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高耸的山谷上,金黄光线被渲染成红色,龟裂的土地散落着风光一时的兵器、锾甲。
四周声音渐悄,沉寂比黑夜更快侵吞了这片谷地,稀落的打斗却更显鲜明,混合着热度的南风,再也温暖不了已然消逝的生命,眼看着鬼军一个个相继倒下,南昊手中浴血的长刀,也如同发狂的心一般几欲断裂。
风静止了,似乎以最肃穆之姿在为他凭吊着,不过片刻,如今放眼望去,充军尽数牺牲,只余他一人,孤立在山谷的崖边。
现在的他很想大笑出声,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他这条命算是值得了。上弯的唇线比起初升的新月更显惨澹,十几名宋军震慑于他眼中骇人的杀气,很小心的持着长枪逼近。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你们刀下。”毫不犹豫的,他一鼓作气,跃下山谷,飞落无尽的崖底。
王父……这一世,孩儿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远远地,从头到尾观视这场战役的人,心里也有了打算,手中牵着的马儿不断的喷气,像是感应到主人的危险,相当急躁。
“好孩子,你想去救他吗?”言宁拍了拍好不容易才驯服的黑驹。这真是一匹票亮狗马儿,颇具灵性还听得懂人话,见它急欲挣脱,清冷的眼稍显无奈。
“看在你的份上,要是没死成,只好救了。”
格自己的马拴上一旁的树身,言宁跳上高大的奔雷,往南昊掉落的地方一路寻去。
热热的……他全身像被火焚烧似的发烫。
是天气的关系吗?怎么觉得这股热气就隐藏在皮肤下,正放肆地在他血液里奔窜?可背部是冰凉的,还有模糊的水声滑过耳际……自己正躺在水里吗?
隐约记起他跳下崖后,被陡峭山壁利伤了身体,接着撞上一棵缠满荆棘的大树,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居然没死?
不过就算没死,也剩半条命了吧,他想。
刺骨的疼痛麻木了神志,体力已达极限的南昊,终究还是昏死过去。
溪底的石头被冲刷得平整圆滑,像颗颗可爱的鹅卵,倒成了坠谷者最好的床榻。奔雷粗大的蹄子停驻在潺潺的溪水里,它撒娇似的舔着南昊半浸泡在水里的脸庞,看得骑在它马背上的女子竟心生一丝怜悯,一双绣着粉色牡丹的白靴,只好涉到清澈见底的溪水里去。
“真的如你所愿了,他还没死。”伸手探了探横陈在水里的人,又诊了诊他的脉搏,言宁充满遗憾的说。
奔雷的两只黑耳朵煽动了两下,听懂她语意里的不满,转过头来讨好她,黑色头颅推了推她身体。
“行了,我记得刚才答应过你什么,好好看着地,我去找几味药引。”摸了摸奔雷的头,她提着药箱往傍着溪水的茂密树林走去。
白皙冷漠的瓜子脸看来是没什么怨言,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发牢骚:真可惜,掉在荒郊野地里,若冰冷的身体被豺狼给叼走了,也算是“人”尽其用,这不是很好吗?怎么天总是不如人愿?
应该说,总是不如她所愿。
回来时,她手中多了几株不知名的药草,表情平板如一,心情却是无与伦比的糟糕。从碰见这个淫贼开始,她的心情就一直没好过,虽然有千万个不甘心,还是得救他,谁教他的马儿这么深得她心。
奔雷一会儿在主子身旁踩来踏去,一会儿又猛甩尾巴,知道主人有救了,模样是兴奋得不得了。
言宁蹲在涌岸边,用小石头研磨着方采摘回来的药草,不时还抬头脸了几眼感情甚好的人与马一眼,心里有些吃味。
好歹她也是恩人,一看到主人就把她丢着不理了,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身上的骨头已经断了几根,你可以再兴奋一点,要是不小心踩在他身上,我一点也不会介意。”她无所谓的说着。一脚踩死也省得她浪费时间,光是这样想,好心情就随之而来。
只不过,她的计谋没有得逞,反而换来奔雷高兴地踱过来,用口水帮她洗脸,痒得她赶紧空出一手,推拒着它的马头,直喊:“你要玩找他,别来闹我。”一边咯咯的与奔雷笑闹着,一边还得阻止它弄乱她扎在脑后的发辫。
“呵……哎呀!”被黝黑的马头用力推了下,言宁一个不小心,啪的掉到水里去。
当溅起的水花平息后,她看向全身上下惟一没被水波及到的——手中高高举起的那颗石子,而制造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非但一点愧色也没有,还热情的奔过来舔掉她脸上的水珠。
“你真调皮。”拨开黏在颊上的发丝,坐在水中,她仰着脸莞尔一笑,彻底被这匹善解人意的马儿给征服。
好悦耳的娇笑声……河面的骚动,让南昊在忽睡忽醒间反复着,他半张的眼眸,隐约瞧见一抹朦胧纤细的影子,那举手投足间的熟悉感,竟能安抚自己重伤的肉身,渐渐的不感疼痛……是仙子吗?
“不能玩了,否则他断了气,可别说我没守信。”言宁素手指了指旁边,然后慢条斯理的爬起来,整了整自己雪白的衫子,又看了一眼那个不省人事的人。
再不给他服下雪莲子护住心脉,恐怕连神仙也救不了。她拿起研好的药末,可瞬时,整个人像是被钉住般呆立,一双眉揪了起来,有个问题怎么一直没有考虑到——
这药该怎么让他吞下去?总不能硬塞……
终于,她想到法子了把放上药末的大荷叶移到身旁的马儿嘴下,“你的口水多,是做这种事的最佳‘马’选,别客气,请享用。”
见奔雷没任何动静,她开始用心的对它开解道理:“他是你的主子,人也是你要救的,我已经捐了一甲子只生长两颗的雪莲子,你是不是也该尽一点心力?很简单的,只要含着药未,把嘴对着你的主子就可以了。”
鼻翼翕张着,奔雷闻了闻她捧在手里的东西,显然不是它爱吃的嫩草,喷了一口气,撇过马头,一点也不领情。
“你还满挑食的。”说不过一匹马,这会儿,言宁仰望着如洗碧空,十分后悔自己不该捡了一匹小气的马,还得受它摆布,连它的主人也要一并接收。
“这里除了你,就只剩我了。”真是!干脆把这一人一马丢了就跑,免得惹得一身腥!可人是可以选择不救,但是雪莲子也都一起研磨了,白白浪费这么希罕又珍贵的药材,可是会很心疼的,她真是矛盾啊。
未料,两颗圆滚滚、看起来可怜兮兮的黑眼珠,此时竟直溜溜的望着她。半晌,她忍不住叹息出声,调转过瓜子脸,很是不甘心的答应:“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以后定会切记,千万不再乱捡路上跑出来的东西。
褰裳涉水,拾步欲怯,言宁越是接近目标,不想、不愿意的感觉就越强烈。
不知为什么,直觉就是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而危险的程度,就跟自己那个久到快忘记长相的师父是一样的。
那夜,不期然的与他在石林内偶遇,更正确一点的说法是,他偷窥了她。当时她很生气,恨不得挖了他的一双眼珠子。
可是,当她今天站在高处,以平常心观望这场战役时,却有个恼人问题困住了她——为何从头至尾,她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放在这个淫贼身上?
是太恨?抑或是……太在意?
拾起药末放进檀口里,一股腥味顿时在嘴里扩散,尝惯了这味道,她并不觉得特别难以入口,在咀嚼生津的同时,缓缓蹲了下去。
双膝跪在涌床上,任溪水涓滑过下摆,就算是十指已经捧住底下俊朗的一张脸孔,她还是想阻止这个错误发生。
唉……自作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惹来的。
如织的眼睫半垂,言宁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次一遍的数着,尽量让脑中呈现一片空白。缓缓的俯下脸,将温暖唇瓣一寸寸的往下,直到四片唇相贴合,她依然分不清,左胸上这突生的紧张是何故?
软软的……有团像棉花触感的东西正抵着他的唇,是什么?
带着苦涩的青草味,一点一滴的灌入南昊的口鼻中。
好难喝……他一点也不想把这种可怕的东西咽到肚子里去,欲呕的不舒服感才升起,却马上被另一种香甜的味道给覆盖过去。
好软、好香,好像王母曾经拿给他吃的苏州软糖,淡淡的果香味充斥在饥馋的嘴巴里,甜而不腻,是忘不了的味道。
似乎见到了方才那位仙子正亲吻着他的唇……好香……这滋味一辈子也尝不腻……吸吮的同时,混沌的思绪正努力分辨着药味和香味,困啊……怎么疲倦的想睡了……
将嘴里的药渣吐到手心上,言宁一手抚上有些发麻的两片唇瓣,细长的眼直瞅着让她喂喂药汁的男子,不禁怔忡出神。
她的药里没放会使口舌发麻的东西,那……唇上这酥麻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思忖间,奔雷的低鸣声引起她的注意,转过头,竟发现溪岸的上游处,正有几个宋兵往这里走来……将视线又放回害她牺牲不少的男人身上,一时着慌,无措了起来。
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搬不动他,感到棘手的轻咬住下唇,她快速下了相当危险的决定。
“我们先躲到一边,看情形如何再作打算。”拉住奔雷马嘴上的缰绳,就要往林子里走,可它显然不愿离开主人。她放柔嗓音,极力安抚:“你听话些,我并不是想丢下他不管,只是现在情况危急,不得不如此,快走吧!”
这匹拗马可真不好说话,在半哄半求下,虽然归子已经跟着她移动,还是几番回望主人,十分舍不得。
唉!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躲进了浓密的树林里,言宁一边将擎弓拉到极限,一边凝神观察那几个宋兵。
只见他们小心翼翼的接近南昊,在探知他仍有气息时,并没有立刻举刀刺下,脸上反而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眉心微蹙,没道理啊……
据她对元振青的调查,此人好大喜功,又猜疑成性,好不容易才打倒难缠的敌手,应该会马上取下鬼军统帅的头颅送回京城,向大宋天子邀功才对,怎么他的属下这会儿却是忙着把人搬运回去?难不成,元振青还有别的用意?
看来只好再回去伪装一些时日,才能知晓他究竟想变什么戏法了。
放下弓,一手摸着马腹,她小声的在奔雷耳边轻说:“他应该会没事的,倒是要先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
言宁随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心里着实轻松不少,一抹浅淡笑意挂在唇边,就达她自己也未发觉。
幸好那些人不是来斩草除根的,否则那个淫贼这下恐怕命早休矣。
“冰清姑娘,将军请你把他救活。”
“我尽力而为,崔军师。”
崔贡点头后,转身步出营帐。
嗯……耳边有说话的声音?听来是一男一女。
距离那短暂的香味已经是过了很久的事,南昊觉得自己好像沉沉的睡了一觉,而现下四分五裂的痛感,正攻占着四肢百骸,若不是意识还在,他会以为自己已经被敌军给支解了。
“合该醒了。”
女子不疾不徐的语调,清楚的传递到他耳里,是很轻柔的嗓音,略带冰冷。
是啊,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渴睡的欲望好像削减了不少,他再不醒来,可能会被当成死人骨头,埋到土里去吧。
在这么想的同时,沉重的眼皮多了一股力量,终于,慢慢撑开,南昊缓缓往旁边看去,可不看还好,这一看——
喝!
蟾蜍?哪里跑来这么大一只蟾蜍!
眼睛瞬间瞪大,瞳仁跟着失去焦距。
言宁蹲在木板床边,手里正拿着布巾准备帮他清理脸上的脏血,上半身微微往前倾,正好与初醒的人一双快迸出来的眼珠子对上。
她有些受到惊吓,手一时忘了该怎么动作,登时僵在他胸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样近距离的注视着彼此。
优雅的鼻尖几乎快要与他的抵上,南昊连她呼吸的次数都能数得出来,当然更没忽略掉那脸上的疣斑,看起来还真是相当恐怖,待看清楚是个“人”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细细观察起这名陌生女子。
撇去她脸上的疙瘩不看,一双低敛眼睫的湛眸韵柔雅致,虽然隐约感受到她身上传出的冷意,但无损天生高贵的气质,让他有股冲动想捧起她双颊,仔细瞧看如星的眸子——
“好痛!”方要抬起的双手,忽然吃痛的掉回原来的床板上,他拧起眉。“我的手……”张大眼,左右来回察看自己身侧的手臂,南昊这才发觉事态有些严重
虚软无力?可能连举起一双筷子都有困难……
“你的双手骨折。”回过神,言宁马上收回手,将布巾放入水盆里,主动告知病人目前的身体状况。
“骨折?”看来的确是这样没错。他视线再往下,瞅着自己的双腿,有点纳闷的想移动,却又发现——怎么连腿也没力气啦?
“那我的腿呢?”他惊骇莫名。
“双腿膝盖碎裂,小腿骨也裂了,身体各处被利石刮伤数十道,林林总总起码得缝个百来针,伤疤免不了会一直留着,之后行动说不定也无法完全恢复正常。”她从容地拿起一旁的银针,在烛火上烧烤,逐一为他解惑,并没发现他顿时像个被宣告斩立决的犯人,表情惨白还兼发愣。
“还有头壳的部分……”仍有后续。
“还有啊?!你该不是要说我脑子撞坏了,需要换颗脑袋吧?”要是这样,还不如给他一刀,图个痛快。
对他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言宁低着头继续手边的工作,一面拿棉线穿针,一面回答:“不需要,只是有些肿而已。”她的心肠还没那么歹毒。
“幸好……”悬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看她毫不留情的拿着烧得通红的银针,问也没问,就一针刺穿他的皮肉,像补衣服般缝了起来,南昊连喊也没喊一声,因注意力已被移转到她利落的身手上。
半晌,目光转回她脸上,他忍不住开口:“你的声音很柔,听起来令人觉得很舒服。”这名女大夫的脸,近看确实很吓人,不过她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眸,又吸引他不得不去注意,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见过她,否则对这双眸子怎会益发觉得熟悉?
“这里是宋营。”不屑的斜睨他一眼,言宁言下之意是要这俘虏有点忧患意识,而不是忙着勾搭女人,连对着这张脸都想调戏,真不愧是淫贼。
“我猜也是,总不会是在我自己的军帐里。不过,我最好奇的是,何以元振青没趁机落井下石,反而还派人为我疗伤?”南昊一派悠闲的问着,正好也说中了言宁的疑惑。突然,他想起了夜鹰和一于中毒的手下,表情变得十分紧张,“大夫,被捉的只有我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