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这个麻烦的问题被他自己搞得愈来愈复杂了。除了用中文解说以外,还自找苦头地翻译成英文再掰上一回了,认栽!
豁出去了,再怎么说儿子的头脑总是源自于他这头老电脑,就不信会没有办法应付他脑子里的问题。
“因为从前,爹地和妈咪彼此相爱,后来爹地和妈咪结婚,再后来就生下了奇奇。”
好不容易,他选择用笼统的故事大纲法简单带过去,既不卑劣,又不败坏儿童纯洁善良的风气。
可惜没有意外地,奇奇疑惑的小脸上已经布满了更多的问号,不用猜想,他大概可以归纳出是以下几种可能——
A、什么叫做“彼此相爱”?
B、结婚之后为什么没有“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C、奇奇是怎么来的?
救命!谁来教教他该怎么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真是太不公平,严格算来他真正当父亲的时数尚且未满二十四小时呢,还没机会好好享受为人父的弄璋之乐,就得先面对儿子启智时期的敏感问答题了!不甘心哪!而那个造成今天这局面的始作俑者——钟应伶,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逍遥自在,狠心地丢他一个人对着儿子孤军奋斗,呜……真没良心……
“爹地……”看来奇奇要开始发问了。
啊!四碟小菜摆上桌。
救星来了!
向乙威几乎是痛哭流涕地,眼巴巴闪着求救讯号望着钟应伶。她没注意,专心忙着手上的工作还一边吩咐着。
“这两碟比较清淡,蛋白质又多,给奇奇多吃一点,这两碟就留给你开胃——怎么了?”她终于发现向乙威异样的表情,忙碌的手跟着停了下来。她狐疑地望着他,同时注意到儿子满脸的大惑不解,心下开始警觉起来。
他怨夫似地投给她哀恨莫名的一眼,喃喃抱怨:“你儿子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爹,还在问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好不容易有机会丢出烫手山芋的问题,他倒要看看钟应伶这四年来是用什么手段哄小孩的。她比他多了四年当母亲的经验,应该不是第一次碰上奇奇问这些问题吧?
丝毫不见她多作考虑,几乎是立即的,她反射性地回道:“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妈咪不是说过了吗?”
对哦!他怎么都没想到?
这种最传统、最便捷、最敷衍的哄小孩的风俗话,他刚刚几乎想破了头都还没想过。人家多了几年为人母的经验就是比他老道,虽嫌太过草率,倒也成功地堵住了小孩问不完的话。甘拜下风,回头他会好好研究讨教这门:与孩童沟通的艺术!
向乙威才准备拿笔将这番心得记下来,不料奇奇又开口问了。
“我已经长大了,今天老师量身高,她说我长高了两公分也,妮妮她们都没有长大,只有我长大,妈咪——”哀求的尾音拖得长长的,颇有今天不赖出个结论势不罢休。
钟应伶真是上辈子欠他们向家人似的,今天一整天的时光里,她陆续被这两个有向氏血源的大小男人苦苦追讨一卡车的问题;还没摆脱那个大的就得应付这个小的,这样双管齐下的疲劳轰炸,真不知她接下来还能撑多久?也许她该考虑开始吃素、求愿、消孽障了!
“听着——”她终于摆出严母晚娘脸,准备来一段饭前精神训话——
“威?果然是你!我看到你的车停在外面,就知道你又来这里吃晚餐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家餐厅难吃死了你干么还——”
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打断了钟应伶差点出口的泄底话,一家子三口人同时看向这名不速之客——姿文小姐!
显然四个人四张脸都是一样惊诧。
万姿文的开场白终止在看见坐在向乙威对面的小奇奇后自动消音。她瞪大了一双牛眼,不置信又惊恐莫名地来回瞧着父子档,忘记要合拢还没关妥的嘴巴。
“你……你……你们?”她被吓得不轻,奇奇好奇的眼同时望向她。
“你来做什么?没看见我们在用餐吗?随随便便跑来打扰别人是很没礼貌的。”向乙威打破僵局,神色倏然凝肃起来,摆明了“不悦被打扰”的态度。
被他一吼,姿文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巍巍地道:“你……他……这小孩是……是不是……跟你……
是……父子?”她本来想说私生子的,偏在他狠绝的目光下硬生生改了口。
太像了,他们实在太像了!她实在想不出向乙威还有什么叔侄兄弟有可能有这样一个孩子!尤其向乙威是独生子,有哪一号亲戚会生得出一个再版的向乙威?
“没错。”向乙威给她肯定的回答,当下直接压低了头对着儿子来一场机会教育。
“奇奇你看,人家不认识的阿姨一看到我们,马上就认为我们是父子了,你看爹地没有骗你吧?”他兴冲冲地观察儿子深思的表情,像在等候判官裁决结果般猴急。
“妈咪?”奇奇打算问向在旁的陪审妈咪,当场逮住了正准备开溜的钟应伶。
完了!
在场三位年龄超过四岁的大人都知道玩完了!
钟应伶恨不得跟儿子来个六亲不认,顺便挖个地洞埋进去躲过这一劫。可惜今天铁定是老天要亡她,在劫难逃了……这一天为什么这么漫长啊?
万姿文想崩溃的程度不下于她,如果说刚才看到奇奇时她的嘴巴可以吞下一颗鸡蛋,现在看到钟应伶后,她吞下三颗泰国芭乐都没问题!而又再听见这孩子喊的那声“妈咪”,她相信自己离口吐白沫已经为期不远矣。
丧失理智之前,万姿文犹垂死地问着在一旁闲闲纳凉的“前任”未婚夫。“她、他们,就是你要跟我解除婚约的理由?”她几乎害怕听到答案。
“可以这么说。其实大部分原因,我相信中午我们已经谈过了,不需要我再多做解释。现在你既然看到这种情形,只好提早介绍你认识我的家人了。”向乙威好整以暇地回答她,刻意忽略钟应伶频频怒瞪他的双眼。
第七章
看着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更加惹得万姿文怒火中烧。早该猜到的,难怪中午就一直觉得这尾护士小狐狸特别眼熟,原来早在来美国踏上的第一家餐厅就已打过照面;莫怪乎当时她一直觉得未婚夫神色超乎寻常,原来!早八百年前她就已经踏进狐狸精的范围了!而这范围竟远及约莫四、五年之久,看眼前的小孩便不难猜测他们有多久的“奸情”!
“威,你要考虑清楚,区区一个服务生或小护士连替你提鞋也不配!千万不要被来路不明的狐狸精给骗了一辈子!”她不甘心,离披婚纱只差临门一脚了,说什么都不轻易让出向夫人宝座。
“注意你的用辞,姿文。”
“你说谁是狐狸精?”钟应伶愤怒的质问同时和向乙威的警告一并出口,像只随时准备扑向敌人的母猫,蓄势待发。
她本来不想闹大的,她一向避免跟人起冲突,可惜今天万姿文踩到她的地雷了。自从八岁那年父亲丢下她和卧病的母亲,跟个不知名的野女人私奔后,“狐狸精”
这类的名词一向就令她深恶痛绝。凡是有关夺人夫之类的品种她一律唾弃有余,怎料今天会平白无故被冠上这等低贱字眼!
心火愈烧愈旺,别以为她是好欺负的,论先来后到,她还是个进过礼堂的前妻呢!比起这尾戒指没套牢的未婚妻至少提早出现五年以上,谁才有真正的资格骂别人狐狸精啊?
“姓万的,别仗着你挂名未婚妻就可以站在这里撒野,有种在骂人之前先打听清楚,免得知道后吓得屁滚尿流!”钟应伶火大开荤了!
万姿文着实被她这股气势震慑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重新咀嚼这段话,差点没气到呛死,恼道:“你骂我什么?”撒野?屁滚……她尖声大叫。“你竟敢这样骂我?凭你这种人也敢骂我!你有什么名堂值得委屈我去打听?凭什么……”恼羞成怒的程度已几近歇斯底里状态。
“死三八、臭八婆、滥蝴蝶、疯婆子、大花痴、笨女人……”欲罢不能,钟应伶骂上瘾头,看来她的粗话本事也不是三天两头才练得。
在旁观战的父子档,啧啧叹为观止,好不佩服!
“你……可恶!给我住口!”万姿文气得浑身发抖,怒极下,伸出纤纤玉爪攻向钟应伶。
钟应伶轻巧闪身,险险躲过。同一时间,向乙威迅速跃出餐桌挡到她身前,大掌抓下万姿文出袭的五指功,微微使力,他凛着脸道:“闹够了吗?容我介绍,这位是我儿子的母亲,是我前妻,钟应伶。开口之前请放尊重,下次我可不会轻易饶恕随意侮辱我儿子母亲人格的人。”警告似地说完,他放松力道放开箝握,转身搂过钟应伶。难得她无心反抗,温驯地偎近他怀中,狡黠朝万姿文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对“前夫妻”真是懂得适时相互利用,各自心怀鬼胎。向乙威是趁火打劫,伺机抱得美人归;而钟应伶则是藉此耀武扬威,乘机提升地位出出风头,逞逞一时快慰!各取所需,两人都不觉谁有吃亏。
可怜了当场被他们宣判无期徒刑的姿文小姐,这一刺激直下油锅炼狱,她不可置信地道:“她……她就……就是……跟你离婚了五年的前妻?”
她无法相信,也莫怪她不敢相信。除了钟应伶的样貌跟以前她所看过的照片完全不符以外,就连向乙威的态度,最是超乎她所想像之外。
不该是这样的。据她所知,向乙威一向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前妻,连问都没人敢问。全公司(包括海内外的部门)皆知,若有人胆敢在他面前问起,或不小心提到任何有关“前妻”的字眼,那个人就可以开始考虑后路了。阶级连降三职等还算小罚,就怕前途将是从此惨淡无光。大家都相信,向乙威应该是憎恨他前妻的,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但由他这般敏感痛绝的态度来判断,不难猜测有朝一日若让他有机会碰上他前妻这号传说中的人物,定会发生一场耸动世纪的分尸谋杀事件!
可……可……现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姿文觉得她才是那只昏倒在钢琴上的猫。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骗谁,她究竟又被多少人耍了?
眼看面前恩爱异常的两人,她实在无法联想向乙威有可能会拿把刀砍了他前妻。他看起来甚至是根本舍不得放开她的,而且还如胶似漆!最令人眼红的是,他们早珠胎暗结,孩子都生这么大了!她招谁惹谁被耍着跟他订婚?又拿什么子儿跟人家竞争?
她好怨呀……
怕弄糊脸上精致完美的妆,万姿文一滴眼泪也不敢掉出来;仅用她一双哀凄无限的大眼,苦情悲绝地怨瞪那对黏皮糖似的人影,像要用眼神报复似的,千刀万刮尚不足泄她心头一整窝的鸟气。
“我们的确离婚五年,最近这几天才凑巧遇见。你知道我爸住院的那家医院吧?那刚好是她服务的单位。
真是意外的巧合!我们才会再度碰面。这几年我们是互不来住,也失去联络。跟你差没几小时之前,我也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活在世上。”基于道义或责任,向乙威认为有必要稍做注解。毕竟曾订过婚,她也白白浪费了一年的时光。若让她含冤带恨地一直以为订婚前就被欺骗,对她而言,可能是永久的伤害,一辈子都无法释怀。而对双方来说,更不是彼此所乐见。
呜咽一声,万姿文终究崩溃地哭了起来;不惜哭花了整张脸,宣泄积怨已极的委屈。她哭得肝肠寸断,教人好不同情。
“前夫妻”俩面面相觎,向乙威适逢今天第二度面对眼泪、他真的没辙。倒是钟应伶反应最快,瞥见老板已经发觉不对地向这头蠢蠢欲动,暗叫不妙,迅速推着向乙威坐回位置,反手抢过桌上“特调”开胃酒,讨好地趋近姿文小姐,软言劝哄。“不哭了、不哭了!乖,事实上姊姊我是不会跟妹妹你抢向夫人的宝座的,你就别伤心了。来,喝了这杯酒压压惊、提提神,摆个最美的笑给未婚夫瞧瞧。他这个人啊,最讨厌爱哭的女人了,我就是太爱哭才被他休掉的。”极尽安抚,使出浑身解数,她刻意忽视向乙威满脸的不赞同,哄到万姿文依言灌下整杯酒。
直等到老板观望了半天才撤退的脚步离开这圈禁区,向乙威、钟应伶,连同奇奇算在内,才敢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呼!总算好险。
“你是说真的?你不跟我争是真的吗?只要我不哭,他还是会给我机会?”万姿文怯生生地提出疑问,犹带一丝希望地向钟应伶寻求有效的保证。
钟应伶敢打赌,身后的向乙威必定快发飙了,再不离开他的暴风范围,难保他不在两分钟内闹翻整间餐厅,硬逼她收回刚才的“劝酒话”!
“呃,有什么问题你就问他吧!我想你也饿了,不如坐下来跟他们一道用餐。我还忙,必须工作——”她敷衍着准备开溜,不料身形才移动,下一秒——
碰!
枪声响起,一颗子弹凌空袭来,险险从她耳际扫过,显然方才她侥幸在转身时凑巧躲过第一波攻击——
“危险!”
碰!
第二声枪响与向乙威的警告同时出声,不及细想,钟应伶伏低的身子转眼被向乙威抱着滚离桌脚,他迅速地扑向她并护着她躲开攻击。
哗!
餐厅喧然,顿时陷入恐慌氛围中。只约略听闻两声不容置疑的枪响从前方大门处传来,却不见发射子弹的枪手。现下躲的躲、藏的藏,能逃的便逃,就怕被突然冒出的失心疯恐怖份子当成索命标靶。
钟应伶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角运巡餐厅内任何一处歹徒可能藏身的方向。轻轻地,她试图推开向乙威的压护。
“让我起来,歹徒的目标是我,你这样会很危险的。”不小心说溜嘴,她警觉地瞄向身上向乙威的表情。
他回她一句闷哼,眉头皱得死紧。额上冒着汗,脸色似乎有些白,她怪异地推开他些微距离,这一看——
“啊——”万姿文首先用尖叫反应,惊骇无比地指着向乙威。“他……他中弹了……”在场少数几位懂中文的员工全吓白了脸,纷纷抢着躲进厨房避难。
瞪着眼前源源冒涌鲜血的伤口,钟应伶几乎无法思考,累积了多年医护的经验,此刻她却怎么也冷静不来。“天……你中弹了……你中弹了!快放开我,抱着我你会更危险……”她慌得哭着想推开他,一手颤巍巍地按向他伤口,黏稠腥红的热液让她控制不住理智开始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