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半年前,偷看慕心日记时的震惊,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和女儿所受的苦,难怪他带慕心看遍心理医生,总改善不来她内心的恐惧。
她不敢说话,因为说错话可能被打;她被关在房间内,不敢踏出房门一步;她不敢惹事,只盼足够的乖巧,让自己少受点责难。
她用一种最消极的态度生存於世间。
慕育林想过要改善这些情况,但他太忙碌,往往因为慕心的事而向妻子发怒的结果,是让女儿承受更大伤害。
在他下定决心将慕心送到国外生活时,亚瑟出现,也许联姻的想法过度荒谬,但意外的,亚瑟居然同意。
对於这个作法,慕育林多少有些忧心忡仲,但近来女儿的进步让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
和慕育林的谈话在亚瑟脑中打转。她开始和人交谈了吗?应该是吧!在他上次的「命令」之後,园丁在他下车时,跑过来告诉他,慕心告诉他米粒变水仙的中国故事。
慕心真的进步了?真的快乐了吗?恐怕不是,宠女儿的慕育林只是没有用恶劣的口气,命令女儿不准让别人猜测她的意思。
她的开口,纯粹是为了巴结他人,就像现在,她的眼底填满落寞,嘴边的微笑却连一秒钟都没松弛过。
用餐完毕,大家纷纷离开桌边,慕心明显地松了口气,走在一群人身後离开餐厅。
「心心。」
厨师洛琳走到慕心身边唤她。她总是要求仆人喊她的名字,她哄他们,那是中国人的习俗礼仪。
回头,微笑,那是慕心的专属标记。
「明天我们来做你说的春卷好不好?」洛琳问。
她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年轻妇人,也是第一个和慕心热络的人。
「好,我们要买蛋、肉、虾子、豆干和蔬菜。」
春卷是台湾在家里帮忙的林妈妈,最爱弄给大家吃的东西,每年的清明节,奶奶、妈咪和姊姊全员出门扫墓,林妈妈就会上楼,唤慕心下楼帮忙做春卷。
所以一年当中,清明节是她最快乐的日子。这天,家里只有她在,她可以无限制说话、无限制大笑。
「要不要我们一起上市场选菜?」
洛琳的提议很诱人,可是……
「我可以吗?」慕心犹豫。
「可以。」
答话的是亚瑟,他在走出餐厅後发现慕心没跟上,折回头,听见慕心和洛琳的对谈。
「可以吗?」她再问一次,口气存疑。
「可以。」他确定。
「明天早上?」慕心问洛琳。
「对,我去敲你的门,然後一起去。」约定好明天行程,洛琳离开去收拾餐桌。
只剩下慕心和亚瑟两人相对而立,他的冷漠淡了,两人距离似乎又拉近几许。
她不明白他的改变,如同他不懂为什么明明要求自己不受她影响,却又老被她影响。
「说话,好吗?」
这句话叫作白问,慕心从不会给他否定的答案。
她点头後,蓦地想起他的要求,忙开口回答他一声好。
拉住她的手腕,亚瑟大步往外,直到喷水池前,他停住脚步,她亦随之停下。
「说说饭粒变水仙花的故事。」
他习惯下达命令,她习惯遵从。
「从前有户贫穷人家,家里有儿子和老妈妈,有一天儿子上山打柴,独留老胳妈在家,她掏空米缸,煮出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老妈妈舍不得吃,想留到儿子回来给儿子裹腹。
「突然有个老公公来敲门,他很可怜,许多天没吃饭了,老婆婆掉著眼泪把饭拿给老公公吃,老公公问她为什么哭,她说那是家中最後一碗饭,本想留给儿子吃,老公公听完,快步跑到溪边大吐特吐。
「说也奇怪,白白的米粒居然长出一株株水仙花,没多久开出洁白花朵,老婆婆的儿子拿水仙花到市场卖,赚很多钱,改善了家中的生活。
「这故事告诉我们好心有好报,人要心存善念。」
她中规中矩的说故事口气活像在背书,很少开心的亚瑟被逗得笑出声音。
慕心让他的笑声弄得一头雾水。
「我说的是励志故事,不是笑话集。」
没想到这句居然让亚瑟更加笑个不停。
不过,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巴结别人习惯了的慕心,接起下一个故事,继续巴结——
「从前有一对父子牵著驴上街……」
「够了,我不想一整个晚上耗在这里听你讲童话故事。」
「你笑得那么高兴,我以为你很爱听。」她一板一眼地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故事……下次再说。」亚瑟没注意,她总是逗出他的真心情。
「好,谈事情。」她同意他出口的每句话。
「你最近常打电话给你父亲?」他问。
不能打电话吗?慕心头低下,她懂他的意思。
「我以後不打了。」闷闷地,她说。
「我没说你不可以打。」
慕心的皱眉让亚瑟急忙解释起自己的意思。
下一秒钟,他又发现自己的心情随她表情起伏。他干嘛「急忙」?恢复、恢复,不要让她影响你。
「我可以打电话吗?」
倏地,她眼睛发亮,仿佛得到他的应允是无上光荣。
「可以,你开始和你父亲聊天了?」
「是你说,不准让别人猜测我的意思。」她乖乖做的工作是「遵守指令」。
果然,他没猜错,她只是在配合他的要求。
「你做得很好……」他说,突地想起餐桌上,慕心和父母亲间的隔阂。「我再给你一个任务——去和我父母亲沟通。」
既然她是个能被要求的人,那么他何必替她省事,逼出她的潜能,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知道了。」果然,她没学会投反对票。
「很好,我希望快一点看到成果。」亚瑟得寸进尺。
「那我可不可……」慕心突发奇想。
「可以。」他想都没想就回她一句可以,反正她要的东西一向很简单,随手就能解决。
「真的吗?」
「真的,你要什么,说吧!」他好像答应得太快。
「好,我们走吧!」她拉住他的手,虽然抢别人的情人很罪恶,而且等下娜莉可能又要对她大发脾气,可是他说了「可以」,不是吗?
「去哪里?」他拉回她想往外冲的身子。
「去找我爸爸。」她难掩兴奋。
什么!?他刚从大陆回来,她又要他回大陆?
拒绝的话在他脑海里转两圈,她充满期盼的眼神却让他说不出口。
但最後,他还是没带慕心去见她爸爸。
憋了多日的委屈排山倒海而来,她的眼泪溃堤,一颗颗不受控地往下掉,她一面拚命抹去泪水,还是没忘记要讨好人——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下下就好了。」
「没关系,我只是太想我爸爸,所以控制不住。」
「对不起,眼泪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叫它失控……」
她的「对不起」和慕育林的「谢谢」一样,声声撞击出他的罪恶感,撞得他心痛复心虚。
终於,他拥她入怀,收纳她的泪水和心酸。
终於,他在她身边留了一晚,用他宽宽的胸怀,包围她小小的委屈和失意。
终於,他们的新婚夜降临,这二仅,她梦中有他、他梦中有满足和甜蜜。
他不再反抗自己的心,不再排斥心情被她牵系,她——是他货真价实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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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慕心迎面碰上正要进来打扫的蔷薇。
「夫人早。」
「蔷薇早安,请叫我心心。」慕心提醒她。
带著恬然微笑,蔷薇不再对她充满敌意,这点让她心中负担减轻。事实上,自从她听得懂法文这件事传开,那些明目张胆的言语便很少听见了。
走出庭园,一路上,她不断对人说早安、不停微笑,无关乎心情好不好,她只是希望别人开心。
走进园子里,她低头看池中游鱼,它们摇头摆尾,轻松惬意,感动写在慕心心底,没有负担和包袱的人生,多美好!
「心心早。」园丁贾许是位五十多岁的伯伯。
「贾许伯伯早。」她微笑,为了让别人高兴。
「昨晚睡得好吗?」贾许递给她一支花,红红的花结在白白的衣领上,替她增添活泼。
「我睡得很好,谢谢。」这几天,她练习说话练得不错,面对人,都能讲上几句,但娜莉例外。
「听说老夫人睡得不好。」他说。
偏头,慕心望住贾许的眼睛里写满疑问。
「老夫人的腰痛又犯,每次腰痛一发作,她就睡不好,脾气大,服侍她的瑞丝就惨了,动不动便挨骂。」
慕心点头,侧眼往上眺望,婆婆房间的窗户开著,窗帘随风翻飞。
她没发问,贾许迳自回答她的疑问。
「老夫人在休息,医生来过,是老毛病了,吃药没多大用处,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她?」
对慕心,贾许存有好感,她具备东方女性的温柔婉约和体贴,上回他不过乾咳几声,正在看鱼的慕心居然亲自到厨房要水给他喝,他感动於她的细心。
「我?」
慕心犹豫,她不晓得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婆婆生气,她曾经说过不喜欢自己,但同时,亚瑟的「命令」也在心中响起,她答应过要和他的父母沟通的。
「你应该试著和老夫人建立关系,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将来要长久生活在一起。」贾许亲切地说。
「娜莉……」
她不确定娜莉在不在家,心中迟疑著。
娜莉痛恨她,慕心理解,她不怪她。站在娜莉立场,她是个闯入者,偏又不能以非法闯入为藉口将她强制驱离,那种难过慕心懂,妈咪不就是因为这样而憎恨她?
慕心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关起来,让妈咪或娜莉看不到憎厌的人。
「娜莉小姐不在家,她去逛街。」贾许解除她的疑虑。
知道不会在婆婆房里碰上娜莉,慕心立即赞成提议,她指指花圃里的鲜花,看向贾许。
「你想送花给老夫人?好主意,我摘一些给你,就摘老夫人最喜欢的铃兰。」
说著,他弯腰为她采撷一把新鲜。
「走,我们去让瑞丝帮忙插瓶,让你带上去。」
慕心微笑,跟在他後头,只要能让别人高兴的事情,她都乐意去做。
十分钟後,她出现在老威廉斯夫人房里,是瑞丝带她进去的,老威廉斯夫人躺得很不安稳,翻来转去,没办法让自己舒服。
慕心有些胆怯,但贾许的话在她耳边绕,她们始终是一家人,没道理天天见面都剑拔弩张啊!
「母亲好。」带著微笑,慕心站在婆婆床前。
「你来做什么?」疼痛让她表情不佳,慕心的出现让她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
「贾许伯伯说……你喜欢钤兰。」
微笑没因对方的不友善而终止,她还是笑著。甜甜的酒窝挂在颊边,她高捧著鲜花,送到她面前。
「多事!」老威廉斯夫人眉头高皱。
「放这里好吗?」慕心问。
「放在柜子上。」她下命令。
慕心依言把鲜花放摆好,走回婆婆床边。
「花摆好,你可以出去了。」老威廉斯夫人的口气很差。
「你……痛吗?」话落,她的眉头随之皱起,仿佛对方的疼痛转嫁到她身上。
「不用你管。」背过身,老威廉斯夫人不想理她。
「一定很痛。」这回,她连嘴角也垮下。
老威廉斯夫人保持安静,她不想让慕心知道,对方的感同身受,让自己有一丝丝感动。
「我会一些按摩和指压,试试……好吗?」
慕心问得很轻,怕惹来婆婆的不高兴,她等很久,好不容易等到背著她的头颅微微点下。
得到同意,慕心爬上床,在她的背间轻轻按摩。她很有耐心,一下,两下,十分钟、半个小时,她没有喊累喊酸,渐渐地,疼痛舒缓,她的指压比医生给的止痛剂好用。
慕心没说话,老威廉斯夫人也没说话,期间,她小睡了一下下,醒来时,慕心的手指还在她的背脊上压压按按。
老威廉斯夫人瞧一眼壁钟。接近中午,三个小时了,她不累吗?
「可以了,你休息一下。」
转过身,她看见慕心的微笑仍然挂著。
「还痛吗?」她垫高枕头,让婆婆躺高。
「好多了,你从哪里学来这个?」这是老威廉斯夫人第一次正眼瞧她,对她说话。
「我的中文老师。」
「他是医生?」
「不是,但他喜欢研究中医和指压。」
「下次我再犯痛,你再过来帮我按摩。」
每回她闹起腰痛,不痛上两个星期,解决不来。慕心的这手功夫,拯救了她的痛苦。
「好。」她中规中矩回答。
「很好,现在……陪我说说话。」
她是个习惯下命令的长者,慕心则是乐意配合别人、哄别人开心的晚辈,原则上她们的相处不至於有困难,若不是那些先人为主的偏见,也许她们之间早不存隔阂。
「好,我们说话。」慕心点头同意。
「你父亲在台湾是很有名气的商人?」老威廉斯夫人率先开启话题。
「是。」
「他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还有姊姊。」
「你姊姊像你这么美丽吗?」
「姊姊很漂亮,我不漂亮。」这是她头一回和旁人聊天,表现得不算热络,但可以原谅。
「既然她很漂亮,为什么嫁过来威廉斯家的不是她,而是你?」
婆婆的问题问倒慕心了。这个问题妈咪也问过父亲好多次,但每次都是以吵架作为收场,然後爸爸出门,妈咪进她房里出气。
慕心摇头,她不晓得怎么回答婆婆的问题,她只知道,父亲的偏袒是为了将她带离那个家庭,期待她在外面的世界中获得新生。
「你没有反对过父亲的安排吗?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你不害怕?」
老威廉斯夫人又问,她怀疑一个柔弱女子,怎么有勇气远嫁?若她要的是钱,她家里的钱还会少吗?光她带过来的嫁妆,就足够她挥霍的了;要说她喜欢亚瑟,更不可能,在那之前,他们根本没见过面。
「害怕。」她同意婆婆,她确实害怕。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反对、不逃婚?」
逃婚?好困难的事情,她从没想过逃,在妈咪打她打得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想过逃跑。
她认定自己逃不开、跑不掉,或许她的性格是太消极了些,但对一只只要跳跃就会触电的柴犬来说,久而久之,它也会学到匍匐是最安全的姿势。
「逃避能解决事情吗?」慕心反口问。
胆子大了一些些,发现婆婆虽严肃,却不如想像中恐怖,她扮起微笑天使,起身,搬过一把椅子,和婆婆面对面坐著。
「你说的对,逃避不能解决事情,不过你可以向你父亲抗议。」
「抗议?我不会。」
她所受的教育中有服从、有配合,但没有抗议。
「你不抗议,就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胆子真大!」老威廉斯夫人对於逆来顺受的东方女子无法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