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了多少啦,不过一岁多一个月而已。」张嬷嬷一副根本没什麽大不了的神情,她摆摆手,示意夏拙儿稍安勿躁。
「张嬷嬷骗人!我上回来您这儿时,您都说小牛有一岁半大了!」夏拙儿瞪眼地抗议著。
她记得很清楚,距离她上回和张嬷嬷碰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嘿……嘿嘿……」张嬷嬷咧开她那张因缺牙而显得乾瘪的嘴,笑得贼兮兮地,她不打算否认夏拙儿的话。
「我……我看,您还是再多找几个邻居来帮忙吧!」夏拙儿摇头摇手,表示自己的能力真的不堪当此大任。
让牛角顶飞上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哪!
「小事情哪里还要麻烦邻居?再说,我的邻居除了你和阿福之外,其他人全住在好几个山头远。」张嬷嬷眼白比眼瞳多出许多,横了夏拙儿一眼。
张嬷嬷与福伯算来年纪相去不远,她当然不可能像夏拙儿一样唤他福伯。
「呃!有、有、有人能帮忙!嬷嬷,您忘啦?我们家还有一口奴呢,改天我叫他来帮忙,那……那我今天就先回……啊——你来做什麽?」
夏拙儿边说边後退,一直退到牛舍门口时,背部却抵进了一道热呼呼的肉墙里,她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向来人,竟是曲承胤。
曲承胤举袖抹去额际因快步赶路而冒的汗,尚感到喘气吁吁没法答话。
「这人就是阿福和你新买的奴?」张嬷嬷一脸不赞同的神情,「脸色看起来又青又黄又白,不是病就一定是痨,说不定连骨头也烂透了哩!哎呀,这种奴不中用的啦,买来做啥?还不如养头会逮耗子的猫来得有用处!」
她走到曲承胤面前,捏捏他仍显瘦弱的臂膀,又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是买回去好一阵子了?还这麽瘦?你们都不给他粮吃的吗?拙儿呀,这就不是张嬷嬷爱数落你了,主子不是这样当的啦!」
张嬷嬷先是将曲承胤贬了个一文不值,後来却又替他抱不平,弄得他不知该摆出什麽样的脸,该是苦笑?还是感激的笑?
夏拙儿张口欲言地努努嘴,终於还是放弃了与张嬷嬷多争辩些什麽,反正她也晓得自己是怎麽也说不过缺牙却利嘴的张嬷嬷的。
「瘦归瘦,但再怎麽说,也还是个男人,气力应该比拙儿大些……」张嬷嬷咕咕哝哝的打算著,末了,开口使唤著曲承胤,「好吧,瘦小子,你过来和我一同捺住牛头。」
牛舍中开始传出凶猛的碰撞声,以及张嬷嬷尖锐的吼叫声,然後一切又归於平静。
夏拙儿眼看著张嬷嬷和曲承胤合力制伏那头小牛的过程,突然对於自己要担负的任务感到忧心。
她行吗?可能、大概、应该、或许是不行吧?
她实在好害怕呀!
张嬷嬷和曲承胤用一条缰绳将小牛拖到牛舍的门口,并将它的头压制在栏与栏之间,形成方便夏拙儿替它穿上鼻环的姿势。
「拙儿,动手吧!」张嬷嬷吩咐著。
「真要我做这麽残忍的事情?」夏拙儿愁眉苦脸的缓缓靠近,努力地培养出狠心的情绪。
她突然在心底对自己承认,她是一个懦弱的人……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还磨蹭个什麽劲啊!」张嬷嬷开始不耐烦,大声地催促著夏拙儿。
曲承胤倒是满怀兴致地欣赏著夏拙儿的为难模样,这使得他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就只差没开口大声叫好了。
他知道他存有看她出糗的心态很不道德,但他就是忍不住。
张嬷嬷和曲承胤先将牛头向上拉高,再分别从两侧将缰绳拉紧。下一步,就是等夏拙儿用打孔钳将牛鼻中坚硬的膈膜打穿了。
夏拙儿望望曲承胤眼睛里那抹可恶的笑,再瞥瞥张嬷嬷的一脸坚决,然後才以认命的神情拿起张嬷嬷准备好的麻肌药泥,往牛鼻的两个鼻孔里抹揉,也沾满了整只手的牛鼻水。
小牛想甩头拒绝夏拙儿的碰触,却被缰绳制住。它继续挣扎著,但药效发作之後,便乖顺地不再乱动。
「你们要抓紧了喔!」
夏拙儿咬住下唇,克制自己的双手别发抖。
她把打孔钳伸进牛鼻孔里,然後用力扳拢钳柄。
当钳齿紧密地合在一起,并将小牛坚硬的鼻膜打通一个小孔的时候,夏拙儿觉得自己真是伟大,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动作俐落,而那响声又是那麽地清脆。
她望了一眼小牛黑溜溜的眼珠子,认为它正瞪著她、也恨著她,她好害怕它会突然凶性大发地张开大口咬断她的手,所以她加快将缺口的铁环穿过它鼻洞的动作,再费尽吃奶的力气以铁钳将缺口夹拢,形成一个圆。
「张嬷嬷……」夏拙儿说话的声音像是气力耗尽般地呻吟,「我看,我得睡上个两天两夜,才补得了今儿个散去的元气了。」
第四章
「什麽事?」
「什麽什麽事?」
曲承胤叹了口气,低头看著坐在地上的夏拙儿,「没事为什麽瞪著我?」虽然她那模样挺可爱的……
夏拙儿眼白更多,抬头瞪著正俯视她的曲承胤,「还不都是因为你不是头驴子!」
「因为我不是头驴子?」
从觉得夏拙儿可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曲承胤很难理解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指控究竟所为何来?
「对!」夏拙儿咬咬牙,满怀不甘,「如果当初福伯买回来的是头驴子,现在的我不就可以舒舒服服的骑在驴背上?不也就不用在月黑风高的时候走这烂泥地山路,然後拐了脚滑倒在地?」
「你要我因为我不是头驴子向你道歉吗?」曲承胤虽然面无表情,但其实他正满肚子不高兴。
他同她一样又累又饿,所以火气也小不了,反唇相稽的话已到了舌尖,就等著她继续撤泼,准备好好地与她大吵一场。
夏拙儿不晓得曲承胤的坏心思,反倒是愣了愣,然後偏头想了一想,「呃……不要吧,那多奇怪?」
「嗯。」看夏拙儿没继续使蛮性子胡乱要求,曲承胤也就瞬时消了火。「要我拉你站起来?」
他心里一不恼她,那种觉得她可爱的念头便又快速地奔回脑里。
「当然要!」
夏拙儿毫不扭捏,直接对他伸直手臂。
「我还以为你会有点骨气,硬要自己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腕,曲承胤管不住口地奚落了她两句。
「做啥给自己找罪受?我又不是傻子。」对於曲承胤的讥讽,夏拙儿也不以为忤,率直地回答著。
她再度朝他动了动手臂,提醒他快将她拉起来。日子久了,她也摸清楚了他脾性中硬气的一面。
「你这直性子倒有几分趣味,看不出来你以前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曲承胤拉夏拙儿站好,但见她曲著一只脚不敢支地,猜测著她受伤的严重程度,但可确定的是,她的脚没断,只是扭伤了。
「你还真是没个下人样,好说歹说,你都是福伯五个钱买回家的奴口哪!」夏拙儿搭著曲承胤的手臂,维持自己的平衡,然後接著说:「少听福伯胡说了啦,我们家就算在以前也称不上大户人家,我才不是什麽千金小姐,况且有个散尽家财的‘败家爹’,我想成为富家小姐,或许重新投胎会来得快些。」
曲承胤瞅了她一眼,「那你要我有什麽样的下人样?」
千金大小姐的娇蛮架子,他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所以他并不认为她会回答出什麽令人反感的话。
她的气质很难说得分明,搀和了些大户人家的贵气、搀和了些读书人的斯文气,但也搀和了些山林村姑的野气……种种原本交相冲突的气质一到了她身上,却又因融合得当而显得特殊。
在她面前,他常管不住自己地表现出真性情。
「啊?下人样?哎呀,才不要呢!你现在这个样就很好了呀!」夏拙儿以空著的一只手拍拍裙摆上的泥土。
她看得出他出自优渥、有教养的世家环境,所以性子在某方面有点霸气,但又不失分寸;受到福伯与她的救助,怀有感恩之心却不显卑屈;不说话的时候,像是心里头有千万种心事一样。
他尊敬老人家,却老喜欢和她斗气、斗嘴,不过,也不曾对她说出什麽卑鄙或失礼的话来……
「好吧,既然我不是头驴子已经让你如此失望,但我至少还能做件和驴子差不多的事,虽然对你的名声不大好……」曲承胤衡量著眼前的状况,不得不抛去一些原本该有的顾忌。
「什麽事?」她眨眨眼地问。
「背你回家。」他猜,依她的性子,应是不会拒绝。
「就等你这句话哩!」
夏拙儿果然没有让曲承胤失望。
「你至少也该装出一点为难的样子吧?女孩家一点也不懂得矜持。」曲承胤暗地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叨念了她两句。
「荒山野岭的,装给谁看哪?我的脚好疼,再继续走路可是会断的,」夏拙儿直肠子地说。
她所说的话虽然常带著点似是而非的意味,却也很是实际。
「唉……好吧。」
他背对著她半蹲半跪地弯下腰,示意她伏上他的背。
「等等,张嬷嬷给我们的那罐猪油和油纸包的那块腌肉被我落在地上了,快点捡起来。」她利落地伏上他的背。
温热柔软的触感轻轻地撞击他的背,也狠狠地冲击了他的心肺,让他一时之间差点忘了怎麽开口说话。
他是瘦、是伤、是弱,但总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这姑娘……一点都没意识到吗?曲承胤心里一阵纷乱。
终於,他讷讷地应了声,「嗯。」
×××
因曲承胤的体力目前不若健壮常人,又背著拐伤脚的夏拙儿,所以一路上也只得走走停停,前进一刻歇一刻、歇一刻前进一刻。
他边气喘吁吁边感叹著身子现下的不济事,回想起以往领著自家商队大江南北奔走——
那时的他筋骨强健耐劳,耐力众人皆知,若他执意前行,几百人都不能抵挡得住;他快步如飞,能追上快速奔跑的野马;他箭法高明,举手就能射中天空飞翔的禽鸟;他能日行几百里,胜过千里马。
商队行进途中,曾有数十名劫盗欲围杀他尚不能成功,他还把劫盗射向他的箭接住,并倒射回去……
「张嬷嬷也真是的,都不留我们吃饱饭再回去。」夏拙儿伏在曲承胤背上,语气中透露出无限的遗憾。
曲承胤自遗憾感叹的思绪中回神,提醒著夏拙儿,「福伯烧了饭在等我们回去一块吃。」
曾经那般骁勇的自己现下只盼能快快走完这段山路,好和夏拙儿这傻姑娘回家吃晚饭?他岂能不叹息……
「哎呀,你不知道啦!张嬷嬷她家地窖里好多腌肉、腊肠什麽的,我就是为了让她留我吃饭才去帮她的,我好久没喝到香喷喷的肉汤了……」她的口沫「咕嘟咕嘟」地在嘴里打著转。
她常常背著福伯偷偷对他细心呵护的那几只鸡流口水,甚至还边欣赏著鸡只们啄米,边蹲著在石头上磨菜刀……
「你手里不正拿著张嬷嬷送的猪油和腌肉?」曲承胤眨眨眼,他发现自己的夜视能力似乎也随著体力的衰竭而流失,他小心且仔细地辨认著山径,深怕一时失足落崖而造成两人的千古恨。
「那不一样,吃饱了还有得拿,不是更好吗?」捏紧手里的东西,夏拙儿知道自己即便是死,也不能松手。
「呵!」
他笑她总是往最现实的一面著眼。
夏拙儿忽然停止叨念。
「怎麽突然不说话?」他觉得疑惑。
她感觉口中的舌头有些蠢蠢欲动,但稍微迟疑了一下,强自镇定後才开口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喂,阿胤,我觉得你好开朗呐!」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纳闷。
「开朗也不对?」曲承胤弯了唇角,觉得夏拙儿常常说出些令他感到好气又好笑的话来。
他明白,人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即使痛苦、即使背负著枷锁,也可以吃好吃的东西、也能欣赏漂亮的花、也能有愉快的心情……
终日满嘴呻吟,既可悲也无济於事。
「不是,不对啦,只是你身负杀身仇恨,性子不是应该会变得很阴沉、手段变得很毒辣?」
福伯对夏拙儿,从没有藏住话的习惯。
所以曲承胤让福伯以「男人间的谈话」技巧套出所有的过去,而夏拙儿一个字也没漏听。
「福伯说的?」皱皱眉心,背负著馨软身子的这一刻,他真的不愿意想起那些事。
她拍他的臂膀,笑著说:「阿胤,你问这话真是好玩,还能有谁?」
「你好重。」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转开话题。
「什麽我好重?!是你气力小才对吧?」她不服气地抗议。
身为一位如花朵般美丽的姑娘,怎可忍受别人说她重?那可是「胖」的另一种说法哪!
气力小?若是从前,几百斤重的铁弓,他随随便便就能拉得比满月还圆哩!曲承胤在心中苦笑。
「都怪我身上的毒解不掉,所以伤口也好不了……否则扛著你跑回去都没问题。」杀身仇恨也才有能力去解决……
「哇,那真是太可惜了,你要是有了气力,就可以赶紧把家里的粗活全做完了呢!」她挂挂念念的,还是家中那些没人做的粗活。
毕竟那楝山腰上的房子在她和福伯搬进去住之前,不知道已经多久没住过人了。
她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对了,我们家院侧石缝里冒出来的泉水,解不掉你身上所有的毒吗?」边说话边背著夏拙儿在黑暗中缓步走著山径,使得曲承胤累不堪言,他喘了喘,稳住气息才开口回答:「那股泉水的确已是难得的镇伤阻毒的圣品,但仍无法完全化解我身上的毒。」
「那要什麽东西才解得掉?」
她不太懂那些药药草草的相关知识,会开口问,只是因为她要找个话题闲聊。
「一种很罕见的乌叶花。」经过几日来的判断,他已笃定自己是身中何种毒物。
「乌叶花?」
那是什麽?听都没听过……夏拙儿努力地想著。
「我就是中了乌叶花的根毒,有趣的是,那种花的根虽具有毒性,但花茎却可疗伤、花朵亦能解毒。」
现在的曲承胤愿意倾尽他南奔北驰所挣得的每一分钱,来换取一株不起眼的乌叶花。
他的二娘是个妇道人家,从哪儿得来乌叶花毒根?他百思不得其解。
「叶子和花都是黑色的?」她继续问著。
这种花好像不多见,她找寻著脑海中的记忆,认为自己只要再仔细想想,或许会有在哪儿见过的印象。
「嗯。」
「很罕见?」
「嗯。」
「可是……」
「可是?」
「我们家对面山头有一整片林子,就全长满了一种黑色叶子的黑花……」她已寻得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