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的兄弟们都是生性小气的人,看到从前南桓帝常常把些希罕的东西赏给她,还在东边划了一块最丰沃的上地预备给她当嫁妆,所以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而她的那些姊妹们更是善妒,与她的关系素来水火不容的,这会儿见到她失势,无不幸灾乐祸。
此时此刻,也只有橘衣和玄熠进进出出,悉心照顾全身红肿的翩翩。
但翩翩奇怪得很,只允许橘衣探望自己,玄熠来了,她却蒙头不见。
玄熠诧异之余,又问不出缘故,只得每日都送东西过去,搁在宫门外的台阶上,让橘衣收拾进去。
这日他从宫外回来,买了些木头雕的玩意儿,想想翩翩自幼喜欢这些东西,便照例亲自送往景阳宫。
不料,今天橘衣却已早早站在台阶上,像是在等待他。
「九妹妹好些了吗?」他颔首问。
「托公子的福,公主她好多了。」她欠了欠身。
「那么请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我先回去了。」知道她不想见自己,他当然不会强求。
「公子请留步,」橘衣在他身后唤住了他,笑咪咪地道:「婢子在此等候多时,公子以为是为了什么?」
「难道……九妹妹有话要妳转告给我?」他微愕地回眸。
「公主请公子进内室一叙。」
「什么?」双眸一闪,「她……她肯见我了?」
「呵呵,瞧公子您这话说的,九公主就您这么一位贴心的兄长,她怎么会不肯见您?」
「可是前段时间……」
「大概是公主嫌自己太丑了,怕把公子吓跑,从此以后再没人跟她玩,」橘衣扮了个鬼脸。
「怎么会呢!」玄熠不觉失笑。
翩翩那丫头,原来也有怕丑的时候,看她那天惊天动地的胆大作为,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呢!
于是心中疑云舒展,他跟着橘衣来到内室。
只见翩翩刚刚起身,穿着长长的白色绸衫,秀发尚未束起,如山间溪流一般披在身后,她正对着镜子往唇上抹着胭脂,见到玄熠在镜中的身影,回眸一笑。
「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她恢复了赏心悦目的容颜,他也不由得欢畅,「等会儿我去禀报皇上。」
「告诉他做什么?」翩翩努努嘴,「他现在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怎么会呢?」玄熠温和地抚了抚她的发,「快打扮一下,皇上见到这般漂亮的宝贝公主,肯定怒气全消。」
「唉,可惜这会儿我的身边连一个梳头的宫女都没有,如何打扮?」她将梳子掷在地上。
「怎么?」他一怔。
「现在除了橘衣,还有谁肯来伺候我呀?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了。」她指了指一旁的茶杯,「瞧,连茶叶都换了次的给我。」
「是吗?」他端起杯子尝了尝,笑着安慰她,「还好,至少比我喝的茶要好。」
「哥哥你……」她微愕地望着他,喃喃道:「原来,你从小到大都受宫里人这般的欺负,从前我还无法体会,可这会儿……」
「傻瓜,这算什么受欺负呀?」玄熠云淡风轻地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倘若在民间长大,别说喝茶了,恐怕吃饭都成问题。」
「但他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你呀!好歹你也是父皇看重的养子。」
「呵呵,别说得这样严重,那天我到六皇子的宫里小坐,他那茶叶的味道也比这个好不了多少。妳以为宫里人都像妳这个宝贝公主呀,什么都挑最好的送到妳这儿来。」
「是吗?」翩翩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叹气道:「原来不是别人欺负我,而是我一向在欺负你们。这下可好了,我跟你们平起平坐了,怨恨我的人该少一点了吧?」
「真是个傻丫头。」他拾起地上的梳子,抚净微尘,怜惜地拢起她的秀发,替她梳理。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忽然道:「我原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会?」他不解其意。
「那日在御花园中,我对苏姬那样无礼,还弄伤了她……我以为你定会恨我的。」
「傻瓜,我只是觉得妳身为公主不该那样任性,怎么会恨妳呢?」他笑,「妳不提,那些事我也早忘了。」
「那你为什么不关心我了?」
「我不关心妳?」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玄熠茫然。
「我故意把自己变成猪头,宫里人都感到很奇怪,总是追问我原因……惟独你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垂下黯淡的眸子,「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他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住,「我不关心,何必每天都来看妳?」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那样做的原因?」
「妳这么大了,做事情总有自己的道理,如果想说出来,妳自然会说,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多问?」
「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听吗?」她转过头,郑重地问。
「什么大不了的原因,难道我还怕听不成?」瞧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玄熠不觉莞尔。
但翩翩没有笑,她的双眼闪现一种夺人的光彩,彷佛有跳跃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火焰越烧越旺,她的秘密也随着这份炽热蒸腾,倾吐而出。
「玄熠哥哥,你说……如果爱上一个人,那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哪里会知道?」他没料到她会忽然问出这样叫人为难的问题,连忙低头掩饰。
「我看书上说,当夜半醒来时,如果眼前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那么,你便是真的喜欢他。玄熠哥哥,我想告诉你……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醒时分。」
「哦?」他一怔,随即清了清喉咙,「我们的小公主原来早有心上人了,难怪不愿意与各国皇子相亲……那个幸运的男子是谁呀?」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他就是你!」
顷刻之间,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两个喘息的声音,一个急促,一个隐忍。
良久、良久,玄熠僵硬的脸才动弹了一下,语带沙哑地回答,「傻丫头,妳在说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翩翩捉住他的大掌,将它搁在脸颊边,不住地磨蹭,「玄熠哥哥,我一直喜欢你!我就是因为怕你跟苏家小姐订亲,所以赶在你们订亲之前选婿,故意要你替我的亲事操劳而无暇顾及自己的亲事,故意弄丑自己吓跑那些求亲的皇子。」
「妳……」他明显地退后了一步,「可我是妳哥哥。」
「你不是!你不是!」她任性地嚷,「你只是父皇的养子而已!」
「养子也算儿子,这样……是乱伦。」他咬唇说出了那个惊心动魄的词。
「只不过名义上的乱伦而已,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执意地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退却。
「傻丫头,人言可畏呀。」他虽然没有执意抽出自己的掌,但她可以感觉到,那手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快让她握不住了。
「我不怕人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拚命地仰着脸,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他。
「但皇上好心好意替我选亲,我不能辜负圣意……」
「怕什么?」她焦急地嚷起来,「我也辜负了圣意,可父皇除了罚我闭门思过,也没把我怎么样呀!」
「妳是公主,违逆圣意,最多是罚妳闭门思过;我就不同了,如果惹恼了皇上,将会身首异处。」何况,是拐走南桓帝最宝贝的女儿,罪名更大吧?
「你不用害怕,我会自己去求父皇的,一直求到他答应为止……真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等着我,等着我就够了……」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不,我不害怕。」玄熠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在这一刻恢复常态,语气也变得淡淡的,「我这条命是皇上养育的,就算皇上杀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去死。」
「什么?」这句话彷佛五雷轰顶,震得翩翩瞪大眸子,「你说什么?」
「傻丫头,」他仍旧抚了抚她的发,「我一直把妳当妹妹,从来没有过非份之想呵。」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
樱唇瑟瑟地颤抖着,期望不要听到残忍的答案,然而上天彷佛在惩罚她的任性,就是要让她面对残酷的事实。
「我喜欢妳,但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他终于回答。
这一剎那,翩翩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似有一根支撑擎天的柱子哗啦啦的倒塌。
浑身红肿难受的时候,她忍住了;宫中上下对她冷眼相待的时候,她也对自己说,无所谓!但此时此刻,她却禁不住泪花四溢。
身为公主的她,可以只手遮天,却倾尽所有痴心,也换不来一个男子的喜爱。运筹帷幄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任性荒唐的事,到头来,竟发现一切都是空?
此刻,她只觉有一种无力的悲凉,渗透了全身……
第三章
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似乎被那日她的表白吓着了,第二天一大早,玄熠便来到南桓帝宫中,说他中意苏姬,想立刻完婚。
成就了一段良缘,南桓帝自然喜上眉梢,当下命太监将翊坤宫布置一新,大张旗鼓,迎娶新嫁娘。
苏将军手握重兵,为南桓国立过不少战功,为了表示对他的厚爱,南桓帝特赐苏姬拥有跟真正的皇子妃一样的待遇,三媒六聘、凤冠嫁衣、迎娶队伍,无不极尽奢华,弄得宫中诸人都羡慕不已。
婚礼就在翊坤宫举行。一大早,敲锣打鼓的声音就不绝于耳,昔日冷清的宫殿摇身一变,变得富丽堂皇,宾客盈门。
人们说,虽然玄熠不是皇上的亲生肉骨,虽然他一直没受到皇上的重用,但此刻的盛大婚礼足以说明,他在南桓帝心中也并非没有份量的。况且,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岳丈苏将军,想必从此以后,他在朝中不会再被人看轻。
于是,人们纷纷对他露出献媚的笑颜,大婚这天,翊坤宫的宾客络绎不绝。
翩翩隔着荷花池,遥望那个从前只有她才会涉足的地方。
如今,那个地方变热闹了,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水的那边,张灯结彩,她这儿,孤寂冷清。
她忽然渴望魂魄能从身体中钻出来,飘过水去,去看看他新婚大喜的模样……
「公主,妳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橘衣拿着件披风,到处寻她,「入秋了,太阳一落下去,地面上就浸凉浸凉的,快把这个披上,小心伤风。」
「对呀,已经入秋了,我倒忘了。」翩翩涩笑一下,「日子过得好快,自我闭门思过以来,已经有两个月了吧?」
「到明儿正好六十天。」橘衣比她算得还仔细。
「今天有人来过宫里吗?」迟疑片刻,她轻轻问。
「有公公送来了喜饼。」
「还有呢?」
「还有?」橘衣迷惑,「还有什么?公主妳缺什么?」
「傻丫头,我是问……父皇有没有下旨放我到翊坤宫去?」
「哦,这个呀……」橘衣结结巴巴的,「公主,妳想去给玄熠公子道喜呀?」
「想呀!」她叹一口气,「好歹十多年的兄妹,第一次见他,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却被父皇唤到学堂中坐着,师傅在上边念书,我在下面玩耍,他在一旁错愕地瞪着我,呵呵,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成亲了,我怎么也该当面向他道喜才对。」
「于情于理是该如此的。」橘衣小心翼翼地道:「但皇上命妳闭门思过,现在还没有解令……」
「父皇大概也把我忘记了吧?」否则,从前每逢宫中喜庆,总是坐在南桓帝身边的她,为何此刻却连一张帖子也没收到?
「皇上大概是怕翊坤宫今儿人多闷热,又惹妳生病。」橘衣痞痞地摸一下翩翩的脸蛋,「瞧,这红肿才散没多久呢,又想变回猪头?」
「死丫头,少动手动脚的,没规矩!」翩翩打了她一下,笑骂。
笑容释放出来,却顷刻之间凝固,沉默了一会,她又道:「橘衣,把妳的衣服脱下来吧。」
「啊?」橘衣顿时惶恐地拉紧衣衫,「公、公主,妳想做什么?」
「把妳的衣服脱下来,我穿。」
「公主什么时候对我的衣服感兴趣了?」她低头朝自己打量,「虽然我今天这身满漂亮的,但也不至于惹起妳强取豪夺的念头吧?」
「谁想强取豪夺了?」翩翩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借妳的衣衫一用,半个时辰之后就还给妳。」
「堂堂一个公主穿下人的衣服做什么?」
「有父皇的禁令在,我出不了景阳宫,妳却可以。」她诡异地眨了眨眼。
「啊,公主妳是想……」橘衣恍然大悟,瞪目结舌,「不可以呀!万一被人发现,就糟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妳知我知,天知地知,父皇哪会知道?」翩翩做了个威胁的表情,「死丫头,妳敢抗旨不遵?」
「公主的吩咐,奴婢怎敢不从。」她满心不情愿地低下头。
一会儿之后,从房中出来的翩翩,便是一身轻便的婢子装束了。
她被缚在景阳宫两个月,一颗心早已按捺不住,此刻重获自由,脚下不由得飘飘然的,彷佛站在云端。
但一想到翊坤宫里的喜事,整个人又立刻从云端上摔了下来。
绕过绿水,绕过宫墙,垂眉步入那扇朱门,锣鼓的声音就在眼前了,她庆幸自己没有被路上的太监发现。
翊坤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她知道哪儿比较容易藏身,也知道哪儿比较容易偷窥花厅中的情形。
于是她爬上一座假山,躲在绿叶掩翳的山石后面,悄悄张望,
花厅内,新人已经拜过天地,正向南桓帝与南桓后行大礼。
她只能隐隐地瞧见玄熠的侧面,那侧面如石像一般光洁,一条优美的弧线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
虽然他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了一些,但也并非像其它新郎官那般红光满面--洞房花烛夜,应该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他却依旧保持不冷不热的常态,优雅疏离、气定神闲。
翩翩凝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眸中似蓄含着一场倾盆大雨,随时就要落下。
到这儿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应该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心情,只是无论如何,她也要亲眼一见--让自己目睹残忍,让残忍摧毁她最后的依依不舍。
正愣怔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孩童的笑声,回眸一望,有只胖呼呼的小手拉扯着她的裙子。
「端弘?」她诧异的睁大眼睛。
那是她最小的弟弟端弘,年方三岁,本应由乳娘带着在花园里玩耍,不知怎么,竟独自爬到这假山上来了。
「嘘--」她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一把将他抱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