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剑渊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般,阴郁沉晦。
接过霍剑渊手上的大袋子,程佩玉手脚俐落地找些换洗的衣物装进去。「走吧!请你带我去医院看芙湘,我要照顾她。」
到了医院后,芙湘仍没清醒,佩玉把袋子放下,悄悄对霍剑渊使个眼色,便退出病房。
霍剑渊跟着走出来,他看得出程佩玉有话要说。
「让她多睡一点吧,除了营养不良,她的睡眠也是严重不足啊!」佩玉叹气。「唉,蜡烛三头烧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她每天下是赶着上课,就是忙着打工,我从没见她好好地休息过。」
「为什么?」剑渊艰困地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她……以她的家境,她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地过日子。」
程佩玉冷瞅了他一眼。「我想,你对芙湘有很多很多的误会。你大概不会相信——大学联考后,成绩很好的她硬是放弃第一志愿,改念夜大。为的就是要在白天去打工,赚取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念夜大的五年她拚命打工,同时兼好几个家敦,为的就是存钱到纽约求学,以自己的力量来圆梦。」
「为什么?」霍剑渊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心底的刺痛感也越来越剧烈。她到底为何要这样?
他一直以为芙湘过的是千金小姐般的生活,出入上流社会,过着优渥而不知民间疾苦的日子。难道,他真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程佩玉定定地看着他。「因为她说过——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成功的,她不想用家里的钱,她觉得家中的每一分钱都沾上别人的鲜血。」
最后一句像是一根箭,刺穿霍剑渊,他完全呆住了!
他的心像是被万蚁啮咬着,有一些话已迅速地涌到唇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不!那不是她的错,当年做错事的是宋华泰;不是才念高中,安静单纯的宋芙湘!
但,他阻止自己这么说,大声地谴责自己——霍剑渊,你不准这样!就算当年的悲剧与芙湘无关,但,毕竟是宋家害霍家家破人亡,你不准忘!
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拔河,他觉得有千军万马在嘶吼,要他不能忘记霍家的血债!但,同时又有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呐喊着……不是这样的!那些事与芙湘无关,她已经吃太多太多苦了!
老天!双重的煎熬快把他逼疯了!
程佩玉望着脸色忽青怱白的霍剑渊,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替芙湘发言,也无权说些什么。但,我只是想把我所知道的实情告诉你……芙湘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就算你无法再回应她,也请你不要再伤害她,可以吗?」
语重心长地说完后,佩玉便进入病房内。
确定程佩玉可以好好地照顾仍昏睡的芙湘后,霍剑渊走出病房。直接到护理站,找护理长为他安排特别看护。
虽然佩玉说她一定会留在医院照顾芙湘,但,他还是觉得为芙湘请轮班制的看护会比较妥当。
安排好了后,霍剑渊离开医院,驾车直奔东河河边,停妥车后,他不顾外面凛冽的夜风走了出来。
他的心好烦、好乱!乱中还带着他不敢承认的怜惜和愧疚……老天!他真的必须好好地吹吹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继续留在医院,他真的好怕自己会冲动地抱住病床上的芙湘。
程佩玉所讲的那些话压在他心底,他一时无法消化这些讯息。他更不知,往后的日子,他该如何对待芙湘?
他真的没有想到芙湘这几年都是这么艰苦地过日子,她不愿住在家里,不愿享受父亲背叛之后的荣华富贵,她一直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学业,并存钱到纽约圆梦。
原以为冰封的心湖,慢慢露出了缝隙。剑渊知道芙湘为何省吃俭用,也要存学费到纽约。因为,到纽约求学曾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梦想!在尚未发生悲剧之前,他常紧握着芙湘的手,兴奋地计划两人的未来。
她一直把两人的誓约牢牢地放在心底,并排除万难,付诸行动。
迎着冷冽的夜风,剑渊挫败地低吼——该死!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他要对芙湘这么残忍?不是冷嘲就是热讽!
但,当年的悲剧她真的有责任吗?那时的她只是专心拚联考的高中生啊!
可……父亲临死前的怨恨又浮现在他眼前,不!他不能爱宋华泰的女儿,不能!他无法对死去的父亲交代!
好乱!心乱如麻的他抱头低吼。为什么?为何会这样?为什么芙湘偏偏是宋家的女儿?为什么?
他承认自己其实一直深爱着芙湘,这几年来,他表面上对她不闻不问;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一直把她藏在心房中最隐密的角落。
任他伪装得再冷酷,也无法对自己说谎。
到纽约后,他一一拒绝主动倒追他的名媛淑女,不是因为他要专心在事业上好好发展。而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潜意识中,一直把那些女孩跟芙湘一一比较。
她们没有芙湘天真灿烂的笑容、没有她羞涩却温柔的双眼、更没有她温暖的手……完全不对!不管那些女人如何精心装扮,在他的眼底就是不对,他根本无法动心!
但,他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天知道他多后侮自己对芙湘做出那些残忍的事,可是他有选择权吗?
这是宿命,是注定的悲剧!他永远无法忘怀父亲是如何含冤而死,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他到底该怎么办?
夜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也让他的心更加纷乱,而找不出答案……
第八章
翌日
霍剑渊向医院请了假,天知道他多想冲入病房照料芙湘,但,他不准自己这么做。
他很怕自己看到芙湘的脸后,会完全失控、会把她紧紧搂入怀中——所以,他选择逃避。
带着紊乱的心,他把车开到疗养院,打算探视母亲。
一进到病房,专业看护便诧异地微笑。「霍先生你来了?」奇怪,今天不是假日啊!
剑渊胡乱地点头,望着坐在窗前远眺的母亲,沙哑地问着。「我妈她……最近过得很好吗?」
「还好。」看护点点头,却又挨近他,以很小的声音说:「其实老太太自从住院后,我就一直负责照顾她了,所以,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变化。这几年下来,她由一开始的惊惶、夜夜痛哭……到目前已经慢慢地稳定下来。可是,不管她的情绪多么平静,除了你来探视之外,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展露笑容。」
看护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又道:「可是前几天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老太太在客人来访后,居然微笑了!」
「客人?什么客人?」剑渊觉得很奇怪,他们在纽约根本没有任何亲友,谁会找到这里来探望母亲?
看护回答。「是一个小姐,她说她姓宋。」
宋?剑渊整个人一震——难道是芙湘?
一定是她!霍家认识的亲友中,只有芙湘姓宋。
他紧接着问:「你是说……那位宋小姐来探望我母亲?」
「对啊,还来过两次耶!在她离去后,老夫人的心情好象都很好,这几天她突然开口对我说她不想再吃药,我请医师过来为她检查,医生也赞成老太太的精神状况已趋于平稳,所以就答应她暂时不要吃药,先观察一阵子。」看护笑着。「结果很令人满意,老太太虽然没有服用任何药物,不过这几天的状况一直很好,整个人很平静,也很清醒。这对她的病情是一个很大的进展,你也知道老太太曾经多么依赖药物。」
剑渊沉默地听着,内心五味杂陈。是啊,他非常清楚母亲曾经多么依赖镇定剂等药物,尤其是刚到纽约那几年,她几乎每夜都要吃下分量颇重的镇定剂,才有办法含泪入睡。
但,为何会这样?难道母亲认不出芙湘?不!不可能!直觉告诉他——母亲绝对不会认不出芙湘!
虽然母亲自从父亲走后,精神状况一直很糟,但,母子连心,剑渊知道母亲并没有真的发疯,这几年她经常沉默不语,只是她想封闭自己。又或者,那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她已经严重对人性失去信心,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定时来探望母亲,母亲除了以慈爱的眼光看着他、或偶尔开口叮咛他注意健康之外,很少对他微笑,但,她居然对芙湘露出笑容?
这怎么可能?剑渊完全想不通。但看护也没有必要对他说谎啊!
看护又道:「其实我看得出老太太很高兴看到那位宋小姐,虽然跟宋小姐会面的两次中,老太太一句话也没说,但,宋小姐回去后,很少开口的老太太居然阻止我把那锅汤倒掉。」
「汤?你说什么汤?」
「就是宋小姐两次来会面,都以保温提篮带来的汤啊。我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内容啦,不过那香味很迷人耶,有中药的芳香。」
剑渊心头一揪。已经可以确定芙湘带给母亲的绝对是那道双菇冬粉汤,因为那道煲汤也是母亲的最爱。
看护又道:「宋小姐两次都提这道汤来,虽然老太太一口都没吃,但,到了晚上,我想把已经冷掉的汤汁倒掉时,她居然开口阻止,要我留到明天早上再处理,她说她很喜欢汤汁的香味。」
剑渊脸上的表情跟着疑惑,为什么?母亲明明知道来探望的人是宋芙湘,是宋华泰的女儿,为什么她不但没有拒绝芙湘的探视,没有被刺激到发病,反而……
他不懂,真的不懂!
他摇摇头,勉强集中精神。「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陪我母亲说说话。」
「好的。」看护点头后便退出。
剑渊走到窗前,在母亲面前蹲下身子。
「妈,」他握住侯秋云的手,语气中满是痛苦和疑惑。「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您不恨宋家吗?您为何愿意接受芙湘的探望?」
说这些话时,他的心头更加苦涩,有一股巨大的声音在为芙湘辩自——那些事不是芙湘的错,完全不是!
几乎一夜没睡,满眼血丝的他,无助地把脸埋入母亲的双掌间。「妈,您会原谅我吗?爸……他会原谅我吗?我承认我还是一直爱着芙湘,我的心底只有她,但,我怎么可以爱她?怎么可以爱上宋华泰的女儿……」
他艰涩地吐出字句。「妈,请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拿芙湘怎么办……」
和煦的晨光照在母子两人的身上,侯秋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疗养院待了一天,入夜后,霍剑渊又回到医院。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的,他应该直接把车开回家。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手为何牢牢握住方向盘直奔医院。
他更不敢承认的是——一整天他脑里浮现的都是芙湘那张苍白虚弱的脸蛋、她辛辛苦苦打工的模样、她受到他无情讽刺时的哀伤……
他好气自己!他更想立刻冲入病房抱住芙湘!
迈着沉重的步伐,他进入电梯,又从芙湘住院的楼层步出。天人交战中,他还没决定要不要进去看芙湘的时候,走廊上一个男士的身影却在此时蓦地夺去他所有的注意力。
竟然是他——
宋彦杰!
有种浓烈的情绪直冲上剑渊的脑门,如果……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悲剧,他跟彦杰会是一辈子的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
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会在多年后又遇到彦杰?
察觉背后有脚步声,宋彦杰一回头,看到了霍剑渊。
他的脸色跟剑渊一样复杂,两个高大的男人沈默对望着,气氛凝重到叫人无法呼吸。
最后,宋彦杰先开口。
「是芙湘的大学同学程佩玉联络上我,通知我赶过来的。」他先是解释剑渊的疑惑。「医大毕业并服完兵役后,你选择到纽约;而我,也没有留在台湾,我加入了国际红十字总会,成为一个无国界医师,跟着医疗队到许多落后的国家,为那里的人民义诊。接到佩玉的消息时,我人刚好在南美洲,所以很快便赶来了。」
宋彦杰苦笑。「也许你会觉得『义诊』这两个字套用在我身上很讽刺,毕竟,我是宋华泰的儿子,不是吗?」
剑渊的思绪一片紊乱,他的确没有想到彦杰这几年居然会天涯海角地四处去义诊。红十字会本着救世济民的宗旨,所以,随队的医生都过着很简单而俭朴的生活,四海为家,随遇而安。
怎么会这样?他一直以为彦杰会留在台湾,靠着宋华泰的力量平步青云,早该升到总医师或主任医师。
剑渊觉得喉头一阵紧缩,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你……知道了?」当年他突然决定跟宋家兄妹断交时,宋彦杰曾经多次找他要一个答案,但,当时他什么也不肯说,他厌恶看到宋家的人!
虽然他的问话很突兀,但宋彦杰马上会意过来,毕竟他们曾经是亲如兄弟的好友。
彦杰的眼底满是无奈与歉疚。「我也是无意中才得知当年那件政治丑闻的真相。自从你父亲去世后,我家的气氛就一直很紧绷,有一天晚上,已入睡的我听到楼下传来阵阵哭泣声,下楼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喝醉酒的父亲大哭大闹,每一句醉话都令我、芙湘和我母亲大为震惊,他吐露了当年所有的事——是他一手安排霍伯父掉入陷阱的,为的就是他个人的政治利益!为了荣华富贵,他不惜牺牲了无辜的霍伯父!」
深深地叹了口气,彦杰脸上有着浓浓的沧桑。「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青天霹雳,把我们母子三人震得完全无法动弹。隔天早上,父亲清醒后,虽然严词否认他昨晚的醉话,但,凭着蛛丝马迹的线索,我也慢慢拼凑出整件事情的原貌……
「原本我就不相信清廉的霍伯父会做出那样的事。但,自从霍伯父出事后,我爸的诸多行径就很怪异。虽然他的官运步步高升,在外面呼风唤雨,但,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在半夜喝着闷酒,完全没有白天意气风发的模样……」
燃起一根烟,彦杰哑声道:「发现真相后,芙湘很快就搬出去住了,并且放弃第一志愿,改念夜大,坚决不肯用家里的任何一毛钱。原本我也想出走,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的父亲居然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我无法再跟他相处于同一屋檐下。但,我母亲哭着求我不要走,她说我父亲已经失去女儿了,绝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儿子……」
烟雾中,彦杰的眼眸更加迷惘。「我母亲也不齿我父亲的行径,但,身为宋家的媳妇,她无法狠心抛下丈夫和这个家。尽管已经跟他貌合神离,但表面上,她仍必须跟我父亲维持正常的夫妻关系。」吐出烟圈,彦杰沉痛地继续道:「所以,我暂时留在台湾,但,服完兵役后,我再也无法忍受那虚假不义的一切,所以,我加入国际红十字会总部,跟着医疗队到最落后的国家去义诊。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行径很矫情,但我自己知道——只有在流浪和行医的过程中,我的良心才有办法得到些微平静。说是弥补也好、矫情也罢!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我母亲……她也加入宗教团体,借着四处行善,从中找到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