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留住咏童的脚步,他更不知道,在打工了几年后,经济早已自主的她,老早就存好了一笔随时可飞回家乡去见陆晓生的款子。
当飞越了大半个地球的班机终于抵陆,没有一丝迟疑的咏童,从机场坐车直奔陆晓生的旧居,在经过了长时间的飞行折腾后,远在城市另一端初醒的太阳,对身心皆疲的她来说,红艳刺眼得几乎令她闭上眼,但她强打着精神,坐在车内紧张地交握着十指,不断在脑海中复习着,这些年来她准备好在见到他后,首先要对他说的是哪些话。
出租车缓缓停在陆家门前,付了车钱后,咏童就只是一径地站在大门深锁的陆家前,此时日头已快升至正中天,初夏的太阳,将长期待在伦敦雨雾里的她晒出一身细汗。
等了许久,迟迟没听见门里有任何动静,按门铃也没人来应门,满心焦躁的她,才想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看清里面时,住在陆家隔壁的邻居叫住了她。
「不住在这了?」听完她的话,原本浑身紧张,充满期待的咏童,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谷底。
「嗯,他妈妈嫁给一个日本人,所以就跟着妈妈搬到日本去了。」听完她来此的目的后,长年住在隔壁的张嫂开口就浇熄了她所有急切寻人的心情。
咏童呆愣愣地重复,「日本?」怎么……在电话里阿正都没有说?
「搬去好久啰。」这才想起还有一事未做的张嫂,边说边去屋子里取来一只钥匙,然后开了陆家的大门。
「妳要做什么?」咏童不解地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帮他浇花。」将门钥收妥后,张嫂弯身提起浇花用的小洒水器。
「花?」她一时没听懂。
「就二楼的那个。」张嫂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伸手遥指着陆家二楼阳台上的两具长型花盆,「那是晓生从日本寄来种籽叫我替他种的。」
「罂粟?」熟悉的花朵一映入眼中,咏童想也不想地启口。
「不是,那个叫虞美人。」也曾认错花的张嫂,在查过书后,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释,「罂粟在台湾是不准种的,不过这花和罂粟长得很像吧?」
所有的往事前尘,在双眼一接触到那些花后,重新在她的眼前复活,蓦然想起这些花儿由来的她,有些不安地追问。
「他……为什么要叫妳帮他种这个?」
「晓生说他要用这个来代替罂粟,他还说懂花语的人看了就会明白了。」张嫂偏着头想了想,好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妳呢,妳明白吗?」
她明白的,红色代表迷恋,白色代表遗忘。
但,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花儿呢?她边想象着它代表的花语,边试着揣测他的用意。
「他只叫妳种红色的?他有没有留白色的种籽给妳?」心中有些不确定的咏童,在隐隐明白他的用意后,像是在面对另一个判刑般地,努力将自己的声音自喉中挤出。
张嫂摇摇头,「没有分什么红色白色,他只寄了一袋,里面都是这种颜色的种籽而已。」
他并没有把她遗忘……
「妳有没有他的电话?」紧紧捉住一线希望的咏童,忙握紧了她的手臂问。
「他没有留,他妈妈也不肯给。」深知他家庭情况的张嫂叹了口气,「因为她怕晓生的爸爸又会来纠缠他们母子俩。」都已经离婚了,还指望着晓生来替他还债?都拜陆孟羽所赐,晓生不得不离开台湾,就是因为那些老是嚷嚷着父债子还的地下钱庄所致。
「那地址呢?」咏童不肯放弃地退而求其次,「他寄信的地址在哪里?妳总有他的地址吧?」
「地址?」张嫂顿了顿,转身走进屋子里,「妳等一下,我去找找。」
自从分离后,从不曾觉得自己离他如此近的咏童,紧握着十指,深深在心底期盼着,上天能再给他们一次重逢的机会,好让他们能够有机会……
但迎向她的,却是张嫂那张写满歉意的脸庞。
「不好意思……」自屋子里走出来的张嫂,站在她面前扬高了那张被水濡湿的信封,「这个,前几天被我家小鬼玩水给弄湿了……」
小小的希望,一下子就在她的心中熄灭了……
咏童怔怔地接过那张蓝色的墨水全都晕开,只隐约可辨认出北海道三字的信封。
当屋子里的吵闹声又起,张嫂再次定进里头骂几个正忙着造反的小萝卜头时,咏童握紧了那张只能让她仰望天空的方向,却不能告诉她,他究竟在哪里的信封,就在这时,一名从市场买菜回来的阿婆路经咏童的身旁。
「小姐、小姐……」被蹲在路中间哭的咏童吓到的阿婆,好心地站在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肩问:「妳怎么了?」
不听使唤的泪水,自不知已被泪水洗过多少次的面颊落了下来,咏童将脸埋进掌心里,止不住的眼泪,将那熟悉的笔迹、那仅剩的北海道三字,也濡湿晕开来……
青春,就这么在眼泪中消失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二○○四年
「你一整天都跑哪去了?」富四海特产的那张黑压压大黑脸,在陆晓生一打开饭店房门时,随即伴着一整屋子浓重的烟味向他压过来。
「你更年期到了吗?」还站在门外的陆晓生,在回想起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后,处变不惊地问。
「是生理期来了一整天!」富四海一骨碌地把他给拖回房内,一脚踹上门后,挽起两袖就准备找他算帐。「说,你今天放我鸽子的理由是什么?」整整一天,消失得完全不见踪影,不但事前没报备,手机也不开,都说过今天要介绍几个文化圈里的同行给他老兄认识认识,结果呢?他千辛万苦才敲好时间,并突破种种困难才请来的同行名人们都到齐了,偏偏正主儿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陆晓生在他杀过来前,认罪地朝他抬高了两掌。
「首先,我穿了你指定的衣服。」他指指身上那套绝不可能出现在他家衣柜里的西装,好在富家经纪面前争取一点缓刑。
「然后?」富四海两手拢着胸,将下巴拾高了三十度角。
「然后也照你的交代提早出门。」
「接着?」他不耐地扳扳两掌。
「接着我的车莫名其妙的爆胎,我想时间还早,所以就去坐捷运,然后我就不小心遇到了我今天会四处逛逛的原因。」陆晓生一鼓作气地说完今日行程。
「原因名是?」他会四处逛逛?愈听就愈觉得诡异的富四海,质疑地挑高两眉。
「贺咏童。」他直接奉上元凶的全名。
当下所有怒火全都卡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富四海,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看向在外头晃了一天后,此刻脸上表情并没有如他预期中,应该显得很激动的陆晓生。
原来……又是她呀,也难怪这个最近不常反常的小子,会突然一声不响的又开始反常作怪。
「你们……呃……」富四海小心地瞄瞄他,「有没有谈谈?」都那么多年没见面了,在这么突然偶遇下,他不会是完全呆掉说不出口,或者是不小心一下子对她说了太多吧?
「有,谈了四句。」虽然在那种情况下,她可能认为那只是多年不见后,偶遇之下所打的招呼,但天晓得,他所问的那两句话,正是缠绕了他多时,他非得亲口向她证实的噩耗。
富四海愕顿了一会后,两眼张大一瞪。
「四句话?」
「嗯。」陆晓生点点头,肯定没算错。
「有没有搞错?」富四海哇啦啦地拉大了嗓门,「你可以在我耳朵边连讲五年你的咏童,却在她的面前讲不到五句?」该讲的对象不讲,不该讲的局外人讲得倒挺多的,这个向来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长舌得不得了的男人,到底在她面前演哪一出?
「我生性害羞。」对他来说,今早的那四句,就已经是极限了。
「你骗谁呀?」坚持不吃这套的富家经纪,用力推了他一把后,气吼吼地找他算帐,「四句后呢?接下来的时间你跑哪去了?」
「我去打听了点关于她的消息,然后就去参观了她工作的大楼,再跟在她的后面替她捡东西。」他亮出两根手指头,说明今天只做了哪两件大事业。
富四海愣张着嘴问:「你跷掉今天我替你安排的所有行程跑去当个跟踪狂?」
陆某人还朝他眨眨眼,「下次你可以换个较含蓄点的说法。」
真的有病……富四海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一定都没有按照医生指示吃药的隔壁班同学。
初恋真有美好到那种程度吗?有美好到从一而终,只差没盖几座贞节牌坊外,还鬼鬼祟祟地跟在她的后头到处跑?他要再介绍几个新的心理医生给问题一年比一年严重的这家伙不可。
「看到她之后,我就什么都忘了。」兀自坐在椅中回想今日所得的陆晓生,不停回想着自今早起就一直映在他脑海中,那张曾让他苦苦思念不已的容颜。
他没好气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我可以亲自左证这点,谢谢。」被放了一天的鸽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四海。」再次温习了一会回忆后,陆晓生一手撑着面颊,忽地对他扔出第一颗炸弹,「替我换间艺廊。」
富四海古怪地皱着眉,「都要签约了,你对目前的这家有什么不满?」先前不都已经敲定说好,且爱挑三捡四的他也都没意见了不是吗?
「距离有问题。」他脱去外套,再不耐地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带,「它离咏童工作的地方太远了,我要见她的话会不方便。」他可不想往后每天一整座城市东西两边跑。
「你够了!」想也知道他大概要做什么的富四海,拉警报般地拉大了嗓门,希望能在紧要关头前把他的理智嚷回来。「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不要以为我会让你因为这种——」
「隔壁班的同学。」伴随着这句低唤,平静无害的笑意出现在陆晓生的脸上,他静静地看着这名高中与他是隔壁班同学,而现在则是与他合作了近五年之久的经纪人。
「不要每次想威胁我时,我就又变成隔壁班的!」备感威胁的富四海,气岔地往后退了一步,指着他的鼻尖,「她都已经要结婚了,你还眼巴巴的巴着她做什么?」
「我们从没有分手过。」陆晓生边说边解开衬衫上的两颗扣子,露出长年下来因工作因素而练出来的肌肉。
「那又怎么样?」体型跟他差了一截的富四海,不争气地再往后退了两步。
他很爽快地说完今日在见到她后所下定的决心,「所以我还是她的现任男朋友,在她结婚前,她的未婚夫得先把位置让一让。」
「不要又用你的歪理来扭曲别人的世界!」最坏的预感再次成真,富四海简直气急败坏。「你真想要把她要回来的话,这些年来你干嘛不行动?干嘛非得挑人家都要结婚这当头才要来搞小破坏?你要是真爱她的话,你就该为她着想,别在这时搅乱了一池春水才对!」
「我只是想把她重新放回我的轨道里而已。」不为所动的陆晓生微瞇着黑眸,蓄藏在白色衬衫下的紧绷肌肉,在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间几乎清晰可见轮廓。「至于这些年来我不找她的原因,我想你比谁都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想阻止他呀!他也不想想为了贺咏童这三个字,他究竟折磨自己多少年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他回来台湾开什么个展,只要跟这块与贺咏童沾上点边的上地,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真卯上了?」心底有一百个不愿意的富四海,望着他那双没得商量的眼眸,问得很不情愿。
陆晓生认真地颔首,「再不卯就没机会了。」离她结婚只剩一个月不是吗?
「我一定得帮你做这种缺德事?」他还是想挣扎。
「做不来的话,我不介意换个经纪人。」陆某人也不啰唆,爽快地赏了他一条自由的退路。
「嘿,我还有人权吧?」完全不被惦念劳苦功高,为了爱情就被两手抛,险些气昏头的富四海,直飙至他的面前扬起一颗拳头。
「在我直径两公尺范围内没有。」陆晓生亮出一只更大的拳头,附带在臂上隆起两座小山的臂肌当作回礼。
每次都只会仗势欺人,跟人比谁的臂肌大!
「地址啦!」长时间处在暴力阴影下,不情不愿又再次下海奉陪的富四海,放开拳头改换成掌心往前一摊,「不给地址我怎会知道哪里离她最近?
第四章
刚吃完饭,脸上还黏一颗饭粒的贺之谦,蹲在女儿的房门口看着刚返家的她。
「女儿,这几天妳怎么都失魂落魄的?」本来是上楼来叫她吃饭的他,愈看她的脸蛋,就觉得她好像清瘦了不少。
「有吗?」咏童淡淡应着,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套装外套脱下挂好。
盯着她那种只在记忆中出现过几次的模样,贺之谦转了转眼眸,试探性地问。
「妳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根据经验来看,能让她出现这号表情的人,在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
本来就不怎么想开口的咏童,在他一把问题问出口后,整个人怔了怔,而后芳颊一撇,更是不想开口说话。
「老爸猜对了是不是?」蹲在地上的贺之谦问得很有把握。
「前几天我坐捷运时遇到了晓生。」她干脆直接说出来,省得他接下来几天都会拿着那个问题不停猜测。
「然后?」贺之谦一双老眼登时焕然一亮,既期待又兴奋地问。
「就这样子,没什么然后。」她耸耸肩,决定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不再继续。
他却不这么想,因自她的话里,他可以听得出逃避的意味,他叹了口气,自裤子后头的口袋摸出一封信,起身踱至她的身旁问。
「其实还是很想他?」
「老爸,你太闲了吗?」把工作带回家的咏童,有些受不了地自书桌抬起头瞪着他。
「我只是很欠扁。」他委屈地亮出手中的那封信交给她,「这可是妳老爸我冒着挨棍子危险去老家偷来的。」
她拿过那封信,有些好奇是谁寄的信得害他跑去老家偷,但信封上头并没有列出寄件人的地址,她再翻过信封一看,在信封背后印着她当年读过的高中名称,以及三年六班班委会这几字。
「同学会?」从没参加过这种活动的她,有些怀疑地问。
「嗯。」贺之谦开始积极地向她鼓吹,「妳老爸特地去偷来的,妳就去参加一下吧。」
原本是想点头同意的她,在回想起那日见过况绚丽的景况,以及自己在那些老同学的心中,早已是个断线风筝后,有些退却地向他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