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小丫头还好吧……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薛劭低喃著。
靠坐在墙角,他仰望送饭用的小入口,也是这间连腊烛都没有的漆黑牢房里唯一的窗口,瞧著外面天色由暗变亮,再从亮转暗……
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间阴冷、霉臭味浓重的狭室里待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浑身的伤肿疼得紧。
惠帝的马鞭子还真不客气的全都打在他的身上!他现在才领悟到,原来,发疯的男人比女人更恐怖呵!「难怪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皇宫这种地方还真是不容易生活。」薛劭苦中作乐的笑说,可一笑,脸上的几道鞭伤便开始抽痛!他抬手抚脸,竟然发现他的臂膀颤抖无力。
不只是他的两条胳膊,他的双腿、饥饿的身体都是虚软无力……薛劭不由得瞥向因受伤没来得及接住,而有好几顿让守卫丢在地上的饭菜。
散发出酸臭味的乾硬饭菜正让老鼠爬著——顿时,他空荡的胃部感到一阵作呕,他忙撇开头。
「匡当!」
当薛劭闭眼强迫自己入睡以逃避难忍的环境时,他却听见栓住牢房的锁链大响!
「喂!有人来看你了。」
一阵子没接触光线的薛劭聆听到守卫的喊声,本能地避开刺眼的亮源。他边猜测著除了来审问过他的吕太后、打过他的惠帝,谁还能被允许来这牢狱里见他?於是他眨眨眼,努力适应光亮,望向烛火旁的纤长身影。
小丫头!当他瞧著模糊的清秀脸蛋,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再眨了两眼细看,那清秀中带著英气与愠怒的脸庞登时教他低呼出声,「容苹儿?」
带著妹妹的期盼,极不甘愿地恳求陛下和太后恩准而勉强来探监的,正是容苹儿。
俯视这个她在上林苑、在翔林室见过的如红花一般媚艳的男人,如今竟变成个脏污不堪、伤痕累累仿似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枯瘦苍白僵尸,容苹儿吓了一跳,本是要冲出口的辱骂不由得全吞回肚子里。
「我想和薛劭单独谈谈,可以吗?」
「不能太久。」
薛劭微笑的瞥著瞪大眼直盯著他看的容苹儿。
容苹儿除了惊讶薛劭的遭遇,更震惊於他所处的脏臭环境!
她忽然想起吕太后说过的话语,若薛劭干了坏事,还把一切过错推给妹妹,如今,恐怕待在牢里的是妹妹了。容苹儿蹙紧眉,不敢想像妹妹也变成薛出现在这个样……
「嫣儿,她还好吧?」
一声低沉的询问打破了一室的窒闷。容苹儿藉著烛光,从吸引人的嗓音,满是脏兮胡碴子的笑脸上找回了她所认知的薛劭。
她可不会因为他的凄惨模样,就这麽轻易的饶恕他对她妹妹做过的一切!她愤慨的说:「她能好吗?她因为你而被取消了婚约,如今还要被陛下贬为庶民,逐出长安城,幸好太后宽限我妹妹几天,所以她现在暂时还能住在家里。」
容嫣儿走近靠坐在墙角的薛劭。「都是你这个坏蛋害的!你害我妹妹如今只会整天哭泣,还害得我也因此让陛下和太后嫌恶,被送去匈奴国和亲!」
她回想起太后在对她讲出「薛劭自己也承认勾引你妹妹」的话语之後,接著便对她说出——
「嫣儿虽然没同薛劭一样判重刑,但她令陛下、令整个皇室蒙羞,还耗费这宫中许多人为她张罗婚礼,容家也该担负我们的损失。
「你不用紧张,毕竟你父亲是先帝时期的功臣,你的母亲也让先帝嘱托我要好好照顾……所以,陛下只罚你妹妹降为庶民、离开长安城。
「嫣儿不知洁身自爱,做出丑事被陛下取消婚约,这事儿应该瞒不了世人多久吧?嫣儿这辈子是难找到好婆家了,或许连你家的声望都要受到牵累。苹儿,你今年十七了吧?你妹妹出了事,这两三年,你娘亲要替你觅得婚事,该也挺难?我这儿倒有个建议……
「匈奴国来向我们提亲,你若愿意,我便同陛下说去,让陛下封你为公主,前去匈奴国和单于成婚,这样一来,你既有了归宿,也可以提振容家的声誉。」
什麽归宿、声誉?封为公主被送去给单于当老婆,这样的烂建议谁会答应啊?可吕太后还是擅自决定了她的婚姻大事,还一副她不愿意照做,就要再加重惩处妹妹的样子。
吕太后母子变相的报复、妹妹的将来、容家的处境……这些本来不存在的问题皆因薛劭而起!容苹儿越想越气,陡地,她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剑,架在薛劭的脖子上。「都是你在耍花样,我早该一剑刺死你的!」
薛劭的面色平静,沉静不语。
容苹儿不由得将锋利的刀刃抵在他凸出的喉结。「喂!你干嘛不讲话?是觉得太对不起我们,还是觉悟到你自己太坏,该是受到教训了?」
薛劭感受利剑割破皮肤,但他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就要获得解脱的甘甜感,他索性闭上眼,轻声说道:「你动手吧!我无话可说。」
对於嫣儿,他这一生都无法补偿她,他更不希望她的家人因此而受到牵连。可如今,他即便想帮助容家,他一个被关在牢房的罪人,也无能为力!
「你……」容苹儿瞧著剑上染血,忍不住将手缩回一些。可满腔的怒气尚未消平,她的剑仍然不离开薛出的脖子。「你不要以为装可怜,我就不会动手!」
薛劭缓缓张开眼睛,直视仍旧怒气冲冲的容苹儿,无奈的笑说:「我被关在这里永不得释放……你一剑刺死我,我还高兴呢!不过,你不杀我,我猜我自己应该也活不了多久啦!太后恼我和嫣儿在一起,更顾忌陛下还对我有情,或许过几天,她就会派人来杀我了。」
「薛劭——」
「苹儿小姐,是嫣儿要你来看我?」薛劭打断容苹儿的话!继续道:「还劳烦你替我告诉嫣儿,说我是真心的爱她……我死了,教她别太难过,一定要她再找个好男人嫁了。」
听闻薛劭不似作假的诚挚言语及从容安详的神情,容苹儿紧握的利剑竟犹豫的松动……
第七章 情郎
此夜西亭月正圆,
疏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
孤鹤从来不得眠。
——西亭·李商隐
六月季夏
容苹儿让惠帝赐封为宣和公主远嫁匈奴国,这件事与容嫣儿被取消立为中宫皇后、逐出长安城,随同姊姊北上的事情一样在全国各地沸沸汤汤的宣扬开来。
就这样,心有不甘的容苹儿带著创伤的容嫣儿,和陪伴两个女儿走一程的孟英及容家几名死忠卫士,他们在周遭好奇目光的包围之下,开始了随著皇室将送给单于的财物与护卫队伍一行人北上和亲的旅程。
另一方面,宫中第一美男子薛劭被吕太后赐毒酒亡於牢房之中的消息,在容苹儿的车马尚未出长安城时便传开了。
听闻情郎的死讯,容嫣儿眼前一黑,当场昏厥过去!
薛劭死,她的心也死了。
如今,她空留一副躯壳,感觉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旁人……
※ ※ ※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一路往北……
在漫漫旅途上,容苹儿一直盯著她旁边的马车,拢起帐子的车内那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如一尊苍白石像的妹妹。
「唉……」她长叹。
十多天了,从离开长安到现在的平城境内,不论是赶路或者住店休息,妹妹都是一个样儿,无论怎麽安慰她、逗她全不成,到最後,她连坐都不忍心坐在妹妹的身边,只好同她并驾前行,看顾著她。
容苹儿又长吁一口气,偏过身靠回坐垫。蓦地,一张苦瓜脸贴近她!「啊!」她惊呼,忙挪开彼此的距离。「娘,你吓人呀?」
孟英挂著八字眉,红著眼眶看向大女儿。「你妹妹整天不说话,也不理人……我真担心……担心她会想不开!还有你,莫名其妙的就要嫁到蛮荒之地……娘真难过啊……」她说著,忍不住又拿出手绢拭泪。「老天爷!我们容家怎麽会遇上这些祸事?」
先是嫣儿失了身当不成皇后,再来连苹儿都让太后母子迫著去和番……容家代代是忠臣,对朝廷、对皇室一片忠心,他们为什麽就不看在这些分上,饶过她仅有的两个女儿?
「娘……你别这样。」容苹儿搂著娘亲的肩,低声安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妹若是嫁给陛下,或许她在宫中一辈子都不快乐。至於我呢!这天高皇帝远的,谁能管我是不是要嫁去匈奴国?」
「苹儿,难不成你要——」孟英眨著泪眼,儿女儿笑嘻嘻的,仿似胸有成竹,她不由得把「逃婚」两字吞进喉咙里。「你这孩子,连跪在城门口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儿都做得出呵!你独立坚强的性子总是像你爹多些,从来不用我操心。」她轻声细语,目光不由得移往旁边的坐车。「唉!只可怜你妹妹……让薛劭那样的坏蛋欺乾骗尽,现下成了不死不活的样儿。」
「娘呀!薛劭他……其实也没那麽坏啦!」容苹儿若有所思的说。
「你还帮那害了我们一家人的坏蛋说话?」
容苹儿苦笑著注视面露愠色的母亲。片刻後,她的两眼不由得看向妹妹。
车队越往北边,越能感受到属於沙漠的乾燥、风尘。
惠帝派遣的使者与卫队在和边防驻军照会过後,遂领著容苹儿与送给单于之物步出关口……
此时,一身华美衣饰装扮的容苹儿忽然朝前方大喊一声,「停车!」
孟英紧张的吞咽口水,所有的人全依照命令停下,且望著容苹儿拉起长裙,跳下马车。
苹儿该不会是现在要逃跑吧?孟英暗忖,她僵坐在车上,不知道该怎麽办!
却见容苹儿并没有逃跑的举动,而是走到让卫士看护满载财物的几口大箱子前,朝其中的一个用力敲几下。「喂!咱们出关啦!你可以出来了。」
众人望著容苹儿和长木箱子,皆是一脸迷惑的模样。
直到箱子盖被掀开,从其中爬出一个人……
「哗!」他们同声惊呼。
霎时,让容苹儿引领离开木箱,走到容嫣儿马车边的是一个身形瘦高的男子。
男子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朝容嫣儿低唤,「小丫头!」
从长安城到关外一直封闭自我,对外界没有感觉的容嫣儿,因为他的一声轻唤而整个人顿时震撼不已!
她失神的眸子张大,抬起头,迟疑著转向声源……
凌乱的长发随风飞舞,蓄留胡碴的面容疲惫且带著不健康的苍白——
容嫣儿将视线移往盛满笑意的茶色双瞳。「劭!?」她惊喜出声的同时,原本以为早已流乾的泪水又纷纷落下!
众护卫里曾经在宫中见过薛出的人,此时才认出来,「那个人……是薛侍中!?」
「薛劭?」听见坏蛋的名字,孟英急忙下马车。「他不是已经……」随著议论纷纷的众人,她看向小女儿的方向,惊异的看到她那如同活死人的小女儿竟然开始挪动身子,离开坐车。
容苹儿也正高兴著妹妹逐渐恢复知觉。
一路上,她还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做错了?
可现下,她瞧见薛劭对她妹妹的影响力,直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儿!她不由得走到妹妹的身旁,笑著对她低语,「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偷用陛下要给匈奴单于的钱财来买通内宫、调包毒酒,把薛劭救了出来……所以,小妹,从这一刻起,你要开开心心的,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教我同娘担心了喔!」
那日,她在牢房里问了薛劭一句,「你是真的喜欢我妹妹?」
「喜欢!」
在她得到薛劭真心的答覆後,她就决定要救他!
但是,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办到的,她要熟悉皇宫人事的薛劭帮她。於是,她从他那儿知道一些平日受他好处,舍不得他死掉的宫人名单,接著,就要筹钱打通救人的管道……既然她被吕太后母子逼迫著嫁到匈奴国,他们为她准备的婚用首饰,甚至是送给单于的几箱子钱币珍宝,她就不客气的挪用了。
毒酒变成效力强劲的沉眠药,紧急把喝了药酒、看似死亡的薛劭藏在木箱子里,由她信任的家仆将木箱混入单于的赠礼之内,随著她的车队离开长安。
一直到了关外,她才敢放松,这才能让薛劭出来见妹妹。
「姊……我……谢谢你……」
容苹儿只是轻轻拍了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妹妹。她看了看仍旧处於错乱之中的母亲及吵吵闹闹的护卫队伍,随即走向薛劭,对呆望著她妹妹的男人笑说:「喂!这一路上你躲在箱子里没吃好也没睡好的,很难受吧?你要我转告我妹妹的话,我没讲,你自己对她说。」
薛劭感激的注视著容苹儿,然後,他的眼中只存在著那个离他不远处的瘦弱女孩儿。
是梦?是真?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男人竟好端端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呵!容嫣儿张著嘴,却激昂的直发抖,什麽话都说不出。
好不容易逃过劫难,重获自由的薛劭也有好多话想对容嫣儿讲,可却不知道第一句话该从何开头?
於是,两个人就这麽傻傻的站在原地,痴痴的凝望著对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劭终於开口,「小丫头,我现在是个没钱、没身分地位,还被太后赐死的罪人,你……还愿不愿意跟著我?」
容嫣儿猛点头,又哭又笑的说:「我愿意!」
「嘿!别回答得这麽快。你得想清楚,同我在一起,或许一辈子都不回了关内了!」薛劭温柔凝眸著她的泪脸。
「我不在乎!」容嫣儿喊道。
「是吗?」薛劭抬手摸著胡碴,忍住想哭的冲动,眺望著塞外风光,随即朗笑出声。「那我俩可得想想应该找什麽地方安顿下来,该靠什麽过生活……」
薛劭一句话还没讲完,就被飞奔向他的容嫣儿抱住!
好温暖的感觉让薛劭本能地伸出双臂,紧紧搂著散发温暖的身子。
快乐的、满足的、能让人飘飞上天的、混乱世间一切法则的……这就是爱情呵!他能看见、摸得著他的爱情,这比他曾经拥有过的钱财、华服、美食、豪宅……更教他亢奋、充实。
然後,他才能理解母亲一生所追求的……他好难过母亲没能同他一样的找到属於她的爱情。薛劭两眼泛著泪,对拥在怀中的女孩倾诉一句,「我爱你!」
「劭……」容嫣儿喜极而泣的哽咽著说:「我也爱你,好爱、好爱你呵!」她枕在情郎的胸膛,贪恋著历经许多磨难才得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