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乙威咬牙低吼,腾出一只手拉下趴伏椅子上的儿子,塞进安全保护范围。
“让我出去引开他们,他们的目标是我,你的伤口再不处理……”她说不下去,虽然已经确定子弹仅仅从他右肩贯穿而过,但若不赶在有效时间内治疗,失血事小,发炎更严重。
向乙威不为所动,依然伏在她身上,拉直了全身神经细胞注意餐厅内的所有动静。
众人屏气凝神地倾听,喧然举寂,噤声观望歹徒的下一步动静。时间在窒人的沉默中流逝,一分一秒试炼着每个人的耐心。
歹徒似乎在射出两发子弹后便没下文了,不见任何持枪威胁杀人的歹徒窜出,更不闻第三发子弹响声,是歹徒开枪后便逃逸了呢?抑或是仍躲藏在暗处。
诡异弥漫在空气中,恐惧更腐蚀人心,餐厅内连汗水滴落的声音都教人魂飞魄离……
“啊——”万姿文响彻屋顶的尖叫声第二度划破沉寂,吓得众人没命似地更往角落缝隙塞,唯恐躲慢了,此生非死即残。
向乙威更将手上两条命根子——钟应伶和奇奇,搂得死紧。非常时期的紧要关头,不得不陪着众人风声鹤唳。
等了老半天,尖叫声稍歇息,不闻第三颗子弹来袭。众人怯怯探头望向发声源——
只见万姿文满脸痛苦表情,扭着身体滚落地板,这情形无异使得人疑云横生、惊恐至极——
她也中弹了吗?什么时候被暗算?
暗处的枪手握有灭音手枪?
“救……救命……”她发出微弱求救讯息,扭曲的脸上冒出豆大冷汗,可怜兮兮地望向全场唯一的老同乡,祈祷这对“前夫妻”不计前嫌,如今她己求助无门了……
“我……我想……上厕所……”她虚弱地宣布。
钟应伶心底暗叫糟糕,药效发作了!她心虚地将眼神瞟向四周游移,不期然仍是碰上向乙威一对了然的目光。没勇气迎视他眼底的指责,她讷讷地开口提醒:“危机……还没解除,你伤口……不痛吗?”她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仔细地审视他的伤口,所幸子弹似乎没伤及大动脉,血流的速度也减慢了。
向乙威痛得已没力气计较,无法当场揭穿她歹毒的恶行,这笔帐暂时只能记着了。
“唔……”等不到好心的志愿义工愿意伸出援手,万姿文忍不住了。低呜了声,管不了埋伏的危机,身体的不适逼得她火烧屁股地冲向遥远的洗手间。
呼!解脱。
她得以宣泄一番,众人耳朵绷紧的神经也得以休息,子弹似乎也歇腿去了。老板从厨房探出头颅,斟酌决定解除危机,找来一把扩音器,从容站上发言台,嗯哼!宣布——
“啊——”熟悉的女高音尖叫声第三度响起。
众人相觑观望厕所方向,评估此次叫声是否又是放羊小孩的老把戏。
“啊——”尖叫持续,频率由远而近,叫声渐由厕所移出,歇腿观戏的众人悻悻然等着尖叫女前锋现形——
哈利路亚!
全场同时倒抽三大口凉气,姿文小姐竟已落入歹徒手里!
“不准动!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脸上套了丝袜的持枪男子押着姿文小姐移出厕所藏身处,操着令人怀念的台湾国语放出场面话。
七成以上的美国人民皆苦恼沟通不良。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位大哥要钱的话我可以开支票给你!子弹无眼,犯不着杀人触法。”老板操着广东国语出面谈判了,算准了再过不到两分钟就有警员来支援,说什么他都得防止餐厅出人命,这可攸关往后餐厅的生计与名誉啊!
“哼!”歹徒冷哼,不屑接受贿赂,撇头看向餐厅角落,他妈的!歹徒暗啐。这会儿哪里还有钟应伶的踪影?一家子三口人早已趁着尖叫之乱而逃之夭夭了!
行动失败,歹徒气极,抓人质的手泄恨般地用力。
可怜万姿文差点断气,早已无力发声尖叫。
“姓钟的,这只是警告,老子下回不会让你活着开溜!”
歹徒押着人质移向餐厅门口,临出门前不忘对空气放话。直撤离到餐厅外空旷的停车场,凌空开了声空炮弹,将人质朝地上一丢,大转身逃逸无踪。
咻——
姿文犹如风中残烛,呆楞楞望着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冷飕飕的晚风袭来,无限凄凉。
怨啊……
那歹徒既然针对钟应伶而来,干么抓她当挡箭牌?她招谁惹谁来美国被吓这一遭!惨遭池鱼之殃不说,最丢脸是厕所上到一半,屁股没擦就被挟持,这……传回台湾去她还能做人吗?
呜……怨那死没同情心的向家三口子,迳自顾地落跑,狠心丢她一人被挟持,太……太没人情味了!再怎么说都是她做了人质才得以让他们逃跑成功,况且大家同是来自台湾小岛的老同乡,丢她一人在这里吹冷风未免太没道义!
不甘心啊……
万姿文坐在地上品尝人情冷暖,捶胸感慨遇人不淑,细数那前夫妻俩欠她的条条罪状,愈想愈不甘……
忽地,刺眼车灯直直朝她照来——
“快上车,快!”是钟应伶!
奔驰跑车紧急在万姿文身前十公分煞车。
不由分说,车门一开,在她仍没反应过来前,三两下已被拖上车,扬长而去。
比拍动作片还来得亲历其境!
万姿文尚且还没回魂,傻楞楞地望着身旁驾驶座的女特技员——钟应伶,脑筋仍无法消化刚才的一连串过程。
“坐好!绑上安全带,我们要快些赶到医院去。你有空的话,不妨挪出一只手去后面替他止血。”钟应伶边专心开车边吩咐。
万姿文这才回神注意到后座的父子。向乙威横躺、眼睛半闭;他儿子奇奇正跪在他身上用力按压他右肩不断冒血的伤口。
美目霎时间热泪盈眶。
姿文小姐单细胞的多愁善感又开始发酵。
他们来救她了!
他们没有抛下她!
他们不顾有流血愈来愈多的生命危险,回头来接她!光为了这个理由,前面所有关于他们一家三人的罪状都可以一一赦免了。
太感动了!
她就知道只有中国人才懂人情味。
伸出纤纤玉手,挤了老命也要把血止住!
如果万姿文猜得到,造成她拉肚子的原因,是因为喝了那杯渗了泻药的开胃酒,她大概会后悔太早特赦了钟应伶的罪,并且早已跳身逃逸。
现在的她,被人使唤利用了还力图感恩回馈地帮忙止血。
不是钟应伶特别有良心,更不是因为同是台湾人而拉她一把。说穿了,只不过临时需要多个帮手而已。毕竟她得专心开车,而奇奇年纪小力气又不大,待会儿若想单独处理向乙威的伤口,要搬运他庞大的体型可不容易!
这件事可不能闹大,她希望随后而来的警卫人员把这件枪击案当作疯子闯关来处理。这种私人恩怨别人插手不来,风声一过,几个礼拜就随着人们遗忘而云淡风清。她是这么算的,去医院不是要送向乙威去急诊医治,只是需要回她熟悉的病房单位,搜刮几样救急的医疗用品。她检视过他的伤口,子弹直接穿透肌肉组织,所幸没残留弹片碎骸或伤及筋骨要害,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只消止血包扎外加补充几瓶点滴体液,相信就不会有大碍。她的专业急救判断向来不会错,战地护理的丰富经验不是唬人。
看着拼命帮向乙威止血的姿文,钟应伶决定不跟姿文计较之前的口头恩怨,对她重新评估一番。也许心里多少是对她有些过意不去,人家无冤无故被卷进她个人的事件中,被歹徒吓得魂还没附体,就又一头被牵着耍得团团转;这对一个单独前往异乡又语言不通的千金小姐而言,这可是毕生一大梦魇呢!
唉!钟应伶叹息,无声在心底对她说抱歉,感慨仍是多拖了个无辜者蹚进她的浑水来。向乙威已经够令她头大,现在姿文大概也已脱不了关系!当作给娇娇女一番磨练吧!若不是身不由己,她相信自己会很乐意多交她这个女性朋友的。就看在她是向乙威的未婚妻分上,说什么都得尽到地主之谊好好照顾人家。而且……尽量避免让她波及危险,这得好好构思计划一番。如果可以,她必须鼓励向乙威尽速带着万姿文回台湾,远离这个是非区。
思及此,心头不由得又浮起淡谈愁绪。已经有五年,她不曾也不准自己再度陷人这种感伤的低潮情绪;那容易使人脆弱、失去生命。
割舍……做起来简单,要欺骗自己却不容易;像是注射了吗啡仍无法止痛的癌症濒死期,除了要对抗无边上瘾的思念离情,还得用力压抑绝望意念不断侵袭。
往事不堪再回首,她甩了甩头,努力挥去这番思绪。不期然,发现肩上不知从何时起竟覆了只厚实大掌,恍然明白,后座负伤的男人,一直紧紧地、牢牢地、用着他仅存的意志力,向她证明他的决心。
尚存余温的热度,稳稳由他掌心传来。不安分休息的他,撑着车门和两分力气,从靠窗的这方空间伸手诉说感情。像要将她全身重量都依入这只手掌来承受,是支持,也是保证,无声地坚持为她遮风挡雨……她听到了,她听到他的誓言,从掌心传进她的心底,是绝不妥协的心意。
她不禁颤抖,断线的珍珠沿着脸庞滑落。今天第二度,她允许自己再次展现脆弱。这铁血据傲的男人,负伤中仍不断坚持他强悍的温柔,怎能不被打动?就这回吧!让她短暂释放她许久不曾流露的温驯,享受片刻被保护的娇柔吧!等今晚过后……不知道能否还有机会再次拥有……
任由大手静静为她拭去收不住的热泪,模糊中,医院在望。轻轻按下大手,不着痕迹地将之推回后座。车子于停车场停妥之前,她已恢复平稳自持。没多拖时间,煞住车的同时,一脚已跨出车门,临走前吩咐道:“你们全留在车上等我,我马上回来!”仅稍回头瞥了向乙威一眼,不再耽搁。
“咦?为什么不直接送他去急诊呢?”万姿文疑惑的问句追在后头。得不到答案,纤影已没入电梯中。
“妈咪很快就会回来的。”一直乖巧默不吭气的奇奇,出奇坚定地回道,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他小手仍尽责用力地按住父亲受伤的部位,不顾整双手已沾满殷红,一刻也没移开。
姿文又急又懊恼,无计可施下只好留下来等了,继续协助奇奇止血的工作。她怀疑地问:“小朋友,你知道你妈咪到底在做什么吗?再这样让他流血下去,可是会死人的!”怪不得她乌鸦嘴,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看人中枪,又流了这么多的血;到现在她还没昏倒,连自己都正在怀疑这是个奇迹。
“妈咪说她会回来,她就一定会回来!”奇奇肯定无比地说道,小脸已皱起一丝不耐烦。这表情像极了向乙威生气前的样貌,仿佛非常厌烦别人对他们的质疑,是火山爆发前的预兆。万姿文噤声不敢造次,实习约一年的未婚妻下来,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倒是看得快。这小孩将来一定不简单,小小年纪就有虎啸生风的架势,连她这么大个人都已经畏惧七分了,少惹为妙!
于是乎,她乖乖等了。
倒是看到已经痛到右肩几乎全麻的向乙威,微眯半歇的眼睑下,一双深思究判的眸光是直勾勾注视着儿子的。骄傲、怜惜、不舍、了然……种种情绪在他内心翻涌。他已经约略领悟了某些事,看奇奇遇事的冷静及见血的反应,如果他猜得没错,这孩子跟着钟应伶,必定经常遇上这种事,而且是习以为常。他痛心,他们母子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多久了?早在奇奇出生后?抑或更早,在他尚未出生前?
如果钟应伶真是瞒着他,独自一人带着痛苦的秘密与他离婚,他怀疑这辈子是否能原谅钟应伶和他自己……最好都不是,不要让他发现她想尽办法跟他离婚是为了隐瞒他而独自涉险,要不他可能再也控制不住,会想亲手扭断她的小脖子,和举枪自缢一百次!
他会查清楚!今天的事件已经给了他一条线索,这点小头绪也许对五年前的他而言会稍微棘手,对五年后现在的他来说,要调查个前因后果简直易如皮毛。明天!顶多不出十二个钟头,“向氏”情报网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只消静待石毓主动跟他联络。不会太久了,他笃定!
“啊!她回来了!”姿文首先看见由电梯跑出来的钟应伶,她手上抱着大纸箱,匆匆忙忙跑来。
的确是快去快回,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抵达后,她先将箱子放置车尾行李箱,从中取出几样用具后迅速钻进车子里,动手调整向乙威的姿势。摆妥之后,她直接命令:“姿文,你先帮我脱掉他的衬衫。”
装作没看见姿文一脸的糗红,她忙碌地摸索旗袍腰侧的暗袋。
“你车里有没有准备水?”这次她问着向乙威,从暗袋里掏出一颗胶囊,看来是准备拿来喂病人的。
他嫌恶地皱起眉,仍是不甘不愿地举起一只手指指向矿泉水的方向。他们心知肚明,向乙威这辈子最最痛恨吃药。
钟应伶耸了耸肩,伸手取过矿泉水,无辜又坚持地将胶囊递到他唇边,哄劝着:“这颗药可以预防你的伤口发炎,而且也可以让疼痛减到最轻。吃了它,你才会好得快,要不然再过几小时你可能就发烧昏迷了。乖,它有胶囊包装不会苦的,吞下去之后,包准你明天又是一尾活龙:“她谆谆劝诱。
万姿文真是膛目结舌!啧啧不信地看这天下奇观。
向乙威大人曾几何时这么像个赖皮的小孩子?区区一颗里了胶囊的消炎止痛药,需要这样死皮赖脸地诱哄半天,然后还得捏着鼻子如临大致地被喂服吞下!太……
太教人跌破眼镜了!再看看他儿子,仿如一副感同身受的苦瓜相,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很好,现在我们得开始了!”趁着她发呆,钟应伶已迅速剥除向乙威身上最后一件上衣,二话不说地开始清理伤口上的血渍。
“你……你要自己来?医院就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送他去医治?万一……万一伤口感染或继续流血怎么办?”万姿文不可置信地怪声大叫,惊恐地看着向乙威皱紧眉头忍着痛。
“如果你再不帮忙我替他包扎伤口而杵在那里哇哇叫,他伤口发炎的速度就更快了。现在能不能请你帮我打开那罐紫红色的药水递给我?”钟应伶没空多做解释,直接教她做事才能让她乖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