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过餐桌上的鱼。」
她的声音并不清亮,但柔柔软软,像一团甜甜细细的棉花糖。
「台湾是岛屿构成的。」亚瑟说。
慕心望向他,认真的眼神告诉他,她不是开玩笑。
「你没见过活鱼?」
再一次,她郑重点头。
「用嘴巴回答我。」
「我没见过会游泳的鱼。」
「你没到过水族馆?」
「水族馆?我在书上看过好几次,但分不清楚是卖鱼的地方,还是养鱼的地方?那里一定很漂亮。」一口气,她说了好几句话,量多到她自己都吓一跳。
亚瑟不理解她的生活圈怎会近乎贫乏,她是慕育林的女儿,一个人人羡慕的千金大小姐,怎么连……
暂且放下这个话题,他打算找时间和慕育林谈过再说。
「你房间有很多书。」寻出另一个话题,亚瑟说。
「我尽快把它们收起来。」
慕心认为是她没把书收齐,才让蔷薇有怨言,以致引发後面的事件。
「你没有书柜,这两天我请人搬几个进你房间。」
「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你很喜欢看书。」
「嗯,阅读是我唯一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当「唯一的快乐」五个字溜进亚瑟耳里时,心疼的感觉在他心间泛滥。
「你可以拥有很多快乐。」他说。
「不行。」她摇摇头,否决他的话。
「谁说不行?」
「我快乐,别人就不开心了,我不要别人生气。」
妈妈骂过她,说她的笑容很碍眼,说她是坏女人生下的坏蛋,没有权利笑——那次,她只不过看了一段幽默风趣的短文而发笑。
「没有这回事,你爸爸要你多微笑。」亚瑟拿岳父来压她。
「微笑是种用来让别人不生气的工具,和快乐是不一样的东西。」
「你……」
慕心的话让亚瑟为之气结,他很少生气,不!应该说,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他不必靠生气来解除压力,但,慕心的固执的确让他生气了。
该死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的情绪受影响、让他为她破例!
思绪至此,他再度惊觉到自己的感觉随著这女人波动。
不说话,他转身,大步往屋里走去。
看著他愤然的背影,慕心喃喃告诉自己:「我没说错!我刚刚好快乐,因为他在身边陪我说那么多句话,可我一开心,他就生气了……以後,我不再快乐,免得他生气。」
低头,她懊恼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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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被影响,怎么可能?
整个夜里,他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脑里想的,全是慕心。
他已经在娜莉身上发泄所有精力不是吗?应该一觉天明,不该让慕心小小的身影影响情绪的。
「你怎么了,睡不著?」娜莉支起上半身,丰满的胸部在他背上摩蹭。
不回话,亚瑟起身到桌边倒了杯开水,仰头,水顺著喉咙滑入。
「如果你还想要……」娜莉羞涩地望向他。
同样是羞涩,为什么娜莉的羞涩带了勾引风流,而她却纯净得像个天使?
又想到慕心了!该死!
打开电脑,亚瑟的视线落在萤幕上,开启档案,他再度在成串的字母里看见慕心的表情。
她说「出房门,可以吗」,那眼神,仿佛他给她大大的恩赐。
她认真回答他「不行」,谁规定她不行快乐?为什么她的笑是在让别人开心,而非出自她的快乐?
一时间,他落入翻涌思潮。
套上薄褛,娜莉走到他身旁,手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靠在他背上,一股人工香味刺激他的嗅觉,亚瑟突然觉得反胃,他需要一点清新空气,就像……在慕心身边时……
不,女人是毒品,可以带来短暂的感官快乐,但你绝不能受控制。他有很多女人,却从不被控制,无论是一夜情、或短暂关系,他总能在两人分手时,走得潇洒乾净,不留半点心绪。
可是这个慕心……她连走到他身边都不算啊!充其量,她不过误闯他的生命,他们没发生过交集。
「亚瑟,我觉得你对我好冷淡!你不再爱我吗?还是有了你的中国新娘,我便不再是你最重要的女人?」
娜莉变笨了!她怎会忘记,他痛恨女人向他索讨,不论是时间、感情或专属权,没有女人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更没有女人可以向他要求专心专意。
在亚瑟身边多年,娜莉相当了解,越是想圈箍住他,他就会离她越远,所以一直以来,她默默当他的地下情人,不主动、不僭越,在他有需求时自然会找上离他最近的她。
这个「近距离」让娜莉对自己有十分把握,深信最後陪在亚瑟身边的人一定是她。但慕心的出现,击垮了她的自信。
娜莉开始恐慌、开始害怕地位不保,尽管亚瑟说过,他不会因为婚姻而改变生活习性,她还是担心。
因为担心,让她忽略了亚瑟眼中的厌烦,忘记他对女人的主动争取一向憎厌。她积极想抓住他、掌握他,却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将他越推越远。
拉开她的手,亚瑟淡淡说:「出去。」
「你要工作?那我去帮你泡一杯咖啡,帮你准备消夜好不好?」
他不说话。
「不然我帮你按摩,让你纾解压力好不好?」她讨好地在他肩膀上揉揉按按,指腹一路从他的背滑向暧昧地带。
他没回话,僵硬的身子隐含怒气。
见他没反应,娜莉抬头,看见他的不满,缩回手,退而求其次——
「不然我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绝不打扰你,好不好?」
亚瑟冷冽的脸结上一层寒霜,他怒道:「出去。」
这句话表示再没商讨余地。闷闷地,娜莉离开他的房间。
娜莉走了,他的眼光在档案问游移,他努力让思绪维持在公事上,但慕心的身影总是一再地闯入他的心底。
她眉间薄薄的哀愁、她一听见能下楼看鱼时的璀璨笑容,还有她认真回答问题的态度和她简单的心情……
亚瑟不晓得是怎样的环境造就出这么一个慕心,但不能否认的是,她和他之前认识的那些想在他身上获得欢爱、利益的女人不一样,也和……「她」不一样。
虽然,慕心和「她」一样,有著天使般的美丽容貌和单纯善良。
是她的容貌和善良影响他的情绪吗?还是她不发一语的委屈引出他的怜惜?
不,他不让历史重演,失去爱情的痛苦他尝过,他发誓过从此远离爱情、唾弃爱情,他需要的只是短暂发泄,不需要找一个女人来窥探他的心,即使,那个女人已经是他的结发妻子。
爱情,不过是上帝用来愚弄人类的工具,他再不受骗上当、再不掏腰包为自己买下一分失意。
打开抽屉,他拿出一本陈旧的老人与海,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那年他多大,十五还是十六?不记得了。
这本书是他提前收到的生日礼物,那个夏天,太阳在晚上十点钟还挂在天际,他记得很清晰,西下太阳在她身上镀上金黄光芒,她沐浴在阳光里,笑著问他:「我像不像小天使?」
他点头,第一次,他感觉到爱情。
翻开书本,夹在书页中的照片跃入眼帘,他的小天使在向他微笑,金黄色的长发飘在半空中,骑在马上的她美得让人目眩。
那时,他告诉过她,女孩子飙马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可是她不听,她从不听他讲的每一件事情,她经常带著一群死党四处作怪、经常不畏惧大人的恐吓,她是个十足十的野丫头,大概是她坏得太过分了,上帝才决定把她收回去管教。
於是他失去他的天使,失去他的爱情。
人人都说十五岁的小男生受伤容易痊愈,别人怎样他不晓得,他只知道,失去她的痛,十几年了,伤痕从未真正收口。
所以,他再也不要沉沦爱情,再不要任情绪被另外一个女人牵系,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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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心不懂亚瑟,一如不懂这个家族。
自从那夜之後,亚瑟经常在家,但他对她的冷漠与视若无睹,所有人都明白。
娜莉的得意慕心看在眼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不受欢迎?不过,她不受欢迎并非一朝一夕,或者她真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人格特质吧!
梳开肩背上的长发,套上发箍,一袭白色的洋装裹住身体,她对镜中的自己说:「别抱怨,你渐入佳境了不是吗?至少你不再受限於这个房间了。」
没错,她不再受限於牢笼。
自从亚瑟说「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之後,她便「乖乖地」遵从指示。
她逛过厨房,向厨娘学了一下午的烤饼乾;她去参观过温室,和园丁联手种下几盆金盏菊,她还顺便告诉园了,中国水仙花的故事。
她也待过琴室,看著清洁妇将钢琴擦得光可鉴人,在清洁妇的鼓励下,她小小的手指头在琴键上按出几个不成形的音律。
她的乖让她的生活多出几分乐趣,她的乖也让大家对这位不受欢迎的中国新娘多几分体谅。
今早,慕心带著一本书,想到树林里探险,那是她昨天新发现的地方。
在房子後头有一大片树木,树龄很高了,粗粗的树干有两人合抱宽,她选择一棵不高的矮树,模拟几次,决定今天去爬树。
爬树……很多书本里,描写男女主角爬到树干上,斜斜靠著,翻开书,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在头顶上飘过,风从颊边吹拂,度过懒懒的、暖暖的下午。
光想像这些,慕心就好兴奋,带著她的「小妇人」,步履轻盈,她几乎是用跳的,一路从房间跳进客厅。
这几日的探险,她印证了不少书上的情绪,比方「如小鸟般的雀跃」、「心怦然跳动」等等,有了这些印证,书上的世界之於她,更加缤纷。
「心情很好?你要去哪里?」
突地,一阵带著嘲讽的声音传来,慕心停下脚步。
回头,她投给对方一个甜蜜笑容,但在发现来人是娜莉时,笑容瓦解。
「我……」
咬唇,她低头。面对她,慕心有面对妈咪时的困窘和恐惧。
「怎么?不屑和我说话?当然,我不过是个没地位、没身分的情妇,哪有权利请你这位正牌夫人开金口?」
面对娜莉挑衅,慕心著急。平常,若是她有时间慢慢想、慢慢说,她还能把意思表达得完整,可是眼前,她越著急就越张口结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怎么?又想装哑巴聋子,偷听人家的壁脚话?上次蔷薇让你害得还不够,又想来书我?中国女人呵,果然心机多、城府深!」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慕心无力反驳。
「你以为你赢了吗?胜负还没揭晓呢!你以为你父亲用钱帮你买的婚姻可以维持多久?等著瞧吧,过不了几个月,你就会被原装退货。」
别的不晓得,娜莉很确定,亚瑟在家中的每分钟都让她占得满满,他绝对没有时间分给她这个「威廉斯夫人」。
慕心低头。算了,就算真的开口和她辩上几句,对事情并无助益,更何况,她没本事说赢娜莉。
突然,娜莉的表情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双肩抖动,眼泪像变魔术般滑下。
「请你不要赶我走,请你容我留在这个家庭里面,我要求不多,只要给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可以。」
她在说什么?慕心没听懂,她傻傻地看著眼前场景,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身影从慕心身後走来,他弯腰搂住哭得万分委屈的娜莉低声安慰,慕心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老威廉斯先生——她的公公。
怎么办?公公一定误会自己要赶走娜莉了,她实在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没说话,怎就让娜莉误解自己?
单纯的慕心没想过娜莉是在演戏,存心栽赃给她,反而一味思索,自己的表现哪里出差错,竟遭致对方误解。
「慕心,我是这个家庭的大家长,我希望你能了解,这里大部分的事情,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作决定。」老威廉斯面色凝重地说。
慕心点头,表示她听懂。
「我知道娜莉的存在让你不舒服,但她住在这个家里很多年了,对我们来讲,她和亲人没什么不同。」
慕心点头,专心听训。
「我们不会坐视她因亚瑟结婚而被赶离这个家庭。」
慕心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可以明说,不准用小手段在我们背後欺负娜莉。我希望今天之後,不要让我再撞上同样的事情。」
公公已经认定她的罪行,除了点头她还能怎样?於是慕心又点头。
「很好,你可以离开了。」
对於公公的指令,她乖乖遵守,没有停下脚步向人解释她的错愕,也没回眸多看一眼娜莉的骄傲胜利。
走出屋外,脚步不再是初时的轻盈,被误解的难堪沉重了她的腿。把「小妇人」抱在胸前,她快速低头钻过门前,快速经过园丁身边,眼眶里的泪水满盈,她把唇咬得死紧。
园丁贾许凝视她急奔的背影,再回头望望屋里的娜莉,喟然。
像她这种性格注定吃亏。
从头到尾,事情的发展,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过是个下人,能有多大能力扭转?
慕心一鼓作气,冲进树林里,使尽力气,爬上枝桠。
她吸气,她吞泪,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你不委屈,这是因果、这是轮回,这是你理当承受的。
嘴角微微抽动。她的确不委屈啊!是她闯入别人的爱情,是她弄错自己的婚姻,她合该接受一切的责难。
风自树梢带过,带不出她的好心情,沉重的压力捶著她的心。
她又错了吗?
第四章
今天的晚餐桌上多了男主角。
慕心仍维持著一贯的沉静安详,嫁进这里近两个月,她对自己的丈夫一无所知,不晓得这是不是叫作不尽责?
或许……他并不在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是谁。
她笑,不为讨好别人,单为嘲弄自己。
慕心的食欲从来没好过,吃了几口饭,她的叉子已在碗盘内拨拨弄弄,等待一家人全吃饱,才离席。她向来是个高配合度的女人,一向看重别人的情绪甚於自己。
娜莉和她的公公婆婆聊天聊的很愉快,他们有共通话题,从身分尊贵的贵族朋友,到最近国内发生的新闻轶事,都能让他们聊得过瘾。
慕心静静听著,欣赏别人的快乐。
亚瑟没有特意望向慕心,却无法忽略她脸上的落寞,对於这里,她似乎始终无法适应。
上次和慕育林会面,他特别向他致谢。他说慕心似乎快乐多了,回给他的笑声中不再是敷衍和讨好,慕育林的感谢让亚瑟带了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