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这样孤独,褪去了所有的威仪,只是一个等待心上人答复的卑微男子。
如意站定,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妳来了,」他抬头微微一笑,「还担心妳不肯见我呢。」
「这么大老远地来了,我怎么会不见?」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一同坐在一块凉凉的大石上,身子也顿时发凉,
「妳穿着这身草蓑……很好看。」他朝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关心她胖了抑或瘦了。
「是吗?」她现在十足农家女孩子的模样,真的好看吗?
「说说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看样子气色不错,应该过得还算不错吧?」
「当然没有宫里的锦衣玉食,不过日子很自在。」她同样打量他,「你呢,还好吗?」
「前段时间我去了一趟江陵。」他答道。
「江陵?」她睁大微愕的眼睛。
「对呀,去见妳义父。」他淡淡一笑,「我发现最近身子特别累,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就去问问妳义父,愿不愿回京。」
「你是说……要把朝政交还给义父?」他竟肯主动这样做?好不容易才夺得的宝位,为何轻易献出?
「妳猜猜妳义父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他说,他最近同样也感到很累,而且发现江陵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在那儿养老,再也不回来了,只求我好好管教端弘,将来让端弘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义父他、他怎么也……」这不可能!两个如龙虎相斗的男人,为何忽然转了性情,都愿意放弃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了?是什么让他们改变的?
「这都该感谢妳,如意。」玄熠深邃的眸子凝望着她,郑重地说。
「感谢我?」
「如果不是因为妳那日自毁容貌,我和妳义父或许现在还争斗不休……」
「关我什么事?」这张被毁掉的脸,真有那么大的魔力,能够摧毁一段无法化解的仇怨?
「在妳用簪子划过脸庞的那一剎那,我和皇上似乎都看到当年翩翩自尽时的那一幕悲剧,那一刻,我们彷佛都同时清醒过来。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们绝不会为了争一个冰冷的玉玺,而失去翩翩的。我悔恨,他也同样悔恨。皇上告诉我,他之所以念念不忘报仇,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恨翩翩为我而死。」
没想到,她竟用了一种独特的方式,让这两个男人不再仇视对方,让玄熠竟肯再次心平气和地称南桓帝为「皇上」……呵,看上去何其不幸的事,其实何其有幸。
「起初,我以为自己去了江陵,会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皇上竟亲自送我出来,临别的那一夜,还与我下了一盘棋--这一次,是和棋。」
「那么以后你真打算把朝政交给宪帝?」
「对,等端弘成年之后,我就让他亲政……而我自己,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静地生活。」他的目光在如意脸上梭巡,似乎心怀忐忑,很紧张地,低低地道:「到时候……妳愿意收留我吗?」
这话语中的意思,傻子听了都明白。如意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丁状元?」
他对她的伤害,他那些狠绝的话语,至今让她难以释怀。不,她没有这么容易原谅他,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没那么宽容无私。
「因为我后悔了,在婚礼上,我看到新娘子一步一步走向丁鹏举,我就后悔了!」他坦言道:「我不能想象妳与他亲热的模样,我会嫉妒得发疯的……」
他……他真的会为了她而吃醋?如意低下头,原本铁石一般坚硬的心,顿时软化了一大半。
「那么……你宫里的妃子呢?」半晌,她才试探地问。
「妳大概还不知道,苏妃已经出家,而陈妃……她自尽了。」他叹息道。
「什么?她们……」再一次震惊,「她们为何要如此?」
「苏妃其实早有出家之意,只不过胸中一直藏有怨气,所以才在宫中兴风作浪。而患了失心疯的陈妃,那日不知怎么着,忽然想起了自己本是皇上派来的杀手,便刺了我一刀……」
「怎么?」如意四下打量,「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已经好了。」他涩涩一笑,「她刺我不死,害怕侍卫擒拿,便当场自尽了。」
「比起她们,我何其幸运。」如意心中一阵感慨,喃喃低语。
她会如此幸运,是因为上天的垂怜,还是因为玄熠对她特别偏爱?
「现在妳还肯收留我吗?」玄熠沉默良久,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你能保证从今以后心中只有我一个人吗?」她还以炯炯的目光,在目光闪烁间期待他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但她知道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他思索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不,如意,对不起……我不可能忘了翩翩。」
「你忘不了她,还到这儿来?」她忽然有些愤慨。
「我忘不了她,但我同样思念妳啊……」他的语气像含了黄连一样苦,苦得使全身都战栗着。
「我不跟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如意动气地站起来,背转身,不愿再看他,「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能与她分享!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对世间的一切事情,她都可以大方坦然,甚至是对她的仇人,可在感情上,她有时候却如此自私小气,小气到极点……
所以,她只能放弃他,以免将来勉强相处,心中却积着幽怨,在天长地久之中互相折磨,两人都没有幸福可言。
她感觉玄熠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孤寂地转过身去,走向那匹等待他已久的骏马,忽然有什么东西,咱的一声,从他衣袖中掉了出来。
她怀着好奇,侧睨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当初她以为自己永远也见不到他时,让侍卫转交给他的比翼扣。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边,她还以为,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他会顺手一扔,扔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东西你还带着?」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哦,一直放在袍子里,也忘了拿出来。」他轻轻道。
撒谎!他那么多件袍子,为何偏偏揣在这件袍子里?为何偏偏能够让她看见?一定是他成日随身带着……所以,她才有幸一见。
比翼扣掉在地上,顿时有一半碎了,他俯下身子,似乎万分惋惜,以指尖轻轻地抚着那残片。
如意也蹲了下来,望着那被雨水打湿、泥土弄脏的佩饰,忽然,有一种感悟,灌入她的心田。
「好丑哦。」她自言自语地道:「当初小贩把它卖给我的时候,还说什么只挂一半就很漂亮,可是现在只剩一半,我却觉得好丑。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很多事物的一半与另一半同样重要,不可分离。」
他错愕地抬眸,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玄熠……」她忽然微微笑,与他目光相触,「我改变主意了,将来等宪帝亲政以后,你若找不到安静的去处,就到我这儿来吧。」
「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为什么妳会忽然改变主意?」
「因为这个比翼扣呀!」她指尖覆在他的上面,一同抚摸那残碎的佩饰,「九公主,是它的其中一半,而我就像是另一半,无论缺了哪一半,对你而言都不完整。玄熠,我们可以试一试,试着在一起生活,虽然我不敢保证从今以后不再嫉妒九公主,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要任性、发你的脾气,但至少,我们可以尝试一下。你愿意吗?」
当绿玉跌落地面破碎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偏执和倔强,似乎也随之碎裂了。
或许她应该听橘衣的话,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获得幸福的机会……就算他们到时候真的不能相处,再分离一次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受过那么多挫折与痛苦,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玄熠呆愣良久良久,忽然微微笑了,张开双臂抱紧她,火热的唇贴在她的嘴上。
她只觉得身子顿时软了,跌倒在泥里怎么也支撑不起来,她承受着他的激吻,在春天的细雨中,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有哭的冲动,一会儿又甜蜜得想笑。
直至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邀请」是否正确,将来是否会后悔,该不该为了一块比翼扣就如此冲动?但她没有力气再多想了……
尾声
如意答应跟他在一起,心中却仍存着一个芥蒂--那道伤疤,始终不肯除去。
太医说,只要她好好敷药,半年之内,这伤疤便会慢慢褪去,不留残痕。但她只笑着摇头,拒绝了太医的治疗。
虽然现在已经与他在一起了,但她仍旧保留着一点自尊心,她不希望自己跟翩翩太像,她要时刻提醒玄熠,自己跟他的旧爱是有所不同的。
玄熠无奈,但也只得顺从她的想法,放纵她。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玄熠似乎并不在意她脸上丑陋的伤痕,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在他俩相拥而眠之时,他都会动情地亲吻那一道伤痕,似乎在表明他的内疚,似乎在表明,他对这张丑陋的脸并不在意。
被吻得痒痒的她,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现在,她是他惟一的妻了。每个月,他都会抽出数日,从京城快马驰来,与她相聚。他把这种相聚叫作「回家」。
他说,等端弘亲政了,他就再也不回京城,永远待在家里,不再乱跑。
她微微笑着,跟他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一等,便是八年。
在这八年之中,有很多事都改变了,而变得最多的,要数她的心。
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嫉妒翩翩了。
当她听到玄熠在枕畔均匀的呼吸,当她感受到玄熠坚实的怀抱,当玄熠在桌边看书而她在一旁刺绣,当她跟玄熠变成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时,她才发现自己嫉妒一个虚无缥缈的亡魂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正如橘衣所说,翩翩已经死了,活着的人终究比死去的人幸福,她何必去嫉妒一个比自己不幸的人呢?
况且,翩翩只拥有玄熠十年的时光,而她,可以拥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她这「一半」要比翩翩那「一半」长得多。
她甚至感激翩翩,感谢这个女子让她和玄熠可以在这世上相遇--若不是因为那一张相似的脸,义父怎么会千里迢迢把她派往京城?她又怎么会成为玄熠的妻?
现在,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看待这一切。
翩翩是为玄熠而死的,如果他能够断然把她遗忘、,那么这个男人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也不值得世间的女子去爱他。
如意庆幸自己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所以,每当翩翩的生日和死祭,她都会为玄熠准备好鲜花素果,让他前去祭拜她的亡灵:每当他在月下发呆,她便知道他定又想起翩翩了,这个时候,她非但不哭不闹,反而远远地避开,让他安静地独处。
她知道玄熠是爱自己的,这份爱,与对翩翩的那一份爱相比,也许轻一些,也许重一些,又或者,不分轻重。
她没有追问他这份爱究竟有多少,也不想追问,反正,知道他心中有她,从此以后再也离不开她,便满足了。
玄熠并非为了她而生的,所以,她没有权利阻止他在遇见她之前爱上另一个女子,这就是她的宿命,这很应该。
将这一切看开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益发透明清澈,抛去所有的自卑感,全身散逸一种恬静的美丽,并且越来越美丽。
当她的第三个孩子要出世时,玄熠终于可以卸去朝中所有的重担,回家了。
她倚在门口,迎着晚霞,迎接他的归来。
腹中的胎动让她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再也不害怕玄熠会被谁夺走,哪怕是翩翩轮回转世,她也不怕了。
夕阳照耀着她光洁的脸,她给玄熠准备了一份礼物,就是这张光洁的脸。
没错,经过了八年之后,她终于敷上了太医为她准备的药膏,重现美丽容颜。
她不再担心,玄熠看到这张脸时心里会想着谁,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再把她和翩翩弄错。
带着这样的自信,如意微笑地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眺望那熟悉的身影骑着骏马,向她奔来……越驰,越近。
【全书完】
后记
天籁女声 绿乔
稿子过稿那天,上天赐给了我另一份礼物,让我有幸买到Cocteau Twins一九八四年的专辑「Treasure」!
喜欢Cocteau Twins或者说喜欢其女主唱Elizabeth Fraser,有一半是因为王菲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听说Liz(Elizabeth 的昵称)是王菲的英国声乐老师,我可能至今也不会去寻找Cocteau Twins的歌,不会去接触他们的厂牌4AD,亦不可能迷上他们。
其实刚一开始听这支乐团的歌,真的有些不适应,觉得有些冰冷,Liz的声音虽然美,却咬字模糊,怪异而飘忽。
但在某一个阴雨的下午,屋里光线暗淡,时而有冷风从窗缝里钻进屋里,再听他们的歌,就颇有感触了。那样狂跳的伴奏,那样缥缈的声音混在一起,四方空间里彷佛充满了他们的音符,旋转、高扬、苍凉,逼人跌入他们创造的迷离氛围……
怪不得Liz被称为另类音乐界最美的女声,怪不得Cocteau Twins被称为「仙乐派」,我总算知道原因了。
后来,又听了Liz受邀为别人献声的两首歌,「This Love」和「Teardrop」,就更喜欢她了。在这两首歌里,她清澈的声音完全呈现在人们的耳朵里,不再扑朔迷离,不再咬字模糊,像一个略带伤感的小女孩,真实而自然地唱着别人为她写的歌。
在Cocteau Twins的世界里,她是放任大胆的,想怎么要花腔就怎么要,声音时而高到极致,时而故意压得低沉,没有人敢管束她,因为跟她合作的是她的男朋友……但在别人的世界里,她出于礼貌,收起了任性,显然有些怯生生的,而出于自尊,又把自己的声音装在一只黑暗的匣子里--有些东西,她不愿意去屈服改变。
于是,她唱「Teardrop」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真的就像那首MTV里所拍摄的,是一个住在母体里的小婴儿,彷佛沉在大海的深处歌唱。
听王菲的歌,很容易找到与Liz相似的地方,有时候羞怯腼眺,有时候又奔放自流,特别是转腔的一瞬间,更为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