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冉方晴讨厌极了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天气这么冷,却选了露天咖啡座,一起吃饭的人只挑他感兴趣的话题开口,我又碰巧喜欢中式热炒胜过西式餐点,如果我说不喜欢这顿饭,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习惯了在工地的餐风露宿,不会介意你喜爱的这种宁谧优雅场合里的一点小小冷风;依你的少言个性,吃饭时还得找话来应对才是辛苦,而我相信你感兴趣的是美味的食物——不论是哪一国来的。”
冉方晴被他短短几句话弄得呆掉了!
意气用事地把自己的心思拿出来向他挑战,还来不及后悔就让他掷回来的反应给打中脑袋,一分不差地料中她的每件心事!
怎么会这样?
他们的见面,加起来不多不少是三次。除了公事之外,交换的也就只是那么几句短短的对话、几个搞不清意思的暧昧眼神,他却总能轻易地引得她走漏心底的想法。而“她的”心思,竟然还能在他眼中评断是非对错,由他预测!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我喜爱的’安静优雅场合?”这是冉方晴唯一挑得出的小小语病。“搞不好我会觉得太冷清了。”
“你喜欢这里的。”雷诺.威登点点头,挥手阻止她的反驳。“别问为什么,这是我的直觉。”
她瞪住他,整整十秒钟,然后——
“你的直觉未免也太准了。”冉方晴笑着摇摇头,放轻松往后靠向椅背,决定放弃从他身上找到“为什么”的企图。“谈喜欢还不至于,这只能算是小时候仰慕向往的地方吧。”
心思被看穿的感觉,没有人会觉得好受的。但是被眼前这个远渡重洋而来,除了大企业老板之外的背景她毫无所悉的男人看穿,畏惧、猜疑、气愤的反应都没出现在她身上,实在是在社会上生存的大忌。没错,冉方晴确信所有的事情绝对有个理由存在,但是她也相信,有些答案只有在时间到了时才会出现。她向来不是那种会费尽心力追根究底的人。
她知道雷诺.威登不会害她——也是直觉。既不是敌人,那么她也就不介意多交个朋友;让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妨。
知己难寻,更何况是这个知己自个儿找上门来,多难得!
这样想想,她心里就愉快释然多了。
“小时候?”
被他的问话拉回了现实,冉方晴花了一、两秒才接上刚才自己所说的。
“嗯。”她点点头。“当这样的地方还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候,到这里来吃顿饭、成为出入这种场合的一份子,都会经是我梦想的内容之一。”
“你的梦想包不包括……盖出一栋像这样,甚至更好的大楼?”
瞬间皱起的眉眼直指发话的雷诺.威登。
“别那么严肃,小姐。”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只是一个合理的猜测罢了,别再用看‘会读心术的怪物’的眼神看我,OK?”
才说她已经不介意了呢。
“对不起,我太敏感了。”冉方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耸耸肩。“又被说中心事,我一下子反应过度。”
“没关系。”是他没把心里想了解她的急切隐藏好,不是她的错。“这就是你那天在露台上说的那个,已经在实现的梦想?”
“是,也不是。”
“怎么说?”
冉方晴把视线从他热切的眼睛上移开,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透明高脚杯,望着杯中的红色液体些微的角度变化折射出的多种光线、影像出神。
上一次和人谈“梦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她有些恍惚地想着。
那些真的假的、可能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早在路易离开后,就深深埋入她心底,只允许一个人独处时偶尔飘上心头,短暂地咀嚼回味。
但是,这个男人……她抬眼对上雷诺.威登还专心等着答案的脸,湖绿色的瞳眸此时透明得看不出任何矫饰。他的话也一样,出口得那么自然,那么自然地探询着她成年后就不曾和任何人分享过的事物。
而她竟觉得没什么不对,仍是那么自然地就想要对他掏心挖肺。
难道就像家明说的那样,她对外国男人特别有“感觉”?
威登航运的建筑工程才刚开始,接下来的相处还会有很长一段日子,她究竟会在这个谜样的男人身上找到多少她想不通的“为什么”?
雷诺.威登看着冉方晴唇边泛起的淡淡苦笑,考虑着是否该出声唤回兀自在对话中神游太虚去了的佳人。
接触到他有点苦恼又有点犹豫的眼光,冉方晴的苦笑一下扩大成为温暖的微笑,清澈如泉的心思轻轻缓缓地从她口中流出:
“建筑物最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它的内涵。”
凭着直觉走吧,反正最惨的情况不过就是当年她经历过的那样了,不是吗?
“所以呢?”雷诺.威登松了口气。若她的决定是回避掉这个话题,他也做好了平心接受的准备,毕竟他们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我希望我能设计、建构出有内涵的东西,不需要华丽的外观门面,不见得要有璀璨耀眼的空间。但是,当人们在里面居住、工作或是休憩时,它必需是个舒适便利、待再久都不会有压力的地方。”冉方晴一口气说了一堆,天知道她已经尽力用最少、最简单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理念了。
“这并不完全是这栋大楼的特色。”雷诺.威登环视了四周精致昂贵的空间。“但却是威登航运大楼的设计重点。”
冉方晴的眼中迸出笑意,兴奋地猛点头。他听懂了她的话?!
“或许因为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吧,这样把机能放在美观之前的设计风格既不突出,也很难讨喜,但毕竟还是有人慧眼识英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雷诺.威登,眼中盈满了专业的自信与自得。“所以说,我实现了我的梦想,但不全然是以这栋大楼为蓝图。”
“我很高兴‘威登’的亚洲总部选中的是你的设计,”雷诺.威登浅笑着举杯。“真的很高兴。”
“我的荣幸!”冉方晴亦笑意盈盈地和他碰杯,畅快地饮尽透明杯中酸甜的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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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哪儿?”步出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雷诺.威登挥手就要招来泊车小弟。
“不用送我了。”冉方晴浅笑地对他摇摇头。“现在时间还早,我家离这儿不远,散散步十几分钟就到了,也省得你开车多跑一趟。”
“是吗?”雷诺.威登看看手中的车钥匙,对已经来到身边的泊车小弟吩咐了几句,交出钥匙,一派优闲地将手插回口袋。“既然这样,我就陪你走一段。”没有让她反对的余地。
“这样好吗?”冉方晴看看退下的泊车小弟。“你的车怎么办?”
“我要他半个小时后到仁爱路、敦化南路口接我。”雷诺.威登耸耸肩,率先迈开步伐,仿佛这不是什么问题似的。
冉方晴倒抽了一口气,跨大步伐跟上他。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那附近?”
“那一带环境不错。”错不了,她一直很喜欢的。
不满意他避重就轻的答案,却知道不可能从他口中再问出什么,冉方晴闭上嘴,有些气恼地咬住下唇。“知己”成了一个单向名词,身为一无所知的那一方,她的丧气是可以想见的。
夜色隐藏住雷诺.威登的表情,没让她发现那一闪而逝的不忍。
十一月的夜,微风轻轻吹拂着,人行道上扶疏的栾树在摇曳间让月光趁隙洒下了光辉,映照出错落有致的树影间隐隐约约的人影,对映着两旁急速飞逝的车流,颇有一番城市中难得的悠游意味。
冉方晴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雷诺.威登扬起眉注视正抬头望着月亮的她。
“好久没这么悠闲地在这条路上散步、看月亮了。”
“你不像是这么不懂得放松自己的人。”他轻蹙了一下眉头。
“忙啊……”冉方晴吟唱似地说着,移回目光看他。“这是这个城市里最流行的借口。”她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那么……是你的借口吗?”
“或许是吧。”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二个人走着的时候,脑袋里总装着事情,想想想、走走走,很难放松得起来。
“找个人陪你,不难吧?”
“哦,那可不!”冉方晴夸张地对他摇摇食指。“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懂吧?”见他点了头她才又接下去:“聊得来的人不多,真正愿意陪你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晃的人,更少。”
“少,但不代表没有。”雷诺.威登用的是肯定句。
“对啊,是有过。”冉方晴很干脆地承认。路易那双盈着浅蓝色笑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浮上她的记忆,一股暖意随即满溢心头。
晴天雨天、黑夜白天,在栾树间的漫步笑语,清晰得一如昨日。
“他是个对你很好的人。”他望着她带着笑点头,小心地不泄露出自己心里的酸涩。“你很爱他?”
她一点不隐瞒,仍是点头。
“后来怎么了?”
“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尽如人意的。”心中浅蓝色的温暖转成了深蓝色的遗憾,冉方晴简单的语气,是成年人的释然。
“你想念他吗?”
“如果说我曾经是靠思念他维生,你会相信吗?”她摇摇头,对过去的刻骨铭心只能苦笑。“生命会一直走下去,有一天我会有新的恋情、新的爱人,但是他——永远会是我心里最最温柔的一段。”
轻柔却铿锵的一句话,回荡在静默间好半晌。
“或许他——你的那个他,也正用同样的温柔思念着你。”低沉得几乎要让风声盖过的一段话,缓缓自雷诺.威登口中说出。
“是吗?”冉方晴回头,却无法从他深思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相隔了千万里远、千万个日子,不管是或不是,都不能让我和他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同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难过的成分。
“会有不同的。”这一次,雷诺.威登的音量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不要老谈我的事好吗?”冉方晴换了轻快的语气开头,想要缓和这沉重的气氛。“公平一点,我都说了这么多,在我面前未来几个月的老板却几乎还算是个陌生人。你该为这种情况尽点力吧,老板大人?”
“你想知道我什么?”他扬起嘴角,对上她好奇的小脸。
“什么都可以啊!你不会连我们正在‘闲聊’都不知道吧?”她装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谈谈你这个人啊、你的航运公司、你们为什么要在台湾设据点、打算要做什么。谈谈你对台湾的印象啊,你为什么不太爱提你来过台湾的事?为什么有时候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喔哦!讲得太高兴,连有点冒犯的事都脱口而出了。
冉方晴咬住不听大脑指挥的舌头,小心翼翼地看看身边的大块头外国男人是不是有不爽的迹象。
“这都是你的疑问?”还好,他看起来还挺愉快的。
冉方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雷诺.威登没料想到这么早就要面对她勇于提出的质疑。
她不再是那个害羞怕事、只会画图作梦的小小方晴了。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
“先声明,有些事情基于某些理由,现阶段不能告诉你。”他认真地盯着她的眼。
言下之意,“其它事情”他就会老实说喽?
冉方晴大乐。
“没问题!挑你想说的,我洗耳恭听!”
看她兴致勃勃又迫不及待的模样,雷诺.威登唇角的笑又扩大了几分。对冉方晴有所隐瞒是他最不愿意、但此时却不得不为的事;对她三不五时萌生出的疑问,除了感动于她的纤细敏感外,冷漠以对的他只能在心里说抱歉。
“我,雷诺.威登,是威登航运公司的负责人。父母在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是我的叔叔,他抚养我长大,同时也是上一任的威登总裁。”他像是上台演讲那样正经八百地说着。“威登的基本资料和在台湾设据点的理由以及未来的计划,我相信你翻翻商业杂志就能找到。”后面这一段却是草草带过。
“那些是所谓‘官方说法’。”冉方晴对这些她早做过的功课翻翻白眼,难得的机会不想让他那么轻易打发。“多的是比台湾条件好、政府又配合的投资地点,我想听的是你‘个人’的真正想法。”
因为“你”在这里。他心里直接这样回答。
不过,雷诺.威登只能选择说出次要的答案。
“很简单,因为我来过这个地方。”他抬眼环视四周的车水马龙。“我不用再多花时间学习新的语言、熟悉当地人的处事方式,就我所知的台湾政府效率和官员廉洁的程度,也在我能接受的企业发展范围内。”
“嗯……很好。”这样的说法她能接受。“然后呢?”
“然后?”他不记得有遗漏了什么。
“下一个问题啦!为什么你中文说得那么好,却又不爱提你来过台湾的事?”冉方晴催促着。
“这个问题跳过。”雷诺.威登转开视线,声调平板。
“哦……好吧。”大概是些很不堪回首的记忆吧?不要做揭人伤疤这么残忍的事,虽然她真的很好奇。冉方晴有些失望地扁扁嘴。“那,你为什么老像我肚里的蛔虫一样?”她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可以说吗?”
“你觉得我像你肚里的蛔虫一样?”雷诺.威登透亮的绿眼盯着她,语调里有着浓浓的笑意。
冉方晴拚命点头。“连我认识十年的好朋友家明,都不见得能像你一样把我想的事全给读出来。”
“你觉得很可怕吗?像是被人彻底的调查过一样。”
“不,不是那种感觉。”她侧着头理清自己的感受。“再怎么高明的调查都无法发掘出那些想法。你比较像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和心力和我相处过的人。”
“如果说我是呢?”是的,他是。
“你是?”晶亮的黑眸对上他的,里面有不解、有疑惑,也有期待。
“我是……打算花很长的时间和心力和你相处。”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上冉方晴微红的脸颊,替她拨去一绺不听话的发丝。
“那是当然,”她有些不自在地干笑着。“别忘了我是你的总建筑师,整个建筑计划要完成可要花上不少时间呢。”
“我指的不是那种相处。”顺着头发柔滑的触感而下,雷诺.威登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敏感的耳垂,引得冉方晴全身一阵颤栗。
盈盈水眸迎上他别有深意的注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该把话讲清楚的,对吗?”冷风夹杂着温暖的气息拂上冉方晴的脸,诱惑般的低语飘过耳际,却没能将她与他凝结的视线移开,大脑中所剩不多的清醒区域于事无补地对两人何时靠近到咫尺的距离感到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