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吗?」楚正玺苦笑,顺从她的挣扎,不再强制留她在怀中。
他抬起手,修长的、惯常拿着指挥棒的手指,缓缓滑过她那张从青少年时代,就令他魂牵梦萦的清秀脸蛋。
滑过她无神的大眼睛,秀气的鼻梁,和饱满的红唇……这是他一生的爱恋,也是最困难的牵绊。
「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宠妳宠成这样,没办法拒绝妳的任何要求,所以以前,可以答应妳瞒着亦柔我们在一起,答应妳努力对亦柔好。妳大概非常清楚,只要妳要求,我没有不答应的事情。」
韩亦诗发现了,楚正玺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绝望的眼神。
「妳妈妈说得对,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是拖着彼此往下掉而已。」他继续轻抚着她的脸蛋,然后,情不自禁地俯头吻了吻她的柔嫩红唇。「亦诗,妳愿意改变吗?愿意因为我的关系,赌赌看吗?试试看我们能不能一起找回原来的妳,不,甚至是更快乐的妳?」
「楚大哥,你在说什么?」她凝视着他,有点困惑。
「我说过了,不要那样叫我,我从来没有把妳当作妹妹。」他语调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一直把妳当作伴侣,也希望有一天,心愿能够成真。亦诗,妳嫁给我,好不好?我们离开台湾、离开这里,去美国住一阵子,怎么样?」
夜色渐深,楚正玺的声音低沉但坚定。然而这一切,依然像是一场梦。
梦中,似乎调皮又骄纵的韩亦柔,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然后大叫:「姊,妳怎么可以抱着楚大哥!你们两个快点分开啦!黏那么紧好恶心喔!讨厌!」
「柔柔不要生气……」她闪神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就这样筒简单单一句话、几个字,让楚正玺浑身一震。
他如此掏心掏肺的对待与请求,换来这样的回答。
亦柔一直站在他们中间,从以前到现在。
不管亦柔自己是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是,亦诗完全没有打算推开她。
亦诗想推开的,是他。
楚正玺眼中仅剩的一丝火苗,好像也熄灭了,剩下的是一片漆黑荒芜。
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们无语相对了许久。
「我该走了。」最后,楚正玺放开她,牵着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晚安,亦诗。」
韩亦诗仰脸承接了他的轻吻,然后,目送他似乎散发着悲伤气氛的背影离去。
她整个人缩进薄被底下。薄被彷佛是她的保护罩一般,把所有的汹涌情绪都隔离在外,她只能这样保护自己。
深深受伤的楚正玺,下楼的脚步有些踉跄,他与刚从厨房那边走过来的韩母擦肩而过。
「正玺,你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喝点饮料……」韩母开口招呼,却在照面之际,不禁惊呆了。
只是一瞬间,楚正玺就疾步离去,连招呼都没打。他无法停下来,无法说话。
可是那短短一秒,就已经让韩母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第十章
楚正玺和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约满之后,没有续约。
他回美国去了。
在他离台之前,韩亦诗并没有机会和他见面,更遑论好好谈一谈了。
就算有机会,她也不知道该谈什么,他们已经走到僵局。
很可笑也很可悲,以前以为最大的阻碍就是韩亦柔,没想到韩亦柔走了以后,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姊姊啊,妳这样真的可以吗?」韩母用小名叫着女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在玄关穿鞋,准备出门。
韩亦诗回头,浅浅一笑,「妈,我都教这么多年了,现在只是帮小朋友上初级班,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妳都这么久没练琴了,没关系吗?」
「妈,真的,妳不要担心。」
在家休息了大半年,最近韩亦诗终于开始慢慢回归常轨。这一场假期,她放得太久了。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疗伤药,虽然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听见隔壁房间母亲的哽咽,韩亦诗却发现,她母亲真的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好多好多。
她在不经意中听见妈妈和舅妈讲电话。
舅妈大概又说了什么半取笑半夸奖的话,只听见她母亲在电话这边笑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让亦诗休息一阵子也好,她从小就太认真了……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互相作伴而已……不会累啦,自己的女儿累什么。」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包容着她,乐团同事,音乐教室的老板,自己的父亲,母亲,甚至是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怨言的楚正玺。
他最后以放手来成全,成全她的自我隔离,让她安安静静缩回自己的世界,没有他的世界。
当她从自以为安全的牛角尖里重新抬头之际,他已经不在了。
「妳真的可以?没问题?」韩母还在她身后叨念着,「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好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还养得起妳,大不了叫妳老爸拿钱出来……」
「妈,我要去上课。」韩亦诗温和但坚定地抬头说,「而且,下课之后还要过去剧团,苏总监已经跟我约好了。」
听到这个,韩母风韵犹存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那个……我觉得不用去。」她困难地说。「他找妳会有什么事呢?」
「应该是跟剧团有关的事情,我们一直都没有跟他们联络,所以……」
韩亦柔出事以后,剧团方面曾经试图和韩家接触过,但是之前没有人有心情处理这件事,最近剧团的音乐总监终于和韩亦诗联络上,请她一定要拨空过去一趟。
韩亦诗考虑良久,最后决定去赴这个约。虽然她知道重新踏入剧团的练习场所,对她来说会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我还是不希望妳跟他们有什么来往。」韩母迟疑半天,终于说:「柔柔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带坏的。」
「妈,不是这样啦。」韩亦诗安抚着忧心忡忡的母亲,「我真的没问题,妳放心吧,晚一点我带消夜回来,我们一起吃。」
「好,我等妳,妳快点回来喔。」
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好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小动物,从自己的山洞里探头出来,发现又是春天了。
外面的世界在她缺席的几个月里,并没有什么改变,台北的街头依然忙碌,晚春的太阳威力惊人,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换上轻薄的夏装了。
韩亦诗走过熟悉的街道,到音乐教室去上课。一切熟悉中,她突然被一个背影给吸引……
楚正玺!
不由自主,她彷佛着魔似的追上那个修长的,穿着深色西装的背影,颤抖的玉手伸出,轻拍他的肩,然后--
是张陌生的脸孔,不是令她时时想起,又不敢思念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尴尬地道歉,感觉失望有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韩亦诗在连续认错了三次之后,她终于承认,自己有多么想他。
那些为了他而失眠的夜晚,似乎永无止境。
他们在一起的回忆,不管是甜蜜还是苦涩、激情还是揪心,都一再来打扰,让她夜不成眠,无时或忘。
爱情,即使不敢承认不见得不存在,不愿面对也不会消失。
对他的思念和眷恋,都像是在身体深处生了根,挥不去也理不清。
当她教完课,来到暌违许久的剧团练习场所时,才走近,一股椎心的痛楚,便又隐隐浮现。
她更加思念楚正玺。在这样无助而心痛的时候,她多么思念那个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那个无论她怎么伤害他,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的男人。
然而现在……
她必须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足够的勇气,走进练习间的办公室。
「韩小姐,请坐。」那是个留着落腮胡的小个子男人,他的手很温暖,用力握了握韩亦诗的手,让她稍稍稳定了下来。
她勉强挂起微笑,「苏总监,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苏总监叹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还是苏总监先恢复。他清清喉咙,亲切地说:「是这样的,亦柔还有一些东西在这边,我们是想,也许你们会想留下来。还有,她最后一张支票……」
看着那张微薄的车马费,韩亦诗怎样也忍不住突然涌上来的酸涩泪意,可是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把下唇咬得几乎出血,她什么也没说。
苏总监都看在眼里,沉吟片刻。
「其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他一双不大却很锐利的眼睛研究着韩亦诗,「之前亦柔的角色,我们后来紧急换角了,可是,怎么说呢……效果还是不好,巡回公演只好中断,临时换了另一出旧戏演出。亦柔的事情,对我们整个团的士气影响很大。」
「我能想象。」她点点头。
「亦柔的天分不只在歌声而已,她是个热情的女孩子,这个角色虽然只是女配角,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如果她能巡回演出,她一定会红,事实上,她已经累积了不少观众了。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太可惜了!」
听着这一切是多么困难,韩亦诗几乎窒息。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能怎么帮忙,我妹妹……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又重重咬住自己的唇,忍耐,不要在这里失态,一定要忍耐。
苏总监继续观察她,然后,落腮胡后的黝黑脸庞,突然浮现一丝了解的微笑。
「我们打算重新再推一次这部戏。」他双手交握,沉稳地说:「我和导演、经理讨论了很久,我们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韩小姐……」
韩亦诗从他渴切眼神中得知他要说的话,脸色大变。
「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真的想……」
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些,上身前倾,很认真地说:「我们都是认真的。韩小姐,我们想请妳考虑接下这个角色。」
「这不可能!」韩亦诗直觉地厉声拒绝,清秀的脸蛋上,血色尽褪。「我根本没有受过舞台训练,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这是她妹妹生前最后一部参与的作品,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个角色!
「舞台训练不是重点,我们可以安排妳接受密集训练。」苏总监的声音里,有着专业人士的权威感。「韩小姐,我做这一行有二十年了,自认为选角色还满有点概念的,我认为妳绝对做得到。」
「不,我还是不觉得……」
「想想亦柔会多高兴!」苏总监做个夸张的手势,「这出戏一定会得到热烈的回响!我们甚至不用多花工夫宣传,媒体自己就会上门来!」
「她怎么会高兴!」韩亦诗忍无可忍,提高声调,硬生生打断了苏总监有些忘形的劝说。「这是她的角色,我怎么可以抢?她根本不能还手,她绝对不会高兴!」
看着一向温婉文静的韩亦诗声色俱厉地爆发了,苏总监反而安静下来。
「韩小姐,从亦柔一开始拉妳来剧团帮忙伴奏弹琴,她就告诉过大家,她姊姊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也不太敢表达自己,有机会的话,应该要让妳接受一点表演训练,让妳像我们一样,诚诚实实的面对自己,大胆放开。」他语声温和地说,「从刚刚进来到现在,妳一直咬着嘴唇,是在忍耐吧?韩小姐,妳难道不想试试看放开自己、诚实面对自己,就这么一次?」
「演一个虚构的、跟自己完全不像的角色,怎么可能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方式!」韩亦诗不得不对他的犀利观察能力折服,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论点。
「演戏,正是最好的方式。」苏总监神秘一笑,「有机会的话,每个人都应该试试看。韩小姐,妳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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谙去夏来,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缓缓流逝。
当北国的秋天走到尾声,树叶都掉光,光秃秃的行道树预言着冬季逼近时,凛冽冷风提醒人们,该开始准备冬衣,好面对未来几个月的苦寒了。
以往这个时候,楚正玺都会交代Max去处理机票和假期的事情,他要回台湾过冬天,不过今年,始终没有动作。
Max虽然猜得到是为什么,这日,他还是走进楚正玺位于演奏厅三楼的办公室,打算得到确定的指示。
「今年?应该是不用了。」楚正玺在办公室里看演奏会的录像带,表情严肃,淡淡地回答。「我会留在美国。下个月的行程出来了没有?拿给我看看。」
「就是要确定你回不回台湾,我才能敲行程。」Max靠在门屝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老板。
「干什么?你不相信我?」楚正玺抽空看他一眼,很快又回到他的录像实况上面去。
「也不是不相信,只是……」Max揉揉光洁的下巴,「你真的放心得下韩小姐?不想回去看看她?」
握着遥控器的手微微僵住,楚正玺没有回答。
「连电话也不打?都不想知道她的消息?」Max再接再厉的问,「我本来以为你就算赌气,也只撑得了一两个月,没想到这次却撑了这么久。」
楚正玺索性转过身,不太愉快地瞪着虽是下属,其实是他良师益友,而且越来越敢讲的Max。
「谁说我是赌气?」他冷冷的说。
他俊秀的脸上看起来与以往一样,不过,担任他私人助理多年的Max看得一清二楚,那抹始终没有消失的黯然,此刻又在他眉宇间浮现。
这一年来意气风发,在古典音乐界名气越来越响亮的楚正玺,私底下却是个情场失意的平凡男人。
「你明明还在想韩小姐,为什么不回去看她呢?」
「她不需要我。我的努力只会造成她的压力,让她更退缩。我没办法继续看她像个洋娃娃一样,不会哭也不会笑。」楚正玺好像背乐谱一样流利地说完这一串,走回桌后,把自己抛进那张高背皮椅里,重重叹了一口气,「Max,这些话我已经重复过至少一百遍了,你到底还要问多少次才甘心?」
Max还是揉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这么说,你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打算回台湾?」
「为什么会变?我刚刚就说今年冬天不回去了,你中文退步了吗?要我改讲英文是不是?」
完全不介意老板的不耐烦,Max点点头,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扬了扬,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我想韩小姐寄来的信,你大概也不会想看了。唉,我就自己处理掉吧。」
佞臣!这就是标准的佞臣!Max明明在美国长大,怎么古代中国官场的那一套,学得这么深刻且运用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