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啻默许了向乙威身为孩子亲生父亲的名义,这项认知无异使两人关系有所突破。
“谢谢你。”他由衷道。
钟应伶霎时间热泪盈眶,撇过头看向窗外。
他仍是捕捉到她眼角的莹光,令他不忍。
车内陷入沉默,良久。
“为什么?”
向乙威打破僵局。
两人都清楚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没回答,摇了摇头,表明不想回答,也没法子现在回答,毕竟她泛滥的泪水泉涌得更凶狂了。
眼角瞄见她抖动的双肩,向乙威终究压下满腹疑云,决定不在这时候逼她。
只是迟早罢了。
“你每天都得兼两份工作?”他选了较不敏感的话题转移道,企图缓和车内情绪。
她点头。
“星期日才放假?”他再问。
犹豫片刻,她还是带着浓浓的鼻音老实说:“今天是刚好不必值班,餐厅那边也是碰上了第四个礼拜天公休。”
所以喽!向乙威是刚好捡到她两边的工作都双料获释的机会,才得以天时地利人和地杵在这里享受天伦乐了。
老天果然是眷顾他的,第一次认同损友石毓的话,决定回台湾时记得要颁个“最佳铁嘴员工奖”好好犒赏这小子,才不枉身为知人善任的好老板。
“需要这么卖力工作冯?”
问出这个蠢问题,不如说他是问着拖时间的。他当然知道她一个人独立抚养小孩,必须花费多少的心血与青春,卖力工作只求能供给孩子最理想的环境。
她甚至要求双语并重,很少有在国外长大的小孩,能将国语讲得这么标准的,为此他感谢她的付出与教育,使孩子懂事之余也学会不忘本的道理,坚持又固执的钟应伶啊!
苦恼啊!现在的他对他们母子而言,少了法律上的约束,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来“请”她甚至是“逼”
她花用他的钱。
倏地——
“法律”与“约束”跃回他的脑门。
对哦!他怎么没回头想过这条路?
向乙威用手背敲了记脑袋,看见手指上套牢的订婚戒,毅然用力摘了下来。以前结婚后就习惯戴着戒指,即使离了婚也没想过要拔下来,直到与姿文的订婚宴上,才摘除戴了六年多的婚戒,套上这只新戒。
不知是不是它的尺码或样式不合他意,反正早早就觉得戴不习惯。今天拔除,仿佛早在意料之内,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转头再望望,她竟然已睡着了,想是太累了吧!
瞄了瞄邻座假寐的侧影与她怀中熟睡的小家伙,向乙威更加肯定他接下来的目标。
重组他的家。
谁说再婚的对象不能是离了婚的前妻呢?
既然他仁慈地不想拆散母子的相依为命,又希望继续制造多几个像奇奇般可爱的小囝囝,这就是唯一的、绝对的、不准有异议的方法!
看你往哪里逃!钟应伶。
今天这一回合下来,已经侥幸地比预期的结果略胜一筹了,不是吗?呵呵呵呵……
向乙威奸笑,志得意满。
奔驰已驶近目的地,不得不放弃载着她们母子多绕市区几圈的念头。刚才他故意多绕另一条远路,就马上被钟应伶眼尖地抓包了!真是不自量力!想跟她作对,得小心步步为营。
车子在C栋公寓前停妥,钟应伶眨着眼,显然刚才睡得挺熟。
向乙威下车绕过车头替她开了车门,绅士十足。
顺势抱过仍睡得不醒人事的小家伙,直接往公寓楼梯走去,上了三楼。
仍在梦游的钟应伶随后跟上,掏钥匙的同时不忘力图保持清醒,模糊地道:“呃!谢谢,送到这里就好。”开了门,她回头伸手打算接过小奇奇。
卒不及防地,向乙威低头迅速在她惺松的眼皮上亲了一记,丢下一句:“晚安,我送儿子回房。”
不理她呆楞的双手,他迳自抱着儿子走向位于走道底端的儿童卧房,进门前,身后没有意外地响起——
砰!砰!
不难猜前一声是关门声,后者则是跌倒的碰撞声,得逞的贼笑再次挂上向乙威嘴角。
踢开房门,走向窗户旁的卡通床,抱着儿子和衣躺了上去。鼻端凑近小脸,深深吸汲属于孩童的青涩气息。他舒服又满足地闭上眼,无限珍惜这一刻的拥有。
不知不觉的,也有一半故意的,他竟真的睡觉了!
想他将近四十八个钟头没合过眼,而这两天的变化与情绪起伏激荡下来,他还没累倒,真的是超人了!
无奈的钟应伶,也只能为时已晚地看着他们唉声叹气。
静静站立于床尾好半晌了,端详着一大一小两张极其相像的睡脸,那样的安稳与祥和,不得不承认,她的心中是相当感动的。
太快了。虽然心里不是没预感,在中国餐厅凑巧碰面后他随时可能会突击而来,但是没料到这么快,快得让她还没拟妥应对词就阵亡了。
原想一概对他们父子关系否认到底的,但今天一天的进展她始料未及。儿子对他完全开放的信任与依赖,她看得清清楚楚;而向乙威在注视儿子时的神情,那般的溺爱与激动,她也全看在眼底,不能说心里是没有愧咎的。
一整天下来,看着父子俩全然的喜悦与感情,她不断自问着当初的一意孤行,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不论她花多少心思,不惜给儿子多么完整的教育,依旧无法弥补儿子心理上单亲家庭所造成的缺憾。伤害是无形的,随着孩子的成长,她看得更清楚。
她真的做错了吗?
曾经想过为了儿子随便找个值得当父亲的男人过完下半辈子,解决单亲的困扰。想想还是作罢,她不能在每天面对儿子那张像极另一张脸的情形下,在思念与痛苦的回忆中与另一个她完全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深深地再流连一温床上熟睡的人影,不舍地转身,带上房门。
而向乙威深思的眸在她身后亮起,黑暗中看着她带上房门离去——完全符合小说剧情。
抬腕看了手表。
凌晨四点。
她站在那里多久了?向乙威不禁怀疑。一个小时前他就醒了,发现她一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活像站岗的卫兵。眼角注意到她尚未换穿睡衣,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从他们回来后,她都一直站在那里?还是她有梦游症?他不记得以前半夜她有爬起来的习惯……
哆嗦一阵,凉意席卷全身。
怀中的小宝贝依然酣睡安枕他臂弯。
不禁怨嗔——
来查房的母亲竟没好心为他们加条被盖!
哈啾!
天气多变化,自求保命要紧。
哈啾!
钟应伶也打了个喷嚏。
——今天有没有吐得很厉害?
——还好啦!多吞几颗梅子就比较好。
——吃完梅子后呢?
——唔……那个……
——吃了几个果冻?
——唔……半包。
——又不听话!宝宝会被你饿扁!待会儿我煮好菜,你要是没全部吃完,看我把全部果冻丢掉……
舒服地转了个身,将脸颊更往深处埋去。喜欢被呵护的感觉,即使梦里那个大男人老是恶声恶气地凶她。她知道他是一只纸老虎,因为担心她才会生气,好怀念呵……不想醒来。
唔?好香!
熟悉的烤吐司和煎蛋香味……
好饿哦!钟应伶倏然睁大睡眼,挥去美梦,只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已跳下床冲到厨房。
她又作梦了。
眼前是一幅她幻想过好多次的画面——
向乙威拿着锅铲站在灶火前,挥汗做着热腾腾的佳肴。而她的小奇奇则双手拿着汤匙和叉子,兴奋地绕着厨房周围跑过来跑过去……
她一定是在作梦。
倚着厨房门口,连眼也不敢眨地痴痴望着忙碌中的父子,深怕一眨眼,这一幕就会消失。
“妈咪!”
小奇奇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跟前,唤醒她的白日梦。
抹了把脸,抓了抓头发,她弯下身给儿子早安吻。
“早,小宝贝,今天没赖床?”她注意到儿子显然已梳洗完毕,并换上了安亲班制服。
“七点半了,杰克叔叔说不要吵你。”小家伙娓娓道来,显然对向乙威的话言听计从。
但是她快迟到了!
太晚睡惹的祸,精神不济的她现在必须赶在三十分钟内梳洗着装,并送儿子到安亲班去,喔!快来不及了。
“先吃完早餐。”最佳煮夫向乙威不疾不徐的声音唤住她打算开跑的脚步。
钟应伶回过头,看见他正将锅中煎好的蛋放进儿子面前的吐司内,羡慕地吞了口口水,涎着脸思考着先后缓急。
“待会儿我先开车送奇奇去安亲班,你可以慢慢吃,慢慢整理再去上班。”向乙威直接替她拟定行程。
“呃!可是……”直觉应该拒绝,偏她的脚跟嘴巴想说的却是相反,自有意识地走向饭桌,两眼发直地盯着桌上诱人的早餐。
“不要可是了,再可是就没时间了。”
向乙威看着她心口不一的馋相,肠子早已笑得快打结了。他一本正经地走近她,直接压她坐进餐位,将备妥的煎蛋吐司放上她面前的盘子。
钟应伶这才心安理得地乖乖享用她久违的早点。
狼吞虎咽之余,仍不忘饮水思源地瞥了几眼不好意思的神情给向乙威。
冷哼一声,向乙威曳不拉叽地撇过头,放过她发窘的脸,他看向儿子——
小奇奇正专心地操持刀叉翻搅眼前的煎蛋。蓦然——
哇哈哈哈……
震耳欲聋的爆笑响遍厨房,向乙威再次没形象地笑得前翻后仰。
两位用餐者皆莫名所以,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向乙威收住笑,一手指着儿子面前的餐盘,一手抱着肚子,颤巍巍地道:“放……心,里面不会有蛋壳的,哇哈哈哈……”欲罢不能的笑声再次爆开。
恍然大悟的钟应伶,脸色再度红得直逼关公。
嗔怒地瞪了眼不给面子的儿子。
不能怪她,厨艺白痴不是当假的。她可以在手术房中面对血肉模糊的景象,仍能精准地找出一条血管打上点滴,偏偏遇上煮菜这码子事,她就是迟钝得没道理。煎蛋必配蛋壳还算基本小事,诸如:鱼没剥鳞即入锅煮,做蛋糕做成布丁去,更甭提那不成形的蛋糕布丁会有多少蛋壳了——反正她就是对厨事盲目得可以!唉!好丢脸。
钟应伶捣着耳朵,拒绝听进“前夫”刺耳的笑声。
向乙威笑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无限悲悯地看着儿子叹气。想到这些年他前妻的手艺仍没长进,再摇了摇头,哀恸不已。为他可怜受虐的儿子寄予无限的同情——
受苦了,儿子。
想当年他也跟儿子一样,进餐前必定先找寻饭菜内有无“暗器”;再三确定没有蛋壳、鱼鳞、菜梗、蜗牛等类似物后,才怀着依然忐忑的心被迫进食。后来为了大家健康安危着想,最主要是妻子怀了孕,他唯恐孩子会受暗器所伤而胎死腹中,毅然召集各大饭店掌厨人下海来他家烹煮营养美味“安全”料理。久而久之,他也耳濡目染地学会不少绝技,而他那没天分的妻子就是怎么看怎么也学不会!
她自己养得瘦巴巴的也就算了,偏又一个人带着儿子荼毒了五年,他儿子能侥幸存活四个寒暑真是奇迹!
爸爸来救你了,儿子,保证一个月内将你养得白白胖胖,摆脱受虐儿童的梦魇。向乙威拍抚着儿子的头,在心底发誓。
“呃,平常我们大部分都在外面吃或者叫外卖,很少自己煮……”理亏的母亲急急辩解,可惜向乙威不睬她的说词。
他道:“我待在亚特兰大的这段期间,奇奇从安亲班下课后的时间由我来照顾,你们的三餐由我监督。
不要跟我辨,我不会看着儿子被你活活饿死。”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高高眸睨他前妻。
“你凭……”反驳无效的钟应伶丧气地将话又吞了回去,半晌,她忍不住又问:“可是,你父亲不是住院吗?你难道不用照顾他?还有……还有你未婚妻……
你难道不陪她吗?”末尾她尽量让口气听起来平稳不带酸味,偏她就是控制不住,结巴地问得吞吞吐吐。
向乙威不耐烦地道:“爸爸那边有珍姨在照顾,事实上他今天会动手术,就在你的医院,我会抽空去看他;至于未婚妻——我会找时间跟她说清楚的。”
“说清楚什么?”钟应伶讶异道。
“说该说清楚的事。现在,别再问了,我送奇奇去安亲班。而你,是决定另外给我一把钥匙呢?还是要暗示我你会把钥匙藏在哪里?”
钟应伶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又轻而易举地攻占她的家,替她安排了她的生活,而她甚至还没答应他呢!
心不甘倩不愿的,她还是告诉了他:“奇奇书包里有钥匙。”说完埋回头继续啃食她的煎蛋吐司。
向乙威满意地点了点头,牵起儿子,拿过一杯白开水让他漱了口后,再以纸巾擦拭嘴角碎屑,细心整理妥当,才牵着他走向门口。
趁着他们在玄关穿鞋子的空档,钟应伶鼓足了勇气叫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父子档皆慢条斯理地穿妥鞋子后,才缓缓看向她,不太期待她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偏偏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可不只是惊人之举而已,该说是太阳真的打从西方出来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吐司,仰头灌完整杯咖啡牛奶,带着壮士断腕的心走向他们。
站定后她弯腰抱起小奇奇,温柔地耳语:“奇奇乖,妈咪有秘密要说给你听,你要听请楚了,妈咪只说一次,而且绝对没有说谎欺骗你,听清楚喔!”
再三确定儿子是处于意识清醒的状态下,顺便瞄了瞄隔壁看好戏的前夫,她对他露出“不用客气”的笑容,深吸了口气,清晰说道:“他,怪医黑杰克叔叔,就是你爸爸。”
丢完惊人之语,她直接将小奇奇塞入犹自震惊的向乙威手中,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背,将父子俩推出门外,关门反锁前不忘丢了句:“再见,路上小心。”
把解释留给他们父子俩去伤脑筋。
啊!好开心。
难得看她前夫有那个拙样,够她偷笑一整天来扳回颜面了;可惜没能当着他的面嘲笑一番,总是不够痛快!
唉,她好坏是不是?
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才把问题干脆丢给向乙威的。毕竟她还是不太能面对是非分明的儿子睁着黑白明眸问她。
——为什么妈咪跟爹地不住在一起呢?
——为什么奇奇四岁才有爸爸?
——为什么黑杰克叔叔会变成爸爸?
光用想的这一堆“为什么”,就够她头大三天三夜了。幸好,她抓对了时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这堆“为什么”丢给了她万能的前夫。但愿他运用商场上那一套口才,好好地说服他们精明的儿子。
呵呵呵……
够让向大老板忙一会儿了!
今天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