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君,你来得正好,明天你要不要陪我去参加妇女会的茶会?」高凤英忙著誊写茶会参加者的名单,压根儿没听清楚她的请求。
「抱歉,妈,我觉得我不大适合那种场合。」以往都是勉强自己参加,现在她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你不喜欢怎麽不早说?我还拉著你跟我跑了那麽多场,你一定觉得无聊透了!」高凤英推了推老花眼镜,对她的推拒并不以为忤。
「还好,如果没参加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笑了笑。
「这样啊,那你白天多出来的时间怎麽打发?」她有她的生活,谷德诚也有他的活动,胤飏去上班、浩浩去上学,全家唯一没事干的就只剩下珞君了,那麽长的一段时间一人独处岂不更无趣?
「这就是我想拜托妈的事。」她很高兴高凤英终於注意到她的问题了。
「好啊,什麽事?」高凤英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我想拜托你请人去我南部的住处,把我的缝纫机和一些布料带过来,顺便帮我把房子退还给房东。」她跟浩浩的生活一向简单,生活上该用到的东西谷家都有,根本不必拿到台北来。
「你怎麽会有那些东西?」话题引起高凤英的兴趣,她对缝纫也极有兴趣,可惜往往只维持三分钟的热度,到现在能把直线车直就算了不起了。
「以前我就是做一些拼布的床单、桌布、窗帘之类的成品,拿到手工艺品店去寄卖,我曾经打电话跟那些艺品店联络过,他们说已经有客户指定一些货品待交,所以我想拿回来做,顺便打发时间。」那些东西很零碎,她只能说个大概。
「就只有缝纫机和布料?」做拼布不是会用到很多工具吗?就这两样够吗?
「我把工具和布料全都收放在一起,整箱拿过来就不缺了。」
「好,我明天就叫人去把东西搬回来,不过你可别太累,该休息就休息,省得让胤飏唠叨。」最近他们小俩口的感情可好了,看得他们做父母的也高兴;她不在乎珞君做那些东西会有多少回收利润,可是她知道生活需要寄托的重心,所以很爽快地答应珞君的要求。
「嗯,谢谢妈。」这下她总算安心了。
「别那麽生疏,虽然你是我的媳妇儿,不过我可是把你当成女儿看待,一家人互相帮点小忙根本不算什麽,只要你们夫妻处得好,我这做妈的就满足了,知道吗?」她拍了拍柳珞君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柳珞君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又重新获得一个温暖的家庭和亲人。
婆媳俩拉拉杂杂地又闲聊了几句,最後高凤英想到什麽似的加上但书。「喔,别忘了,有空可得教我几招拼布技巧,好让我拿去献个宝!」
* * * * * *
每天晚饭後的一个小时,是谷胤飏一家大小的亲子时间,通常他们会选择在客厅里谈天,或听著浩浩说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再不然便是窝进书房里各看各的书或说故事,生活得颇为规律及惬意。
因为工作的需要,谷胤飏几乎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商业杂志及报纸,藉此知道各行业走向及可能的投资报酬率,然後利用铁鹰集团的资金投入股市,再去赚回更多的钱。
翻完一本商业杂志,谷胤扬按压眉心,决定让眼睛休息一下再继续;他抬起头循声看向柳珞君和浩浩,母子俩正卖力地表演故事书里的情节,霍然他眼尖地发现浩浩的脸颊有丝红肿,似乎被人揍过的样子。
「浩浩,来爸爸这里。」他拧起眉,对儿子招招手。「你的脸是怎麽回事?」揉了揉浩浩的脸颊,他沈声问道。
「爸爸。」避开他的触摸,浩浩显得、心虚。「是……不小心跌倒的。」
「老师和妈咪应该教过你,小朋友说谎是不对的行为喔。」真糟糕!这麽小就学人家说谎,明明是挨了拳头却硬掰成跌倒……看来有仔细研究之必要。「是不是跟同学打架了?」
「……没有。」浩浩扁著嘴,闷声否认。
「真的?」谷胤飏故意拉长语调,刻意让浩浩感觉到他的不悦。「看来爸爸应该找时间跟老师好好谈一谈,问问看你这伤是不是跌来的喽?」
浩浩局促地咬著唇,原本清明的眸子迅速黯沈下来,左右飘移不定。
「浩浩!」谷胤飏撑开两腿,让浩浩站在他的腿间。「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心里有委屈就该跟爸爸说,或许爸爸有好方法为你解决,不要学妈咪把话都放在心里,这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也没办法帮你啊!」
他知道虽然两人相处的情形改善很多,但总是有道无形的墙挡在他们父子之间,他不得不佩服孩子的纤细,却也不乐见这种局面,因此他试著让浩浩明白,他可以依赖他这个做父亲的人,并且与他分享心事。
柳珞君看见他的努力,心里的冲击不可说不大;她在饭前也问过浩浩同样的问题,可是他就是闷在心里怎麽都不肯说,或许这一大一小的男人自然会找到属於他们独特的解决方式和症结。
「爸爸……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泛红的大眼质疑地看著谷胤飏,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个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原来的」爸爸。
谷胤飏和柳珞君同时一凛,两人交换了难解的眼神。
「怎麽了?你觉得爸爸有哪里不一样吗?」清清喉咙,谷胤飏心里有了计量。
「我不知道……」小男生迷惑了,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爸爸为什麽要改名字呢?为什麽我叫做“徐志浩”的名字要改成“谷志浩”呢?!为什麽我们不能再住在以前的家,要搬来这里呢?」
「为什麽你会这麽想?是不是有人说了什麽?」一大堆的为什麽让谷胤飏不知不觉跟他用了一样的发语词。
「班上的小朋友……小朋友都笑我,说我一定是换爸爸了,才要改名字……」他小心翼翼地看著谷胤飏的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去。
「所以你才会跟人家打架?」真糟糕,他没想到现在的孩子这麽聪明,这也是当初在为浩浩变更姓氏时,所没预想过的问题。
「……嗯。」小脸蛋垂得更低了,他没勇气面对爸爸的怒气。
谷胤飏抿抿唇,若有所思地看向柳珞君,没意外地接收到她无助的眼光,然後他吸了口气,把浩浩抱坐在他腿上。
「没错,我的确不是你“原来的”爸爸。」下了决心似的,他一字一字说得十分清楚,不仅浩浩瞪大了眼,也令柳珞君狠抽了口气。
「可是你的脸没变啊!」浩浩怯怯地摸著他的脸,不敢相信。
「因为我跟你“原来的爸爸”是双胞胎,所以我跟他的脸才会长得一模一样。」孩子的话击中他心头某个往常没思虑过的盲点,闪烁的眸光望向妻子,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在心里发芽。
「那为什麽你要跟爸爸交换呢?」他不懂大人的世界,连「爸爸」这种东西都可以换来换去吗?
「因为爸爸不在了,没办法再照顾浩浩,所以由我来照顾你。」总有一天他得面对这个事实,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如把话说开了,解除往後父子间的疙瘩。
「不在了?」浩浩怔忡了下,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跟妈妈一样吗?不在了就是死了,是不是?」
两人对视良久,终於,谷胤飏沈重地点头。
「为什麽?爸爸为什麽也会死?他也不要浩浩了吗?」眼瞳再次蓄满泪水,这次水量显然比之前高出许多,眼看著就要山洪爆发了。
「是意外,爸爸也不想这样啊!」该死!怎麽听起来像在诅咒自己似的。
「意外?」泪水收势不住地下坠,他眨掉令他视线模糊的水气。「所以爸爸不是不要我了,是因为意外,所以没办法吗?」
「嗯。」他安抚地揉了揉浩浩的头。「你很聪明,我就知道你会懂。」
「可是我以前没看过你啊!」他想问的事情太多了。
「很多事情很难解释,说了你也听不懂。」他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等浩浩再长大一点,爸爸会跟你说得更清楚,因为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关於他和无缘谋面的兄弟。
「你呢?你为什麽变成我的新爸爸,又为什麽要代替原来的爸爸照顾我呢?」原来他又「捡」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爸爸了。
「因为我跟你妈咪结婚了,所以你就变成我的儿子啦!」谷胤飏头痛地解释。
「结婚了?」小男生的嗓音蓦然变得尖锐。「妈咪是要跟我结婚的,你怎麽可以跟我抢!?」他紧张地开始企图捍卫他的主权。
谷胤飏挑起眉,玩味地瞟了眼已呈呆滞状的柳珞君。
「喔哦,很抱歉耶,你已经被我捷足先登了。」他使坏兼没诚意地道歉。
「什麽是捷足先登?」这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抢不过我了。」他得意地捏了捏浩浩的脸,惹来小男生大大的抗议。
「妈咪就是妈咪,你不能跟她结婚的。」
「不能吗?」小男生挑起与他神似的眉,狐疑地盯著他。
「不能。」语气非常肯定。
「这样啊……」男孩垂下肩膀,感觉十分颓丧。「那你会一直一直都是我的爸爸吗?不会再换了吧?」这个爸爸还好,因为跟以前的爸爸长得一样,要是下次再换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是同一张脸?
「嗯——」谷胤飏蹙起眉,认真地回答他的疑惑。「我会好好保重身体,“尽量”让你没机会把我换掉,好不好?」他开始有了忧患意识,得小心提防随时有可能被拉下卫冕者宝座。
「爸爸?」男孩用力看他的眼,寻求保证。
「嗯,爸爸。」两人打著外人看不懂的哑谜,交换属於男人的承诺。
「我喜欢你哦,爸爸。」男孩释怀了,他露出灿烂天真的笑颜,用力地环抱著他。
一瞬间,强大的感动不期然地冲进谷胤飏的心扉,他不由自主地抱紧怀中的小男孩,感觉眼眶有些酸涩。
「嗯,爸爸也喜欢浩浩,很喜欢……」
第八章
「还在发呆啊?嗯?」撩开柳珞君颈背的发,谷胤飏温热的大掌轻缓地按压她颈部的穴道,让她僵硬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
「我以为可以晚些时候再让他面对这件事。」她闭上发酸的眼,慢慢从书房里的震撼中爬出来。
「我们是没想到他会那麽早熟,现在的孩子接触的资讯过於发达,不是我们小时候可以比拟的。」电视、书籍,甚至网路,孩子的步伐一日千里。
「可是我担心他……」
「你想太多了,我相信他会自我调适,我们该给他适应期的。」手指移到太阳穴,不轻不重地减缓她的压力。「适应我们之间的新关系。」
「可以吗?他还这麽小。」她舒服地喟叹一声,放纵自己倒卧在他胸膛,长期的紧绷让她需要一片厚实的胸膛为她挡风遮雨。
「年纪小不代表他懂得少,现在知道总比叛逆期才知道来得好,起码对他的冲击力会小一点。」其实他也是自我安慰的成分多些。
「学校怎麽办?」在家里谈过并不代表在学校里会没事,她总是不断地烦恼。
「明天我再找时间去学校跟老师沟通一下,不然我们可以考虑是不是帮他换间学校。」他喜欢这样跟她谈天,感觉自己是真正被需要的。
「不好吧?他才去上学没多久,就这样换学校,我怕他又得重新适应,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才熟悉的环境又得更换,以浩浩怕生的个性来说,不是件好事。
「知道了。」他决定结束谈话,一把将她抱离梳妆抬。「该睡喽!」
「喂!」柳珞君惊呼了声,她慌张地攀紧他的脖子。「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啦!」慢慢的,跟他说话的话尾会加上撒娇意味浓厚的语助词,即使她完全毫无所觉。
「我有名字的。」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什麽事我都可以替你解决,你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试著让我分担,好不好?」为什麽这两个母子一模没有二样?八成都是珞君教坏了浩浩,害他现在一个头两个大!
柳珞君拉起被子盖住鼻端以下,微红著脸看他爬上床。「我……也可以分担你的心事吗?」
这个男人一点一滴地让她感到惊奇,他似乎从不曾在她面前隐藏过什麽,不管是理智的、矛盾的、快乐的、愤怒的,甚至是痛苦、脆弱……每一个属於他的不同面,他都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眼前,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直往他靠拢。
「我一直都在这麽做啊,你没发现吗?」他的面具在她面前一点用都没有,尤其经过南部那一夜,他就知道自己对她已经无法设防了,既然明知防不胜防,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嗯……也许。」她眨了眨眼,不知怎地,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心房阻止不了地越来越热。「可是我完全不了解你的生活圈。」她的世界太过孤独,但他不一样,她相信他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谷胤飏侧躺进床,单手撑著颊,兴味地挑起一边眉。「不错嘛,越来越有当人家老婆的自觉了。」
「什麽啦!?」她不自在地又将被子往上拉一点,这下只剩一双眼露在被子外头。
「生活圈喏!」他扯开坏坏的笑,恶作剧地隔著被捏住她的鼻尖。「打进老公的生活圈是做妻子的重要课题,这招很高明,可以随时侦测老公在外面有没有偷腥。」
「我怏窒息了!」她狼狈地拍掉他作怪的手。「你不要把我想得好像心机很重的样子,我只是想认识你的朋友。」她的圈子只有他和他的家人,就像他说的,孤单嘛!
「可以啊,星期天我有一个朋友请吃饭,你跟浩浩一起去吧!」他大方地施予恩惠。
其实他早就想把她介绍给那票死党认识,只不过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太积极会显得对她过於在乎。他不习惯让别人挖掘和洞悉他的心事,何况是那些恨不得抓住对方把柄的死党,下场只有一辈子被笑到死。
「只有一个?」噢!他好可怜,原来他比自己好没多少,只有一个知心好友。
「拜托!收起你泛滥的想像力!」他翻了翻白眼。「一个做东,其他的加起来一大坨,吓死你都会!」那是什麽眼神?怜悯?呿!
「喔。」黑瞳溜了圈,她隔著被子偷笑,不很清楚地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