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门前,翘首望着前方婉蜒的黄土小路。她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会不会也从这里回来?
晌午过后,日影又渐渐地西移了,天空渐渐染上了夕阳绚丽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感受着心里宛如被刨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地不着边际,汩汩地淌着血,他就像个踏进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悬着。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么?想她还会回来?想她不去过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这个粗人闯荡天涯?你以为那玉人儿似的千金小姐会……会纡尊降贵地跟了你?你别痴人说梦了!
天边倦鸟归巢了,火红的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天边只剩几抹余晖照着这空旷的大地,像卸了妆的妇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从远方渐渐传来,这声音振奋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干涸的枯塘,让他找到了一线希望。蹄声越来越近,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从落日的方向朝他走来,发梢、背上、肩上仍有灿烂的金光妆点着。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开始跳动了。
当马儿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儿也映入眼帘,细长如柳的黛眉、一双晶光灿烂的水眸,玫瑰色泽的柔软唇瓣微微扬起,正对着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马后,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东西来。
「这几天下来,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所以,我去城镇里买了些牛肉和烧鸭,还给你打了两斤酒,你等会儿可别喝多了。」柔柔软软的嗓音在他跟前响起。
他想动,他想笑,他想站起来,他想开口说话,但身体却僵硬得像石头,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他连动也动不了。
「今早,我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吵你,自己去城里走了一天,买了不少的东西。你说的对,这里南方来的东西贵得吓人,要是咱们没丢了那车货,可以赚上一大笔呢!」
「咱们」,她说的是「咱们」!
她奇怪地看着祥子仍僵坐在屋前石阶上,渴望、焦灼、难以置信、激动等各种情绪交织在脸上,霎时间,他脸上的凄惶让她软了心。
「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妳……妳没走?」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今天的第三句话,声音粗嗄沙哑。
「我不是说了吗?我到城里去了一趟。」
「妳……妳又回来了。」他兀自喃喃地道。
桔梗眨了眨眼。「当然,我不该回来吗?」
「不是……不是……哎,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越急,舌头就越像打了结,又高兴又激动地难以成句。
「傻瓜!」她的声音又柔了几分。「快帮我把东西搬进屋里吧!」
他能笑了,能动了,看到她,他像重新活了过来,力气也回复了。祥子咧开笑脸,帮她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桔梗采购了不少路上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他们身上的东西在遇到那群土匪后,几乎全被洗劫一空,身上除了典当了她玉镯换来的五百两银子外,再没有其它东西了。
「你什么都没吃?」她诧异地问。只见一桌的清粥小菜,仍保持着她出门时的样子。
他这才想起,一整天他就坐在门口,连动都没有动过。「我……忘了。」
她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纤丽的身影忙着将食物重新热过、摆好。
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妳怎么去了那么久?」
「昨晚睡不着,今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本以为晌午就能回来,谁知我迷路了,该走南城门回来的,却走去了北城门,多绕了不少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妳……妳在城里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他忐忑不安,一颗心提到了喉头。
她仍是一脸的灿烂笑意。「没有啊!倒是发现这里的毛皮比杭州便宜太多了。」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不像有假。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罪恶感稍稍淡了些,或许冥冥中注定她和他的缘分未断啊!
「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她忙着为他夹菜,又替他倒满了一大碗酒。
他咧着嘴笑,心里一痛快,便仰头灌下了一碗酒,说不出的欢畅快乐,终于有了食欲,张嘴便囫囵吞下不少的菜。
她只是微笑,体贴地为他斟满一碗又一碗的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颇有藉酒壮胆之意。「妳……妳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大舅既然不在这儿了,我留在济南也没有用了。」她有些失落地说。
一时间,他又开始感到矛盾,懊悔着不该骗她,让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却又扑了个空。
她低叹一声,眉宇间染上愁色。「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
「妳……」和我一起走吧!
「我想,我还是回杭州吧!」她幽幽地道:「或许是命吧!我注定该嫁进沉家的,我认命了。」
他浑身血液瞬间凝结,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腾。
「妳和我去包头。」这话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妳和我走,我不会让妳受苦,我……我们一起做生意,妳出了本金,妳是东家,妳不要嫁到沉家!不要回杭州!」
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乱七八糟地说出来。「我……妳别回去吧!我不会欺负妳……啊……瞧我这笨嘴。」
他恨不得一拳打昏自己。「妳是千金小姐,我是个大粗人,妳……妳没地方去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吧!」
「……」桔梗没吭声。
「我不会讲话,我没念过书,我的嘴巴笨,我是个粗人,讲话不会拐弯抹角的,妳……」
妳跟了我吧!我会好好对妳,这话如鱼刺梗在喉头,咽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她眼睫轻颤,半掩的目光里看不出她的情绪,他急得满头大汗,汗湿了背脊。
久久之后,她才侵吞吞地道:「我也没有去过蒙古,不知道你口中的包头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了……」
「好好好,那和我一起走。」他点头如捣蒜。
「但是,我怕麻烦了你……」好生迟疑的语气。
「不会不会,妳吃得比一只小鸟还少,我养得起妳。
话毕,见她俏脸微红,他才惊觉自己讲了什么,一张黝黑的脸也涨得通红。「我……哎,我……我……」
他我我我了老半天,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瞧着他那副呆样,她噗哧一笑,娇媚的神态又让他看痴了。
「好不好?」他忐忑地问。
「你不嫌我碍手碍脚的话,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吧!」她笑着响应。
「不嫌不嫌……」他讲得又急又快,一颗心高兴得快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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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告别王老爹夫妇后,他们两人又踏上了旅程,马蹄踏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往包头走去。
「秋天以前,我们就可以赶到包头了。」
祥子指了指前方。「那里就是杀虎口了。」
注意到他语气里的不寻常,桔梗极目四望,只见黄土飞扬,眼前地势崎岖,气势不凡。
「这里是长城的一道关隘,也是去包头的必经之路,有一首民谣唱的就是这里。」
「你唱给我听。」她柔声要求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豪迈,充分演绎出词中透着的苍凉。
「杀虎口,杀虎口,没有钱财难过口,不是丢钱财,就是刀砍头,过了虎口还心抖。」
唱毕,风儿将他的声音传得远远的,在荒野中飘扬。
他又道:「这里的歧道有两条路,一条是往杀虎口,一条是往张家口,两条都可到蒙古草原。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活路了,谁想离乡背井,从这里走西口。过了这里,可能名扬立万,可能赚到财富,也可能死于非命。从这里一去,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得搭着命才能走西口。」
他的背影看来萧索,话里的悲苦让她心中一酸,想也没想地,她拉了拉他的衣袖。
「祥子……」
他回头看她,见桔梗温柔地拉着他衣袖安慰,一时间精神一振,一扫原来的悲凉心情。
「走,我们走西口去。」
他唱起一首苍凉雄迈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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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的地界东西约十里,南北约五十里,是蒙古族上默特部落巴图尔家族的「户口地」,巴图尔家族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康熙皇帝时,汉、蒙不准贸易往来的禁令解除后,大批汉民来到这里屯垦。包头地处旅蒙商队通往蒙古草原的交通要道上,一年四季人来驼往不断,异常兴旺。
包头的天然地界是一条河流,就叫「巴图尔」,被汉民译成汉语,就是「博托河」或「包头河」。这河水滋润了两岸的青草,两岸水草青嫩,河中浅水清澈,是个放牧的好地方。
「这里就是包头?」桔梗看了看四周,回头问祥子。
这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繁荣热闹,只有寥寥零落的几户店家,秋天萧瑟的风吹着,店家的幡旗随风招摇,冷清得让她有些失望。
他眺望着这块他要大展手脚的土地,一时豪情万丈。
「妳可别小看这里,不出几年,这里就会胜过萨拉其,成为塞北大城了。」
她拢紧了衣襟,虽然还没入冬,但天气已渐寒冷,寒风刮得刺骨。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包头』吗?」他指了指前方。「包头,是蒙古语『包克图』的谐音,意思是有鹿的地方。等到明年夏天的时候妳再看看,包头会美得让妳惊讶。」
对于包头这个地方,他已经在心里反复计量过许多次,经年累月地拉骆驼,让他非常了解旅蒙商队的心态,从这个分界点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了,他们必须在这里补充粮食,做好一切的准备,而从蒙古回来的商队,则想在这里大吃大喝一顿,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觉,以舒缓疲倦。
两人身上共有不到五百两的银子,这足够让他们在这里开上一间不大不小的驿馆了,经过协商后,两人各占一股,他为大掌柜,她则是二掌柜。
来到包头后,他首先摆宴招待了当地的主人巴图尔家族,还有一些在包头有头有脸的商家。
「各位,小弟刚来到包头,日后遗需要各位多多帮忙照应,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只要一句话,小弟必将竭尽所能。」他举起酒杯向众人敬酒。
「哪里,季兄弟好生客气,在这里做生意,大家都是鱼帮水、水帮鱼,互相关照。」
「各位大哥大爷,以后还得多麻烦各位了,我们有不懂的地方,还得要靠各位多多海涵、照应。」桔梗微微一笑,艳光四射。
在这塞外荒城,哪里见过这么水灵灵的大美人,众人一时都瞠大了眼。包头来了一对男女开驿馆,这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那二掌柜美丽无双,早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今日亲眼见到,却觉得传闻还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哎呀!樊小姐太客气了,大家都是生意人,以后还得靠你们帮忙呢!」
桔梗喝了点酒,娇颜上染了一抹红霞,更见媚态横生,众人皆看得痴了,再也挪不开视线。
季祥一个跨步,像座山似的高大身形挡住了身后的纤弱佳人,众人一时不免扼腕。
「各位,不要客气,好酒好菜多得是,可得给我面子多吃些才是。桔梗,妳再去多整治几道好菜来。」
看出了他眼里跳动的火焰,还有那旺盛的占有欲,众人也识相地将眼光挪往别处。
他们的店铺开张了,取名为「盛祥号」。
生意开始上轨道了,他的驿馆整洁美观,价钱公道实在,店内的伙计亲切有礼,使客人宾至如归,因此总是客满,生意越做越好。
桔梗原本出身于商贾之家,对买卖原就不陌生,她有女子特有的敏锐和细心,而她的美貌则成了店里的活招牌,她在店内打点生意,管理帐簿,而他朗穿插在商旅中做生意,两人完美地配合着。
这里有得是蒙古、旗人、汉人的姑娘,各个大方活泼,能骑马、善射箭,英姿焕发,具有大漠儿女的豪迈侠情。
这里民风淳朴,牧民豪爽好客,汉民勤劳乐天,商人也都是实在的买卖人,还有那些过往的旅蒙商人,各种风土民情都大大回异于她所熟悉的烟花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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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这是二掌柜。」祥子领了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来到桔梗的面前。
「二掌柜。」少年恭敬地低喊,未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时间也发起怔来了。
桔梗点了点头,看得出祥子对这名叫石子的少年特别亲昵,那石子双眼灵动有神,看起来聪颖伶俐。
「桔梗,他是石子,他爹是我的好兄弟,把他托付给我,从现在起,他就在盛祥号里干活儿。」
桔梗笑了笑。「石子,你识字吗?」
「识……识一些简单的字。」少年的脸微微涨红。
「好,那你先在驿馆做些杂活儿,和店里的伙计一起吃饭、睡觉。虽然你和大掌柜熟识,但是,在人前你仍得叫他大掌柜,要遵守盛祥号一切的规矩,你懂吗?」
她的声音悦耳温柔,但又威严庄重,听得石子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大掌柜已经和我说了,要我听妳的话,店铺里的事,二掌柜说了算。」
她微微一笑。「每天晚上休息时,有请先生来教伙计识字、打算盘,你可愿意学?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那很辛苦的。」
「我愿意、我愿意!」石子连忙点头。「我想念书、想识字,我将来也想当掌柜。」
「好,只要你努力,你就有机会。」她微笑地说。
祥子一直安静谛听着桔梗和石子的对话,等让人领了石子下去休息后,他见桔梗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对石子……不妨严格些。」他说。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仅凭着简单的眼神交会,她已知道他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怔忡。
「石子他爹……和你交情匪浅吧?」
他愣了一会,沉默半晌后才说:「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是他带着我开始拉骆驼,在最后一次拉骆驼时,我们遇到了沙暴,他……」
他的神情更是伤痛惘然,桔梗静静地递给他一壶酒,他仰首一干而尽,抹了抹嘴后,继续说道:「他死了,当我们找到他尸首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