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北部,某地4月9日, 下午3:45
两个男人都闷声不响,引起了达妮的注意。一开始她就意识到出什么事了。刚刚是傍晚,但天空却漆黑一片,只有仪表板上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亮光,惨淡地照在前排座位上男人们的脸上。
机舱内传来隆隆的声音,杂着金属的撞击声:她好不容易才听到是雨声——或是冰雹——敲打在飞机的外壳上。
她往前倾身想要汉克打开机舱内的暖气,但一瞧见他汗流满面就改了主意。她在黑暗中忍着寒冷。她开始打寒战,心想没必要让自己受罪。
“我在后面都要给冻死了。”她抱怨着,倾着身子对汉克的耳边大喊。
“前边座位底下有几块毛毯和枕头,”汉克甩给她一句。
她松开安全带,取过毛毯,紧紧地裹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躯体。她在脑袋后面垫了一个枕头,便蜷缩着身子钻进毛毯内取暖。从她上了这只被称为飞机的小锡盒开始,第一次她感到稍微舒适了一点。
“系上带子,达妮。”杰斯回头对她喊道。他看着她用冻僵的指头哆哆嚷嚷地扣着扣子。等她第二次又落下来的时候,杰斯捡起落在她膝上的安全带扣。她肌肉淬然紧缩了一下。他的手只是不注意碰了她大腿一下,她就吃惊地感到了那传遍全身的电流。
“你……你也……冷……冷吗?”他把安全带在她膝上系紧,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她惊恐万分,可怜兮兮,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再那么疏远她了。
“我挺好的。”他温柔地说道一帮。她掖了掖毛毯,“暖和点吗?”
“暖和多了,谢谢。”
他抓住她的双手,凝视着她的脸。她屏住呼吸,期待着。但杰斯只是点点头,然后便撤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飞机像只风筝一样上下翻飞。“如果我错了,帮我纠正过来。不过我想我们在渐渐远离风暴。”她微微笑了笑,将吓得提到嗓门的恐惧咽了回去。
“只是一般的看法。”汉克的声音又从他叼着的雪茄四周挤了出来。
“你说什么?”达妮问道。她双目圆睁,像盘子似的。这时,一阵巨风将飞机抖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片。
“最佳方案全他妈的完了。”汉克回头对她嚷道。“这些傻不楞登的气象员!如今我只能凭我自己的本事了。”他怒骂着,急速地嚼着已被嚼碎了的雪茄。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达妮就知道了地狱是个什么样子了。它既不燥热,,也不于涸,·更不是烈火熊熊,则是又黑又冷,寒风呼啸,像痛苦的灵魂在经受严刑拷打。
“接通无线电。”汉克对杰斯说。“我们的代号是‘364阿尔法—查利’。给他们发出去,还有‘五一节’,重复发。也许有谁能听到呼叫来帮一把。至少他们知道该从哪儿搜寻。”
达妮闭上眼睛,试图扫去所有的恐惧。这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呀!真他妈的不公平!她已经经受过一次坠机,就是那次飞行碰到了简宁斯一家,也就是那次飞行而让她此时呆在这儿。
她寻思着:真是有点可笑!也许简宁斯夫妇想为三年前飞往迈阿密的那次飞行找点回忆什么的。她战栗着,她所要做的就是忘记一。
简宁斯一家肯定是记着她,把她当成是一种灵性的榜样。她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于是在他们遇到个人危机时就想到了她。管它什么来着。她耸耸肩,无意识地甩掉了她罩在身上的女性英雄主义。
如今她可感觉不出那种超人的壮烈了。她只觉得给吓晕了。她想到了鲍勃,也想到了死亡,同样也想到了杰斯·佛通。她至少得弄清他为什么这么讨厌她才能死。她耍弄清楚他为什么要邀她一道出行,
然后又将她置之一边,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应该和她说清楚。真他妈的!她要让他开口说话,哪怕对她说一句“见鬼去吧”也行,那样她就可以当面唾他。
她能听到他在麦克风中说话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们的求救信号和“五一节”。
达妮从暖洋洋的毛毯中抽出左手,看了看表。她觉得有点不可能,自从她意识到风暴的来临及世界的疯狂,已经过去了至少五分钟。她战战兢兢。即使在滚烫的浴盆中泡上几个小时,大概也不可能祛除这几分钟内夹杂着恐惧的已冻到骨子里的寒冷。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及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痛楚难忍。如果她能幸存下来,至少还得疼它一个星期。
情势不会更糟,也许会!“航空指挥官”不可能一直在天上,也许会:他们不可能幸存下来,也许会!
汉克坐在她左前方的位子上紧张地控制着飞机。风暴凶险地围着他们。他真感到意外,但他无法逃避这次风暴。
达妮已经超越了恐惧。每一阵狂风的肆虐,每一个电闪雷鸣,大自然所有的穷凶极恶的面目,都不能再令她丧魂失魄。她已经麻木,不再为她周围的疯狂所左右。那震耳欲聋的响声,划破天际的电闪,呜呜怪啸的狂风——所有这一切在其他地方也可能发生,而不是单对着她,跟她过不去。她意识到汉克正全力以赴,控制着“航空指挥官”在空中飞行。杰斯还在发着电波,他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求救信号和“五一节”。但这一切只在她的头脑中一闪而过,她还没有体会。
黑漆漆的乌云吞没着他们。世界被压缩得只剩下飞机客舱那么一小块的地盘。大雨和冰雹毫无减弱的势头,一刻不停地打着外机壳。恰如千万只小锤子在敲击似的。电闪不断,雷鸣滚滚,狂风怒吼,像狗吠狼哮,将飞机抛得东摇西晃,像一个顽童摆弄着一只小球。
几乎是毫无觉察,气氛突然变了许多。咆哮的飓风逐渐减弱,大雨和冰雹似也停止了。汉克挺直身子,瞪着双眼,张着鼻孔。他已经闻到了前头的凶险。
“到后头去,”他对着杰斯的耳朵咆哮着。
“什么?为什么?”杰斯追问。“别他妈跟我争!到后头去——系上安全带,照顾好那姑娘。”汉克大叫着,似便在风声中让他们能听到。
“可无线电……?”
“关上无线电……”汉克伸出手,从杰斯的手中捡过话筒,
“座椅下还有个枕头,你知道的,走,他妈的!快点!”
杰斯看着汉克的眼神,读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往后爬去。
“你干什么?”达妮从昏睡中醒来,问道。
“执行命令。”杰斯简洁地说。他系上安全带,然后又检查了一下达妮的安全带,把它紧紧地捆在她那已经麻木的双腿上。他从达妮脑袋后头抽出枕头,放到她膝盖上。
“好了,”他冷冷地命令道:“如果看到我们要坠机的话,就把脸压到枕头上,不要动,不要抬头看,我不告诉你——动也不能动——懂吗?”
“我们是要坠毁了吗?”她绷着嘴唇问道。
“有可能。”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她。
“谢谢!”她回敬了一句。
“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杰斯发火了。
“只为你没对我撒谎……拍拍我的头……你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凄惨。
世界突然间头脚颠倒,飞机迎风冲去。她大叫起来。杰斯骂了一句,尽力支撑着自己,但他仍保护着达妮。她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死死地箍住他。
这时“航空指挥官”好像失速了,然后是更加猛烈的风吼。
汉克大叫道,“太好了。”杰斯的双臂像两根钢筋,紧紧地搂住她。
然后又松了下来。
坐在前排的汉克看见乌云顿开,像是拉开的天幕。但就在正前方,露出了一堵坚固的的山墙。“嗅,操!”他喘着粗气;他不是咒骂,更多的则是祈求。他竭尽全力将拉杆往后拉。
那架小飞机机头朝上,仅差几英寸,擦脊而上。山脊的另一边,汉克看到一片森林。“他妈的,”他骂着,“真不希望再看到森林。
“航空指挥官”的机腹先擦着树捎,掠过顶枝,空气中充斥着稀哩哗啦的断枝声和金属的声音。好像是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盛梦。他们从树丛间摔了下去.........
他们竟然不可思议地着陆了,飞机因为往前疯狂地急冲而在地面上深深地掘了一道短沟。达妮惊恐的叫喊声掩没在金属的轧轧声中。机头拱进了一棵巨杉的根内,仅仅是几秒钟,一切都归于死寂。
第四章
杰斯小心谨慎地抬起头。他的耳边仍回响着爆炸的轰鸣声,闪电划过空中,照亮半个天际,也将机舱内照得通明一片。借着这一闪即逝的光,拖看到汉克伏在驾驶轮上。达妮就在身旁,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达妮?你怎么样?”他低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又一个闪电划过,让他看清她原来已失去知觉。他咽了一下,克服了恐惧,伸出手摸摸她喉边的脉穴,又快又强但还比较稳定。谢天谢地!他的手指摸摸索索,碰到了她额头上的一个包。她没有把头一直压下来,所以把头给撞了,昏过去。
杰斯好像听到前排库位传来了呻吟声。“汉克?”他对飞行员喊道,“你怎么样?”
他等不及回答,解开安全带。汉克的身躯像散了架似的,脑袋搭在一边,一动不动。这个形象印在他的脑海中。汉克仍是一动不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正骂着自己粗手笨脚,安全带就打开了。他满意地哼哼卿叨,试图爬到前排座位去,只是前边斜刺里穿进来一根大树杈,挡住了他。他低声骂了一句,便使足气力想挪开那根纹丝不动的树枝。他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将树枝从那个大洞中拉了出来。那一时刻,哼,真像是永恒。
他走近汉克.尽管他早已清楚他不可能再有脉搏了,但他还是摸了摸。他蜷缩在他身边,非常平静,他肯定、汉克·史密斯已经死了。
“操!’”他骂道,“真他妈的见鬼!”他低着头,被眼前的处境折磨得手足无措。“噢,天!”他声嘶力竭。“完了,他妈的全完了,那些记者又可以兴风作浪,搬弄是非了。”
一阵清冷的夜风从那个被树枝捅透的大洞中钻了进来,潮湿的森林味中杂着另一种刺鼻的气味。杰斯张鼻闻了闻:是油味!他能闻得出是油味!
“蠢!”他骂道。
起火!爆炸!噩梦般的幻象迅速扫过他的脑际。他爬到后面,狠劲地推着门。
“真他妈的笨……蠢!”他用肩膀撞着硬邦邦的门。
“狗杂种……只知道坐在这儿担心什么记者,你应该想办法出去,把达妮和汉克弄出去……”
门突然被撞开了,他差点儿冲到地上。他站稳脚,然后转向达妮。这一次抓到安全带扣时,手指灵活而有力。扣子打开了,他将达妮往肩上一扛,脚一沾地就狂奔起来,希望离失事飞机越远越好。当他觉得离飞机已经远得万无一失了,才把她放到一棵大云杉下面,并且让大树将她和飞机隔开。然后又跑回来背汉克。
他小心地靠近那架坠毁的飞机。汽油味好像还不是太浓。但他又怎么知道?他该怎么办?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个死人?不,他不情愿地下定决心,:然后回到了达妮呆的地方。
加拿大,爱尔博塔,加尔加利4月9日, 下午7:30
在加尔加利机场,威廉·柯林斯瞟了一眼手表,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还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家换套衣服去参加夫人的晚餐会。他用手摸着下巴。幸运的话,他还有时间刮刮胡子。现在,如果他走出这幢大楼而不遇到什么人的话……
“威尔?”
“又给抓住了,见鬼!什么事,汤姆?”
.“抱歉,威尔。我有个小问题,这儿。”汤姆·劳逊向他递过来一张计算机打印纸。
“是什么?噢,是ETA呀,怎么了?有飞行员还没到?”
“事实上是两个。在咖啡馆我找着了一个,正和一个新来的女服务员调情呢。”
“还有一个呢?”威尔边问边对门口定去;
“他没在场上,更重要的是,他的飞机也没在。”
“真他妈的!”威尔淬然停下,伸手接过打字纸,缺谁?”他问道。他快速瞟了一眼打字纸。自言自语道,“364阿尔法—查利……航空指挥官……6座……从德克萨斯汤堡出发……汉克·史密斯…两个旅客……ETA,”他又看:一下手表,“33分钟以前。”
他叠好打印纸夹在胳膊底下,“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问了,先生,他准时离开了丹佛。你是不是猜想他爬高以后,遇到气流前锋.在其他地方降落了?”
“也有可能。”威尔咬着嘴唇没有说出关于飞行员串好了飞行计划,又未经管理部门同意就自行更改的事,看来他的晚餐又泡汤了。
“真他妈的!”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肚子咕咕叫,他的胃已经提出抗议。:他知道又是那些不新鲜的三明治和一杯一杯的咖啡,而不是炸猪排。真是糟糕了。但还不是今晚上最糟糕的事。比率邵是得打电话回去向老婆解释为什么不能出席晚宴,还有11件事就是得赔罪。
“好吧,”他边说边转回办公室,“接着干吧!”
两个小时之后,威尔和汤姆已经与丹佛和加尔加利之间的每一个降落站都取得了联系。并且从东到西。在两城市之间至少拉开到一百里·的地带。。:但谁也未看到3—阿尔法.查利。各种迹象表明,是失踪了。现在该呼叫搜寻和救援队了。
失事现场4月十日 晨5:35
疼。她感到一股揪心的强烈的疼痛……她冻得直打哆嗦。她衣服都湿透了,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她全身骨头酸疼,—肌肉僵硬。但是与这些痛楚不同的是,她感到一双强有力的胳膊在搂着她,那胳膊使她感到温暖而安全。
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轻柔的咯咯声,听起来像是轻轻地敲击着定音鼓。
她张开双眼,盯着杰斯·佛通那双冷静的灰色眼睛。昏暗的清晨尽管还隐匿在毛毛细雨之中,但那光线足以让她看清杰斯倚在一棵云杉树干上,将她拢在怀中。厚实而错落有致的松枝直长到地上,像斗篷似地将他们围在当中。
他低头向她笑了笑。她注意到这与他在丹佛对那女服务员的笑不同。这笑暖暖的,揪心撩肺,这笑让她心跳神移,骨融肉化。
杰斯·佛通这么好?对我?我没法接受。她执拗地寻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