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到底怎么了?我不信妳连一两个小时都挪不出来。」
语气急躁,声调略扬,清楚显示了楚正玺心里的焦虑。
自他正式搬回台湾后,和韩亦诗之间的距离不近反远,再也没有温存缠绵的时光,就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几乎没有。
她的疏离不像是赌气--韩亦诗从来不是会赌气的女孩--而是,像放弃了什么似的。
楚正玺软硬皆施,说好说歹,怎样都还是动摇不了她的态度时,他这才领悟到,韩亦诗其实有多么倔强。
是呀,她该是一个活泼开朗、个性鲜明的女孩,看她在乐团与朋友互动、或是和死党手帕交通电话时的模样,就可以窥知一二。
可是在他、在亦柔面前,她却一直那么安静、压抑。
这些年来,他一直怨她,亦柔也一直不谅解她,殊不知,亦诗其实也很辛苦,她也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快乐。
想到这里,楚正玺的语调又柔了,他就是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我只是想和妳吃顿饭,就这样而已。」他伸手轻抚她柔嫩的脸蛋,温声说:「我知道妳要教课,那就等妳下课再吃。我去接妳,好不好?」
楚正玺可以赖在这里跟她磨,磨到她同意为止,就算丢下天大的事情不管也没关系。这就是楚正玺,就是这些年来,他用在她身上的专注与执拗。
韩亦诗只是默默看他一眼。
几天之后,韩亦诗结束音乐教室的课程,果然就在门外遇到专程过来接她的楚正玺。
她沉默而被动地让他拖着去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
当打扮得抢眼性感的韩亦柔出现在他们桌边,艳丽的脸蛋上挂着讨好的笑容时,韩亦诗才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看看妹妹,又看看脸色有些狼狈的楚正玺,然后,领悟到是被设计了之后,她唯一的反应是低头研究菜单。
「姊,很久没有跟妳一起吃饭了。妈妈前两天又打电话来啰唆,说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看到妳了。妳在忙什么?谈恋爱?」
炸弹大胆投下去了。看惯大场面的楚正玺,也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他瞥了低着头的韩亦诗一眼。
韩亦柔自顾自的坐下,对着楚正玺挤眉弄眼。
「咳。」楚正玺怕韩亦诗为难,他清清喉咙,试图打破僵局,「是这样的,我和亦柔之前决定,要约--」
「如果你们先约好的,那就你们吃吧,我回去了。」韩亦诗低声说着,合起菜单,起身准备离去。「我这周末会去看妈妈,要是妈有找妳,就跟她说一下--」
「姊,妳这出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韩亦柔很不客气地打断,她利瞪着姊姊,「妳再把楚大哥推给我也没用,他根本对我没兴趣!我们只是在试探妳的忍耐限度而已,没想到妳这么能忍,这么不在乎楚大哥!」
「亦柔!」楚正玺出声制止。
「我没有说错,要不然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民国几年!」韩亦柔理直气壮的说。「我姊这个人就是这样,肚肠绕来绕去的,心眼特别多,楚大哥,你到底要宠我姊宠到什么地步啊?什么都顺着她?拜托!」
韩亦诗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的灵魂似乎已经被震出躯体,飘荡在空中,还听到自己平平说着:「原来,你们是说好的。」
「对啊。」韩亦柔耸耸肩,嘟起鲜艳的红唇,「我跟楚大哥说好要气气妳,看妳能怎样撮合我们两个,结果没想到妳还真厉害,被我怎么试、怎么激都没关系,还是坚持把楚大哥推给我。」
「不是这样的。亦诗,妳听我说。」楚正玺也跟着站起来,伸手要拉韩亦诗。
她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来没看过的,好像在一瞬间,整个人被冰封住了似的。
「不用多说啦,楚大哥,我姊只是一时拉不下脸而已。」韩亦柔说完想说的话,轻松愉快的开始喝冰水、看菜单。「她平常看起来很好讲话,可是脾气也满拗的。我妈就说,小时候我姊不哭则已,一哭的话,谁来哄、哄多久都没用,一定要让她哭够了才会停。看她练琴也知道,练不好就关在琴房里练到熟为止。楚大哥,你以后日子难过了,哈哈!」
她的自得其乐,完全没有传达到站着的两人身上。
「亦诗,我已经告诉过妳很多次,亦柔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长大,可以处理自己的情绪,不需要妳小心翼翼地护着她。」楚正玺握住韩亦诗纤细的肩,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很稳定地说:「今天我们把话讲清楚之后,妳就不要再多想、多顾虑了,我要我们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楚大哥,你偏心得要死,都只顾着我姊。」韩亦柔拿起雪白的餐巾,假装擦眼泪,「呜呜呜,都没有人爱我!」
这是一场闹剧吧。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场闹剧。
「柔柔上次骂过我以后,让我醒悟到,我其实很丑恶,很脏。」韩亦诗开口了,一字一句,都像是淌着血似的,痛彻心肺。「而现在我才发现,不但如此,我还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笨蛋。」
自以为能摆布他人,能操控情感……
「别说了!」楚正玺忍不住低吼,制止她诬蔑自己的话语。
韩亦诗轻轻一笑。
在场的两人,都不得不承认,从来没看过这么冰冷、无生气的笑意。
「对不起,柔柔,我不该骗妳,背着妳和楚大哥来往。」韩亦诗说着,又抬眼正视楚正玺,「楚大哥,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配合我的任性。」
然后,她挣脱了楚正玺,转头就走,脚步踉跄,还撞了下正要过来帮他们点菜的服务生,害得人家差点跌倒。
楚正玺只迟疑了一下,起身追过去时,先是被那个碍事的服务生挡到,然后又被一群刚进来的客人给阻住了前路,等他追到门口时,韩亦诗已经不见了。
他忍不住又诅咒了几句粗话。
「啧啧啧!」跟着出来的韩亦柔吊儿郎当地摇头,「这么有气质的人还骂粗话,楚大哥,你真是被我姊气疯了。」
「我没有生她的气,是她会生我的气!」楚正玺急躁不堪,神情焦虑地打着手机,试图联络助理把车子开过来。「怎么会弄成这样?」
「可不是我的错,我该说的都说了。」韩亦柔又嘟起嘴,「不是每件事都是我的错,偶尔你也该骂骂我姊吧,偏心!」
楚正玺懊恼地大声叹气,他现在什么都管不了了,只想立刻找到韩亦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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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或电影里面的女主角若伤了心,通常会远走高飞,不花什么力气就可以远离伤心地,孤独而高雅地躲起来疗伤,等男主角来找她。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韩亦诗办不到。
一个礼拜有六天要到音乐教室教课,有四天要练乐团,她根本哪里也去不了。
而电视电影里的男主角,在伤了女主角的心之后,通常为了表现痴情,会风雨无阻地在女主角家门口守候,淋雨刮风都无所谓,如果能得肺炎入院、昏迷中还高喊女主角的名字更好。
可惜,楚正玺也办不到。
在他满满的行程中,想要挤出一点时间去找韩亦诗,居然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还是找不到?」国家音乐厅的后台,正准备要预演彩排的楚正玺,虽然一身笔挺的燕尾服,俊脸上却是满满的烦躁之色,他瞪着一脸云淡风清的助理Max,「台北就多大,我不信你找不到她!」
Max被凶了,却一点也不介意,反而露出微笑,「楚指挥,我担任你的助理也快七年了,从来没看过你这么失常的样子。」
「你说什么风凉话啊!」楚正玺扯扯有点紧的领结,不耐烦地说:「我看我自己去一趟好了。」
「这可不行,今天是预演彩排,媒体记者都来了。」
这话不假,通常预演彩排是乐团发新闻稿、让媒体提前来采访的时候,如果指挥缺席了,那外面的艺文记者们该怎么办?
楚正玺发出暴躁的低吼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在后台小小的休息室里走来走去。
「你这么重视韩小姐,她一定会感受到的,不用这么患得患失吧。」Max衷心地说。
像楚正玺这样的条件,加上他多年来如一日的专注与痴情,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会被打动?
「你不懂。」楚正玺忍不住苦笑。「亦诗看起来虽然温驯,可是脾气很拗的,有时候脑筋就是转不过来,很难搞。」
虽然在苦笑,语气中却满满的都是心甘情愿,和无意中泄漏的宠溺。
乐手们纷纷上台了,首席带着各部乐器在对音,嘈杂热闹的声响传到后台,Max看了看表,「无论如何,先把这个彩排带完吧,晚一点再过去韩小姐住处看看,也许她就会在家了,那你就找得到她啦。」
「她在家是一回事,让不让我找是另一回事。」楚正玺无奈地说。
Max又忍不住微笑。
台前一百多位音乐界的菁英,都得看他的眼色、手势行事,大批记者殷殷期待着他的出现,而他在后台,却被一个小女人弄得无计可施,犹如困兽一般。
「搞不好韩小姐过一阵子就自己来找你了,这也说不定。」Max笑着安慰老板,两人并肩走过后台走道,往台前移动。
楚正玺给了他一个「你在作白日梦吗」的眼神。
幸好当天的流程走得还算顺利,各声部表现都差强人意,记者们也没有太讨厌,勉强在预定时间内彩排完成了。
下了台,楚正玺接受几个记者的采访时,他一抬头,就看见助理Max远远走过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如果不是认识他这么久了,知道他沉稳的个性,楚正玺几乎以为他在挤眉弄眼。
「怎么了?」待他走到身边,楚正玺低声问。
「韩小姐真的来了。」Max笑意更深,把车钥匙交给他,「这边我来处理就好,你先走吧,我刚刚带她进去休息室了。」
楚正玺一听,好像着了魔似的,把还在聊天的记者们丢给Max,头也不回地抓过钥匙就走。
他三步并做两步,快速穿过狭窄的走道,来到他的休息室门口。
推门进去,果然,好一阵子避不见面的韩亦诗正在里面。
粉红色毛线衣配上灰色的长裤,窈窕身影中带着妩媚。楚正玺贪婪地凝视着令他魂牵梦萦的娇颜。
但还来不及欣喜,他就立刻发现,她的脸色非常惨淡。
「怎么回事?」他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臂。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拥她入怀的冲动。
「是柔柔。」韩亦诗仰起苍白到令人心惊的脸,好像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困难地说:「她……我……我接到电话……要过去……医院。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医院?为什么?」楚正玺察觉她不停地发抖,诧异已经全部转化为担忧与关切。「她生病了吗?」
韩亦诗发出一个几乎像是动物受伤时的悲鸣呻吟,然后,只是猛力摇摇头。
「我跟妳去。」他当机立断,轻拥着她的肩往外走。「不管怎么样,一定不会有事的,妳先不要想太多。」
这话说得楚正玺自己都没把握。
如果真的没事,或是小事,亦诗怎么可能在刻意闪避了这么久之后,主动来找他,又怎么会是这样的神态?
楚正玺的浓眉皱了起来,拥紧身旁人儿颤抖着的纤细娇躯。
不会有事的,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第九章
骊歌初动,离情辘辘,惊惜韶光匆促……
苍凉的小喇叭独奏,在告别式会场回荡,撞在每个人心上,在耳中萦绕多时,始终不去。
这首苏格兰古民谣,数百年来不知见证了多少分离,不管是用盖尔语,还是用中文唱出来,甚至是葬仪社的乐队应景的演出。
一直到现在,韩亦柔的告别武都过去两个月了,楚正玺脑海中还是常常响起这段旋律,甚至凌驾他正在研读的史特拉汶斯基火鸟组曲之上。
他读总谱读到分神,修长的手指忍不住探向桌边。
迟疑片刻,他从一迭迭乐谱、数据与笔记中,翻出那已经看了无数次的报纸。
北县昨晚发生一起死亡车祸,一辆小客车酒后失速,闪避来车,撞向马路中央分隔岛,驾驶韩亦柔当场死亡,车上另一名乘客方宏洋伤势严重,送往淡水马偕医院急救……
讽刺的是,在同一天的报纸上,也有楚正玺的新闻。
新锐指挥楚正玺带领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将在本月二十号举办的音乐会中,带给听众新的体验与感动……
报纸已经开始泛黄,边缘也卷起来了,楚正玺还是没办法把它丢掉。
彷佛要借着一遍又一遍的确定,借着一点证据,他才能相信,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不只是一个恶梦。
翻阅的动作,在眼角余光发现似乎有动静之际,马上冻结,他不动声色地用乐谱把那张报纸盖住。
书桌左侧的沙发床上,本来静静蜷缩着的人儿,此刻开始蠕动。
本来以为只是翻个身,没想到,她突然醒了。
迷惘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她坐了起来,愣愣看着书桌前挑灯夜战的楚正玺,好像还在梦中。
「亦诗?」楚正玺放下手边的资料,起身过去她身边。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握住她。
「怎么醒了?」他的声音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好像怕惊吓了她似的,小心轻问:「要不要喝杯水?还是牛奶?我帮妳热牛奶好不好?」
韩亦诗还是望着他,眼神像是没有焦距。
「刚刚电话有响对不对?」她的嗓音还带着睡意,却清清楚楚的问,「我听见了,有电话响。」
楚正玺浓眉一皱,「没有啊,妳是不是作梦梦到?」
韩亦诗坚持着,她试图挣脱他的掌握,要起身去找电话,「我明明听见了。是柔柔打来的,她一定又喝醉了要人家去接她,我得马上去,不然她会生气。」
「亦诗!」楚正玺忍不住喝止,「妳是在作梦!亦柔不可能打电话给妳,她已经不在了!妳亲眼看着她火葬的!快醒来!」
被他这样一吼,韩亦诗只是震了一震,僵住。
慢慢的,她又坐回沙发床上。
「我知道妳很难过,大家都一样,可是妳已经这样两个多月了。」楚正玺握紧她的手,逼切地望着她,「试着去接受好吗?亦柔不在了,妳不能像这样一辈子,她也不会喜欢看到妳这样。」
韩亦诗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忧虑地看看他英俊而焦急的脸庞,然后,又看看那张有些凌乱的书桌。
「你今天拿信了吗?」她忧愁地问:「我的信用卡账单来了没有?柔柔这个月不知道又刷了多少钱?我音乐教室的薪水如果还没入帐,可能会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