刺眼的镁光灯此起彼落闪个不停,问的不是古昊天的私人问题,就是有关太古下半年投资动向,却没有一个人问到今天的主题--有关太古集团慈善捐款一事。
当然,媒体皆知大财团捐巨款搞慈善只是名目,一则为节税,二则为做企业形象,本来就没什么好问的。但相对的,对于这群八卦记者不着边际的问题,古昊天也失去了耐心。
要不是「老人」坚持,他不会亲自到这种乡下地方做慈善事业!
他皱起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亚珊,妳替我挡一下。」撇头吩咐一声,没等秘书响应,古昊天调头走出医院的接待室。
「古总!」太古的公关主任许倩蓉随后跟了出来。「古总,里面的记者还有很多问题--」
「有妳和亚珊应付就够了!」古昊天不悦地道,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为了防止记者随后追出,他走出接待室后匆匆穿过医院长廊,压根没注意迎面而来的女子--
「啊!」女子跌在地上,手上提的饭菜全部洒在迎面撞来的古昊天身上。
「喂,妳怎么这么冒失?!走路不长眼睛啊?!」许倩蓉瞪大眼睛,指着跌在地上的女子斥骂。
雨薇抬起头,终于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男人绷着脸,英俊的脸部线条十分刚毅,方正的下颚微微凹陷,薄唇紧抿,给人一股冷硬的感觉。
雨薇低头看到自己为母亲带的饭菜洒了一地,她心里好痛,说话也不由得颤抖起来。「是他撞到我的……」
「我看得很清楚,明明就是妳撞上来的!」许倩蓉泼辣地驳斥。
雨薇脸色苍白,自己是受委屈的人,她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心疼的是饭菜倒了,母亲就只能吃医院供应的午餐,可是母亲向来吃不惯医院的伙食,这一顿她老人家恐怕又要挨饿了!
「算了!」男人开口,不耐烦的嗓音略显低沉,挟带一股粗犷的男人味。
雨薇抬起头,目光和男人对视--
「我不想把时间耗在这里!」男人瞥了雨薇一眼,冷漠的目光居高临下,高傲得不可一世。
「你不能走!」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雨薇站起来挡住男人的路。
「喂,我们总经理都不跟妳计较了,妳还不快让开!」许倩蓉瞇起眼,刻薄地道。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么不讲理的人。明明是你们不对,为什么不认错?难道有钱就能欺负人?」雨薇一字一句地说,不习惯与人争辩的她,全身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可她仍然直视男子,没有因为他冷硬的眼光而畏惧。
男人身上的铁灰色西装看起来很昂贵,加上那一身凌人的傲气,再怎么胡涂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的经济环境优渥。
「我看妳有被害妄想症!」许倩蓉冷笑。「扯到什么有钱、没钱的,妳是想勒索啊?」
雨薇瞪大眼睛,她觉得尊严被严重侮辱了!
穷并不是罪过,他们凭什么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请妳说话尊重一点!凭妳刚才说的话,我就可以告你们毁谤!」
话,她是对着那个张牙舞爪的女人说的,但她的目光坚定地望着始终冷眼旁观的男人,也许因为他倨傲的态度,激起了雨薇的傲气。
男人瞇起眼,侧倾的视线投射过来,冷淡的眸光瞬间深沉起来。
「告我们?」许倩蓉夸张地嗤笑两声。「妳知道我们总经理是谁吗?凭妳?够力妳就去告啊!」
雨薇不再响应喳呼的女人,许倩蓉的话虽然充满羞辱,但男人的冷漠、以及轻蔑的眼光更教她难以承受。「也许我无法告你们,」她盯住男人,一字一句、毫无畏惧地道:「因为我确实没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我仍然要说:我鄙视像你们这种人。」说完话,她转身就走。
后头传来许倩蓉夸张的吐气声,以及一连串鄙夷的咒骂,雨薇置若未闻地往前走,一直到男人快步越过她,挡住她的去路--
「把话说清楚!」古昊天抓住女孩纤细的手臂,一瞬间有些讶异那瘦弱到不盈一握的脆弱,但是这不被他允许的惊讶情绪,并没有显露在他刚毅的脸孔上。「把话说清楚,所谓『这种人』是哪种人?」他盯住女孩秀气的脸庞,冷冷地重复一遍。
因为他的粗鲁,雨薇的脸色略显苍白,但她倔强地命令自己抬起头,瞪住他严厉的眼。「仗势欺人,你该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她尽量稳定自己的声调,不在他冰冷的眸光下颤抖。
男人挑起眉,阴闇的眼掠过一丝诡光。半晌,他阴沉地道:「要是真的仗势欺人,我会要妳赔我一套全新的西装!」
雨薇垂下眼,这才注意到他西装边缘沾了一片菜渍。
她愣了愣,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如果我真的要妳赔,妳是绝对赔不起的。」男人盯住雨薇的脸,极度男性化的声音低沉几度,微微带了一点粗嗄。
雨薇微红的脸孔,又因为他轻蔑的言辞而转白。
注意到女孩脸上一掠而过的狼狈,古昊天嘲弄的笑容一闪而逝,撂开手,他转身迈开大步走出医院。
「听见了?我们总经理说了,妳赔得起吗?!」许倩蓉哼笑一声,狗仗人势地跨着得意洋洋的步伐,追随她的总经理而去。
雨薇苍白着脸,慢慢蹲下身收拾地上的食物残渣,和破碎的碗片……
自从跟母亲搬到宜兰,母女俩在这乡下地方相依为命,从小到大,这十多年来她看过太多鄙视的眼神,听过太多侮辱的话语。但尽管如此,每每听到这种话,她强烈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伤害。
碎碗片突然割伤她的手指,划出一道血口子!雨薇赶紧把受伤的手指放到嘴里轻含着,脑子空白一片……
她蓦然想起那个陌生男人轻蔑的眼神。
今天下午,被摔碎的不只是一只碗碟……
还有她无足轻重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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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您再多吃一些好不好?我削了整颗苹果,您还吃不到四分之一呢!」雨薇将切好的水果送至母亲嘴边,轻声细语的劝哄着。
林月英轻轻摇头,即使是如此轻微的动作都让她觉得疲倦。「不吃了,妳先搁下吧。」
雨薇心口抽痛却不敢勉强,到了这个埘候,顺着母亲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雨薇。」林月英轻唤女儿。
她今天的食量比前几天好了许多,饭后还能吃得下水果,相对的,精神也好了些。「妳仔细听好,妈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妳。」
「妈,您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话,等您午睡醒来再说。」
林月英摇头。「不行,我自己知道这个病好不了,再不说,我怕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妈!」雨薇低呼,忍不住眼眶泛泪。
林月英却微笑了,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抚摸雨薇柔细的长发。「傻孩子,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生灭变异是无常的道理,若再过度悲伤就是个痴儿了。」
林月英能有这番豁达的领悟,是这一年多来每回迫近死期大关之际,嚼味得来的。
但是雨薇却不能接受,她哽咽地摇着头:「妈,您辛辛苦苦抚养我长大,女儿还没让您享福……您不会死的!」
林月英心口隐隐痛着,她何尝舍得下这唯一的女儿,孤苦零丁地在世上生活?但生死大限,岂能容得她抉择?
林月英不得不勉强吸口气,提振精神,该说的话、该为女儿做的事,她是半点也不能漏失,唯有清楚地交代妥当了,她才能心无里碍的离开这人世。
而这之后……
雨薇的未来便只得交给命运了。
「听我说,雨薇……」
林月英握住女儿的手,软弱的力量,让雨薇心痛地体认到,母亲虚弱得犹如风中残烛。她紧紧地回握,泪水一瞬间逼到眼眶。
林月英平静地咧开嘴,像是安慰女儿。「妈有个心愿未了,希望妳能在妈死后为我完成。」
听到母亲已经开始交代身后事,雨薇一颗心沉到谷底,但这件事既然是母亲的心愿,她就算再难过,也得聆听母亲最后的遗愿。「妈,您说……我在听。」她望着虚弱的母亲,心头无比痛苦,却强迫自己对母亲微笑。
林月英浑浊的眸子似正在回忆往事。「妈现在告诉妳的话,每一个字妳都要记住。当年妳爸还在世的时候,妳有一位古伯父……」林月英咳了两声,才把话接下去。「他跟妳爸是拜把的兄弟,古伯母在妳小的时候还曾经抱过妳……雨薇,妳还记得他们吗?」
雨薇摇头,清澄的双眸布满疑雾,母亲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
「是呀,」回想起几十年前、丈夫还在世时发生过的事,林月英露出笑容。「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年妳也才不过三、四岁,不记得是当然的。自从妳爸死后,我们母女就从台北搬到宜兰,那时候因为搬得很匆促,事前根本来不及通知妳古伯父他们,人海茫茫,又经过了这许多年,那么好的朋友,就这样失去联络了……」
林月英顿了顿,抬起头,欣慰地望着女儿,嘴角的笑意骄傲地扩深。「时间过得好快,这几十年像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妳就已经长大了。」
自丈夫死后,历经数十年人海沧桑,林月英凄楚的语调,含有无限感慨。
雨薇却不明白。「妈,当年您为什么不跟古伯父、古伯母联络?难道爸死后,古家也像那些势利的人一样,对我们落井下石吗?」
雨薇的父亲当年开设工厂,却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工厂倒闭后雨薇的父亲江青峰积欠了大笔债务,许多平常跟江青峰称兄道弟的人,那个时候避之唯恐不及,深怕江青峰上门找他们周转,路上相遇了恐怕还会撇首仰鼻,来个翻脸不认人。
江青峰就是因此才会郁忿交加、心怀忧虑而过世的。
这些过往的伤心事,是父亲去世,母女俩搬到宜兰乡下数年后,雨薇听母亲含着泪诉说的。
「不,只有古家跟那些人不同!那时候妳古伯父不但为我们江家出钱,还清妳父亲欠下的巨债,还在青峰过世后,体贴我新寡哀痛、又携着弱女,一力承担了丧葬事宜,妳爸那块墓地,还是妳古伯伯出钱买的。」说到这里,林月英忍不住悲从中来,伤心落泪。
她一直心怀感恩!始终没有忘记古家给她们孤儿寡母的天大恩惠。
「既然古家待我们这么有仁有义,妈,您为什么--」
「就是因为古家太慷慨了,我们母女俩岂可一而再地麻烦人家?」林月英摇着头喃喃道,她也有她的尊严。「他们夫妇要是知道我们的消息,像他们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咱们母女俩岂不是又会成为人家的负担?」
雨薇明白了。她解意地微笑,或许她的脾气是遗传自母亲的性格?
「如今我会再提起这件往事,是因为妳古伯母有样东西寄在妈这儿,这么多年过去,我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还妳古伯母了。」
林月英隐瞒了若干事。
事实上,为人母的她难免还是有私心的……
她知道她就要死了,她死了以后,雨薇在这个世界上将无依无靠。
若不是怜惜女儿,那样「东西」,她原是不打算还给古家的,毕竟……
早在江家一败涂地的当年,古家已经发迹,如今事隔二十多年,依古振东--古家老人主事精明、强悍的作风,这些年过去古家只会发展得更好!
况且这十几年来她天天注意报纸,早知道古家的事业非但在台湾经营得有声有色,即使在全世界也享有名声--古家已今非昔比了!
江、古两家,门户早已不相对了呀!
「妈,您是要我代替您,把东西送还给古伯母吗?」雨薇问母亲。
林月英回过神,定了定心。她不能再为了坚持自己不值钱的自尊,而牺牲掉雨薇的幸福!
「嗯……妈要妳亲手将东西,交还到妳古伯母手上。」林月英敛下笑容,严肃地望着女儿。「雨薇,妳一定要答应妈,亲自办到!」林月英一定要得到女儿亲口允诺。
雨薇黯然点头,母亲要求的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怎会不答应?况且她心底明白,这可能是母亲最后的遗愿。
林月英见雨薇点头,释然而笑。
当年江家和古家,凭着一样「信物」订下儿女亲家,那也是她要雨薇「还」给古家的东西。
看到女儿点头允诺,林月英放宽了心。只要古家一看到这样东西,立刻就会知道雨薇为何而来了。但女儿是她生的,林月英最了解雨薇,她明白这孩子一向有主见,要是让雨薇知道事实的真相,她心底一定会排斥的!
林月英之所以隐瞒,也是为人母的一点私心了。
「妈,您要我送还给古伯母的是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我一直妥善收藏着,这回入院我也把它带在身边,我把它锁在床头的抽屉里。雨薇,来,妳替妈把抽屉里那包黄绒袋取出来。」
雨薇听话地打开锁,取出放在抽屉里的黄绒袋。她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黄绒袋子,当然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林月英自女儿手上接过绒袋,解开袋子上系紧的彩绳后,取出一只宝光灿润、通体碧绿的玉环。
见到这只美丽得不可方物的玉环,雨薇忍不住叹息!这只玉环质地温润水透,鲜少杂质,就连不懂宝玉的雨薇,也能一眼看出它的珍贵。
「来,雨薇,戴上它看看。」
「妈?」雨薇怀疑地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的用意。
「听话。」林月英口气虽然温柔、却坚持。
尽管疑惑,雨薇仍依言戴上玉环。
「竟然这么合手!」林月英惊喜的叹息!她呆住也傻住了,不觉喃喃地道:「简直就是量了妳的腕围订作的!真是……真是想不到呀!」
这意味着什么?
多年来林月英早学会对现实不抱存幻想,唯一令她的心能感到踏实的,就是死命工作、认真攒钱,这十多年来为了供雨薇念书,母女俩苦哈哈的过日子,攒得一块钱她也当两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