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兄弟姊妹送给她的新婚祝福?她停下脚步,对着天窗上投下的一丝光亮苦笑。
借着这丝光亮,她看到了三公主。
三公主完全变了个样子,真的如同地狱中冤死的女鬼,披头散发、满脸怨气。
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是如此模样,像一个个亡灵,幽禁在囚室里,死死地盯着她。
翩翩感到一阵窒息,加快了步子,害怕多一刻的停留。
然而,她终究是要停下来的--既然来到了这儿,怎么能不见她父皇?
南桓帝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囚室里,这间囚室的地上铺满了芦草,没有老鼠和蜘蛛,还算干净。
「父皇……」橘衣命令狱卒开了锁,踏进囚室的那一刻,她喉中哽咽,但终究还是颤栗着发出了声音。
披着绵袍坐在芦草间的南桓帝,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父皇……」翩翩扑上去,把头埋在南桓帝的胸膛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女儿不孝……」
南桓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拍着她的背逗她破涕为笑,他依旧没有回答她,依旧将手搁在芦草之间。
「女、女儿备了一些酒菜,」她抹抹眼泪,手足无措地道:「给父皇补补身子。」
话刚落音,橘衣连忙把装菜的盒子端了进来,一字排开,均是平日南桓帝最爱的美味佳肴。
其它囚室里,酒菜也照样奉上,皇子公主以及各宫娘娘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惟独南桓帝没有动筷。
「这菜里下了毒吧?」他冷笑,「是给我们送行的吧?」
「怎么会呢?」翩翩一怔,随即辩解道:「女儿就算再十恶不赦,也不敢毒害父皇和兄弟姊妹们呀……」
「妳不敢?」他挑挑眉,「妳还有什么不敢的?朕问妳,玄熠谋反的事,妳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早就知道了?」
「女儿……」她低头,咬了咬唇,「女儿早就知道了……」
「所以妳故意引朕看到你们的苟且之事,好让朕作王把妳嫁给他,以便万一谋反失败之际保他的命吧?」
「女儿是希望你们能看在女儿的份上,互相放过对方……」
「哼,说得好听。朕问妳,现在他得逞了,他可曾看在妳的份上,善待朕?」
望着这潮湿幽暗的天牢,翩翩无言以对。
「朕真是白疼妳了。」南桓帝叹道:「倘若别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朕大概不会怪他们,可妳……从小到大,朕最最疼爱的就是妳,妳怎么忍心这样对待父皇?」
「女儿……」她泣不成声,「女儿没有资格阻止他,没有能力救父皇……」
「没有资格?妳是他的妻子,他那样爱妳,只要妳说一句话,他会不听?」
「可……父皇不要忘了,当年是您杀了他全家呀!」
「所以妳就眼睁睁看着他现在来杀我们?」
「他答应过,不会取我们的性命……」
「那又怎样?他如果把我们流放边关,妳以为妳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兄弟姊妹们能受得了风霜雪雨?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来折磨我们,跟取了我们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
「我会恳求他,让他为父皇安排一个好一些的去处。」
「妳……」南桓帝气得发抖,「原来,在妳心里,一直是偏向他的。即使现在看到朕和妳的兄弟姊妹如此痛苦的模样,妳也还是偏向他的!」
「我不偏向谁,」翩翩摇头,「这世上因果循回,做了孽,就会有报应。说句不中听的,父皇现在如此,只是上天给您的惩罚罢了。」
「哈,妳倒说得好听!」他厉笑,「那么他现在手上沾满了鲜血,妳就不怕将来他会遭到报应?」
「我不知道……」她低声呢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跟着他下地狱……」
「好,妳如果跟朕讲什么因果循回,那么朕就依了妳的说法--我问妳,朕这十六年来如此疼爱妳,妳是否应该报答朕呢?」
「那当然!」她抬起诚恳的眸子,「无论父皇要孩儿做什么,孩儿都会尽心竭力。」
「那么……」他淡淡地道:「妳去杀了他!」
「父皇!」翩翩一惊,退后一步,踢翻了置在地上的酒壶。
「妳欠朕的养育之恩,就拿这个来报答吧!」南桓帝逼近她,「朕不要妳向他求情,他饶不饶朕的性命、让不让朕去好一点的地方,都无所谓,朕只要他的项上人头!」
「不……」翩翩拚命地摇着头,泪水纷纷拂过脸庞,「父皇……您饶了孩儿吧,孩儿宁可自刎谢罪,也不、不能伤他……」
「朕卧房的暗格里藏有一包毒药,将那药涂在匕首上,见血封喉,可以让人死得迅速而没有痛苦,妳就拿这个对付他吧,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算亏待了他。」
翩翩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妳去吧,办不办这件事,妳自己决定,」南桓帝挥了挥手,「如果妳不愿意,朕以后也不想再见到妳……」
她没有再哀求,只默默地跪下,朝南桓帝磕了三个头,便带着橘衣离开天牢。
外面日光正明亮,彷佛从阴暗的地狱钻出来,她用手遮挡住这刺目的光线,泪水再次从红肿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这时,她看见最小的弟弟端弘由奶娘领着,路过她的身旁。
宫变之后,玄熠掌控了朝中的大权,名为摄政王的他,需要一个傀儡。
未满四岁的端弘,因为年幼无知,便成了他指定的傀儡。
宫变的第二日,这个小小的孩童被扶上了帝位,称「宪帝」。
所以,端弘可以在宫里自由地行走,可以继续生活在日光下,没有被投进天牢。
「弘儿,过来--」翩翩蹲下身子,向端弘张开双臂。
如今,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了,一见到他,她的眼中便蓄满了柔情。
可一向喜爱她的端弘,此刻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快乐地扑向她,反而嘟着嘴,缩在奶娘怀里。
「弘儿,妳怎么了?生姊姊的气了?」翩翩怔愣。
「公主别多心,皇上只是累了。」奶娘连忙歉道。
「弘儿,跟姊姊去景阳宫,好吗?姊姊那儿有很多好吃的。」她笑笑,上前握住端弘的手。
谁知,那孩子竟然将她的手一甩,扭头道:「我不理妳,妳是坏女人!」
三岁大的孩子,平时只知道与漂亮的宫女捉迷藏,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清楚响亮……翩翩不由得愣住了。
「皇上,不要胡说!」奶娘吓得赶紧掩住端弘的嘴,「公主,您别听他的,小孩子说胡话呢!」
「他虽然是小孩子,可也是皇上,怎么会说胡话?」无语片刻的翩翩涩笑道:「这话,是妳教他说的吧?」
「奴婢不敢!」奶娘脸色煞白地跪下,「是那日三公主和瑾妃入狱之前教皇上的……」
「是吗?」翩翩凄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妳下去吧。记住,要照顾好皇上。」
兄弟姊妹之中,惟有端弘与她亲近些,如今,她连这最后一个弟弟也失去了。
才这么点大的孩子,仇恨的种子就已在他心中种下,可以想象,当他长大以后,会成为另一个玄熠,另一场腥风血雨将会到来……
翮翩只觉得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无力感,她依在假山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翩翩!」
良久,良久,天色渐渐淡下去,她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搂住了她的腰间。
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是玄熠,她往后一靠,靠进他的怀中,柔荑搭上他的掌,纠结在一起。
「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快透不过气来了……」她受不了天牢里亲人们冷冷的目光,也受不了宫里令她窒息的寂静。
「好。」他吻着她的发,轻轻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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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带她离开了。
虽然政变刚刚发生,大局初定,他的离开或许会引起动荡,但为了安抚她的心,他不顾心腹大臣们的反对,很坚持地带着她离开了桓都。
千鸟湖,一个每逢冬季群鸟便到此避寒的湖泊,水浅,无雪,湖中有沉睡的蚌螺,湖畔有丰茂的苇草,每当日落时分,天地间便呈现出一线金黄的颜色,是南桓国最美丽的地方。
他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因为,她曾经问他,宫里那些白鹤都飞去了哪儿?
现在,他可以让她看到那些久违了的鸟群。
「哇--」
翩翩下了车,面对眼前梦幻般的景色,大叫了一声,似乎暂时忘却了烦忧,张着双臂沿着湖岸奔跑,冬风把她的斗篷吹得翩然飞起,让她变成了这群鸟中的一只。
玄熠远远地望着她,俊颜浮现一丝微笑--好久,都没有如此真心地笑过了。
「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她转身吶喊,「这么多的鸟儿,这么美的景色!熠,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永远也不回京城了,好吗?」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点了点头,暂时不让她的美梦醒来。
然而,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奔跑了一阵,她便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抱着膝盖微泣。
「怎么了?」他担忧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是不是跑得太快,脚又扭伤了?」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我们是不可能不回去的……」
「傻瓜,」他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也可以经常来这儿呀,在那水边盖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子,只有我们俩住在那儿。」
「你骗我!」她发着公主脾气,跺着脚,捶着他,「你以后会很忙,肯定没空再陪我到这儿来!」
「唉,我说什么妳都不信。」他笑,「是找借口故意打我吧?」
「我打你!就打你!」她轻哼着,继续捶着他,开始只是一阵笑闹,随后,眸子渐渐黯淡了……她松开了拳头,轻抚着他的肌肉,幽幽地道:「我那时候,曾经很担心……」
「担心什么?」他诧异。
「现在总算知道了,父皇从前如此疼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娘亲。」她耸肩自嘲,「曾经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以为……」
语言梗住,忽然说不下去了。
「以为什么?」玄熠逗她。
「我们两人长得这么像,我曾经以为……你是父皇的私生子,而你躲着我,只是因为知道了我是你的亲妹妹。」
「胡思乱想的小傻瓜!」他哈哈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难道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我们长得这样像,比亲生兄妹还像!你难道从来没有过一点疑问?」
「小时候,我不敢胡思乱想,妳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我只是一个乡野间的孤儿。等到长大了,敢于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夫人就把一切告诉了我,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妳这样荒唐的想法。」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你之前一直不肯接受我,害我以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莞尔地盯着他,「说吧,该怎么罚你?」
「那边的苇草很丰茂。」他暧昧地使了一个眼色,在她耳边悄悄说:「待会儿我们去划船,划到苇草丛中去,不让随从找到我们……到时候,就任妳罚我。」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不由得红了脸,把头扭过一侧,不看引她心跳的俊颜。
这时,一群白鹤掠过湖面,振动着巨大的翅子,彷佛一串镶在水云之间的珍珠,划向天边……
翩翩睁大眼睛看着牠们,痴痴地呢喃道:「好漂亮,我下辈子也要当一只仙鹤,再也不管尘世中的烦心事,整天遨游高空,无忧无虑的……」
「那我就当一只养鹤的人,整天守在这千鸟湖畔,等待妳归来。」玄熠握着她的手道。
她凝着他深邃的眸子,看了很久很久,彷佛怎么也看不够。
「熠,妳打算把我的家人送到哪里去呢?」她不再说笑,换了严肃神情道:「答应我,不要送他们到太苦的地方,好吗?他们从小养尊处优,把他们流放到太苦的地方……等于杀了他们。」
「让他们去江陵,妳说好吗?」玄熠答。
「江陵?」翩翩点了点头。
江陵虽然不是南桓国最富饶的地方,但也算一个鱼米之乡,气候和暖,无论谁到了那里,都会适应的。
他能够如此对待南桓帝,对待那些从小欺负他的皇子公主,也算仁至义尽了。
「那么妳呢?」玄熠忽然问,「妳打算怎么对待我?」
「我?」翩翩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他微动着嘴唇,似乎想问她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微微一笑。
「没什么,走,我们去划船。」
那日,他知道她去了天牢,那日,有密探告诉他,南桓帝要她杀了他。
他只是想问,她究竟会如何对待他……毕竟,他俩还有长长的几十年要携手相伴,他不希望南桓帝的话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然而她既然不愿意提起此事,他也不想破坏现在和睦的气氛。
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第九章
春天到了,春暖花开。
天牢中的诸人顺着春江水,被送到了江陵。
翩翩没有去与他们道别,这段日子,她足不出户,从晨曦到日暮,她都待在房中做一件事--画画。
从小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如今,竟可以静下心画画,而且,还画得不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公主。」橘衣迈进屋子,在一旁瞧了老半天,拍手赞道:「妳真神了,明儿也给我画一张,好吗?」
「那不行,」翩翩淡笑着摇头,「我只给我自己画。」
她每日都对着镜子,描下自己的一颦一笑,期望能绘出一幅最逼真的。但宣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总不能令自己满意。
「公主呀,恕我多嘴,妳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画画了呢?」橘衣问。
「因为……我想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她暧昧不明的答,弄得橘衣莫名其妙。
「对了!」她随后往桌上一指,「前儿个摄政王替我打了一顶凤冠,妳替我收起来。」
虽说是一顶为王妃打制的凤冠,却俨然是皇后佩戴的气派,单单上面的夜明珠便罕见之极--五百多颗珠子,除了凤嘴上衔着那粒最大的,其余颗颗圆润相似,大小分毫不差。
橘衣点了点头,将凤冠锁入柜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回眸道:「哦,对了,公主,门外有人想见妳。」
「是谁呀?」
「是……」她支支吾吾,「我想着,妳大概不愿意见她,所以就没让她跟我一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