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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颜福晋  第2页    作者:冉云

  “那单位叫‘做钟’处。”永璇的声音低低徐徐地,听来很舒服。

  永 察觉到了,也只有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才会偶一为之放松一下自己。

  “做钟?我比较喜欢称你们是在做‘婊’(表)的,呵呵,真辛苦你了。”亏亏他,当作是帮他调剂身心。

  几年前,皇上对西洋传教士进贡的钟表生了极大的兴趣,不仅延揽西洋钟表师入京做钟表,更在养心殿成立“做钟处”。举凡自鸣钟、珐琅表、乃至于一切新奇竞巧的钟表,像是定时奏乐、翻水走人、拳戏、行船等奇技,都在钟表制作之列。

  浓睫懒懒掀合,哼了声,轻漫说道:“十七哥好兴致,倒是学了不少汉人的双关话。”

  “好说、好说——对了,那个叫什么‘稀巴烂’的西洋钟表师怎么肯放你走?他可是动用所有的关系,才从文渊阁纪先生那儿把你挖走,纪先生为了这事,生了好久的闷气。”

  说到这儿,永 就真的想叹气了。永璇这小子,从小到大,没看过有哪件事他学不会、做不好的,连身为内阁大学士兼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先生,都说永璇写的《墨子注》是他见过最好的一篇文章。为此,他特上书请准十九阿哥入阁参与全书编纂。

  偏偏这小子身怀多技——某日,奉皇上之命,前往“做钟处”探视那帮子西洋人,哪知,他待了一天就学到人家学徒得花十年才能出师的技术。当下教那“稀巴烂”西洋人惊为天人,说什么都要延请他参与督导钟表制作。

  大概是因为西洋人来自化外之地,比较野蛮,而纪先生是读书人,晓圣贤之理,当然——最后只好“让”了。

  “他叫希多罗。”是来自瑞士的皇家钟表师。

  几天前,汉文不太灵光的希多罗听到十七哥唤他“稀巴烂”,钟表师凡事要求“精准”,必求甚解的他四处问人那三个字的意思,想起他“求知若渴”的模样,俊逸的眉梢不禁轻扬。

  “是皇阿玛差人到养心殿传口谕,要他让我回来。”

  永 恍然一悟。“对嘛,应该让你回来培养、培养当新郎官的心情。”

  他才没那个心情。

  “十七哥,婚事就劳烦你和内务府替我张罗了。”

  “跟我客气?兄弟做假的么?”豪气的眼觑了下他,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兄长对他的疼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婚事?”

  “君命难违,皇阿玛御前赐婚,我能说不?”

  “旁人或许不行,但我知道你永璇绝对可以。”

  据他所知,当皇阿玛决定婚配对象时,就等着永璇做出回应,他以为聪明绝顶的永璇,应该会想办法让自己全身而退才是。

  出乎意料地,永璇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不过是件婚事,何须大惊小怪?”

  “是你未来的福晋让人大惊小怪!你这家伙眼高于顶,怎么受得了娶那种姿色的妻?”鬼格格的容貌可是有口皆“呸”哪!

  永璇半垂眸,像在思索什么似的,隐约中,这沉默透着不寻常的讯息。他刻意不让永 有探究的机会,淡然说道:“娶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就是有个女人坐上我十九阿哥的福晋位子而已,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之,我不在意。”

  永 明白他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就把她‘摆’在府里?”

  放眼八旗贵族女子,从没听过永璇曾中意过哪一个,难怪他会说——娶谁都一样!反正都入不了他的眼。对他来说,丑就是丑,毋需做成比较级,依他的个性,绝对会当作没这福晋存在。这家伙……实在是骄傲得可以!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太轻忽。”

  俊逸的眉不以为然的挑起。“真不敢相信这是游戏人间的十七哥会说出口的话。”

  “游戏人间的态度是对旁人,不是对自己人,更不会用来对自己的兄弟。”永 的口吻笃实又豪气。

  永璇侧过脸,若有所思的睇一眼兄长。之后目光幽远,直视着前方,俊眸如欲穿透深暗夜色,寻觅忆往……

  “想什么?”永 不太探究他的心事,只是很少看他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出神。他忍不住好奇。修长的身躯稍僵,下一瞬即回复平常,他没察觉到严谨自持的自己,竟下意识地从俊傲唇畔逸出一丝笑意。

  “我想起一个人。”

  永 懒懒哦了声。很没趣的答案,他顺口开开玩笑说:“可别告诉我你正想着‘鬼格格’。”干嘛没事找“鬼”来吓自己?

  瞬间,永 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竟看到永璇脸上出现那种被人说中心事的神情。正觉纳闷时,却被他巧妙转移了话题。

  “十七哥,今晚住下,别回去了。”

  “当然。”永 使了个赖定你的顽童眼神。

  严谨的唇难得咧笑——

  贵人多忘事的永 又开了新话匣。

  夜,深了,烛光渐褪,黑暗缓缓笼住他们兄弟俩的修长身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另一端——

  第二章

  皇子大婚,纳采礼用马十匹、盔甲十副、貂羊裘十件、金银百两、珠宝十箱、丝绸织绵三百斤。在迎亲前一日,由年命相吉的内管领送至亲王府。

  迎亲吉日由钦天监择定,当日,皇子先到午门行九九大礼。吉时一到,迎亲队伍由内务府大总管领头,仪仗队伍前导,护军乘马护送,沿途街道由步军管制,不许闲杂人等走动,皇家车舆气势非凡地由皇门出发,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穆亲王府迎娶。

  成婚礼依满人习俗,备羊九只、酒九瓶,祭天地、拜父母,然后皇子与福晋交杯对饮,礼成,众人退下。内务府于保和殿摆宴九十九席,款待八旗与王公大臣。

  贝勒府终夜灯火通明。院落中,树木与树木间有间隔地悬挂大红灯笼,一路蜿蜒至新房。

  新房外,站着两名随着芙仪陪嫁过来的婢女。她们站在门外等候新郎官于喜宴结束后,回来洞房。

  站在右侧门的丫环叫喜儿,今年十六,两条粗辫子盘在头上,乍看有点未脱稚气,但仔细一瞧,那张清秀的小脸蛋儿上有抹早熟的世故。

  她颇具心思的瞄了眼另一侧的同伴,故作无邪地说:“喂,悦儿,你看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站在另一侧的悦儿,和喜儿同年,也和她一身差不多的装扮,圆圆的大眼透出几分机伶,她一脸笑嘻嘻地说:“好看呀。沾格格的光,你今天穿什么都好看。”一语道出她八面玲珑的个性。

  闻言,期待的眼顿时暗淡不少,这不是她想听的话。但怕悦儿察觉到什么,她仍是抿嘴回以微笑。

  她喜儿可是刻意再刻意地打扮了,这不光是为了今天是她们家格格的大喜之日,更是为了让十九阿哥进房时,能够注意到她……

  熬了那么多年,她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终于来了。

  六岁那年,她被穆福晋买下来给芙仪格格做丫环,格格足不出户,跟在她身边没什么机会见太多世面,但他们那种贵族的生活,她可是看了不少、听了不少。

  像她之前在穆亲王府,就最爱听府里的人说,有哪个亲王府里的丫环被王公贵族沾了身,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不但集所有宠爱于一身,还被抬了身份做了侧福晋,噢——那样的故事,实在是太激励她了!

  她想,十九阿哥若是看中她,她也许能得个侧福晋的名分也说不定……思及此,喜儿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从丫环变成小主子的风光样……呵呵呵……

  “喜儿、喜儿——”

  “别吵!呵呵呵……”她还在做梦呢!

  “你快把嘴擦擦,难看死了!”悦儿轻斥她,赶紧四下张望,还好没人瞧见她的花痴相,旋即掏出白手绢极快地替她拭去一嘴涎沫。

  这动作,让喜儿惊回过神来。

  好姐妹的心思,她怎会不懂?悦儿瞟她一眼,笑说:“该醒啦!你在做什么花痴梦啊?瞧你口水流成这样!”

  喜儿扯扯嘴角,笑得尴尬。

  “怎么,这回是哪个版本的飞上枝头做凤凰啊?”

  喜儿一惊。“你怎么知道?”

  悦儿巧笑。“咱们同一年进穆亲王府侍候格格,认识你十年了,我会不懂你吗?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啥,格格教你念了几年书,你就以为自己是夫子啦?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比墨水,她没有吗?格格教悦儿读书识字,她当然也有份。嗯……她的企图真有这么明显?

  世故的喜儿可不想让还没谱的事情出了岔,赶紧先宣示自己的赤诚之心。

  “喂,悦儿,你可不许在格格面前乱嚼舌根喔!我喜儿再怎么想往上爬,心里绝对是敬着格格,就算……”她稍迟疑了下,她的侧福晋美梦连个影都还没见着,不好太早公开,于是改口说:

  “不管我喜儿变成什么身份,格格永远都是我的主子,变得只是身份,不会是我的心。”真的,要是她真做了侧福晋,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敬重格格的。

  哎,她想做侧福晋的心还真是不变啊!悦儿心里嗤道。

  “我的话你听到没?”喜儿柳眉微拧,再次叮嘱悦儿。

  “再说,咱们姐妹一场,我将来要是吃香喝辣,绝对少不了你一份的。”没多大年纪的她果真世故,威胁利诱全用上了。

  相较于喜儿的世故,悦儿显得很圆滑。那抹浅浅的笑容一直挂在她嘴上,让人不设防。

  “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不过呢,我跟你一样,把格格当成一辈子的主子,绝不许有人欺侮她,我相信你一定也是这么护主心切的,是不?”

  “那、那当然。”喜儿心虚的眼往旁一瞟。贝勒爷怎么还不来呀……

  “喜儿、悦儿。”清柔的声音从房内传唤出来。

  两人相视一看,推门而入——

  新房约莫是一般房间的两、三倍大,入门先经过小厅,小厅与寝炕之间隔着一道珠帘。

  贴身婢女一进房,掀起珠帘的柔指旋即放下,成串珠玉相击,轻脆的声音伴着软语。“进来帮我更衣。”

  隔着珠帘,一身红艳艳嫁裳的纤纤人儿踱步至梳妆镜前坐下。

  两人一怔。格格怎么把喜帕拿下了?还说要更衣?她们赶紧趋前。

  “格格,您怎么、怎么……贝勒爷还没进房呢!”

  “他不会来的。”雕纹精美的铜镜映出一张绝艳无双的容颜,澄澈的眸看着镜中倒影,示意她们动手宽衣。

  闻言,两婢女好生纳闷,格格的态度怎会如此笃定?但主子的吩咐,她们做下人的哪敢不依?

  悦儿小心翼翼的松开发髻,捧着一瀑乌丝,边梳理边问:

  “格格,今晚……不是洞房花烛夜吗?”她问得很含蓄,不时往镜中瞄看芙仪的反应。

  她,芙仪,从今天开始成为十九阿哥的福晋。对她来说,这只是身份上的不同而已。

  与其说是皇上赐婚,不如说她是为阿玛和额娘而嫁的。阿玛这几年来一直忧心她的婚事,一般王族女子大概十四岁就有婚配了,而她,到了十八还是乏人问津。阿玛托了好几位至亲帮忙,好不容易有几件或许可成的婚事,未料,最后都是以无疾而终做为收场。

  即使阿玛、额娘从不告诉她,她也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长相!外界都以为她长得奇丑无比。

  额娘曾要求她答应让提亲事的对方一睹她的容貌,好戳破那些恶意的传闻,但她说什么都不允!

  拒绝她是因为容貌,接受她也是为此——她不要自己的人生决定在这张皮相上。

  这是她的倔脾气。

  好在皇上赐婚,了却了双亲的忧心。想起阿玛和额娘听到皇上赐婚的消息时,那又惊又喜的模样,教她好心疼……

  幼时那次惟一入皇城的经验,让她见识到王族子弟的跋扈,也才明白旁人是如何看待她阿玛、额娘的容貌。

  阿玛疼她,不愿让她在外受人指指点点,从那时起便不许她随意外出。她愿意听从阿玛的话,是因不想惹他伤心。

  幸运的是,足不出户的生活,对她来说影响并不大。穆亲王府上上下下全是敬重阿玛、甘愿追随阿玛的旧时部下,他们都是极和善的人,和这些人相处,她骨子里的倔强个性才不至于变得愤世嫉俗,反倒像是被琢磨过般,显得更不卑不亢。

  而且,阿玛照样让她受贵族教育,延请私塾先生到府教她读书、习艺,甚至,有一年内阁大学士纪先生告假回乡前,冲着和阿玛的私交,到亲王府为她上了一旬的课呢!

  记得当时,纪先生为她讲解《墨子》时,曾提到十九阿哥——一个才气纵横,处事严谨又极骄傲的皇子……

  这样一个人,受于皇命娶她,无关乎她美丑与否……

  这勉强算是公平了。所以,她顺从的嫁过来,愿意安安分分的做十九阿哥的福晋。但,也仅此而已。

  方才在屋内想了想,照纪先生所说的他,岂会容忍自己娶一个丑妻?今日换作她,要是被迫无奈嫁给一个脑中无物的猪头夫君,除了视若无睹,还能怎么办?

  她心想,他要是信了传闻,一定会将她当作不存在的一个人。既然不存在,当然就不会同她洞房。

  哼,又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伪君子!

  芙仪傲气的掀合下眼睫,朝悦儿说:“要你跟一个陌生人同枕,你愿不愿意?他不来最好,我求之不得。”清柔的口吻里,有抹她向来自持的倔强个性。

  不想见她最好!要是发现她的容貌与传闻不符,换了张嘴脸待她,届时她还得花脑筋应付,那多麻烦?她真心希望十九阿哥能够继续对她如此不理不睬。

  呵,此刻,最沮丧的人似乎是喜儿。贝勒爷该不会是不想和格格洞房吧?她边想,边动手替芙仪宽衣。忍不住,还是说上一句。

  “哪有新郎官洞房花烛夜不进新房的啊?”这贝勒爷是怎么搞的?

  看喜儿难俺失望的模样,芙仪不禁勾笑,她怎会不知丫环的心事?

  她轻松自嘲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你格格我长得太丑了。”

  才怪!两婢女同时皱眉头,以前在穆亲王府里,曾听其他下人提过外面的人是怎么说她们家格格的。

  全是不实的传闻!

  芙仪菱唇假意逸出一声叹息。

  “想他堂堂一个皇子,要是被人知道他睡到半夜被‘鬼格格’吓醒又吓哭,这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哪?所以——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秋波流转,教养极好的她,也只有在贴身丫环面前,才会做出难得调皮的神情。

  “他想顺自己的意,正好称了我的心。”芙仪更知道,皇上赐新府,这宅子里他最大,没有敢说他不洞房的不是。

  喜儿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格格最恼有人在长相上做文章。

  婢女手脚利落的为她宽衣,梳发。她换上一件家常素服,一头如云黑发披肩而下,褪去脂粉的脸庞白里透红,烛光映照下,犹如一朵盛放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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