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这声证叹而来的,是一记巴掌声,在周末鲜少人早起的晨间格外清脆响亮,让她想装作没听见都难,霎时间,惊讶得忘了收回举在半空中伸懒腰的手。
精采好戏绝无冷场。紧接着,娇滴滴得几乎要出水的女声夹怨带怒地嗔道:
「你竟敢这样对我!我好心要来为你作早餐,你竟然拒绝我!」
用不着探头探脑,案发现场就在她右下方。
「隔壁有人搬进来啦。」她嘟囔,终于发现自己多了个新邻居。
居高临下的视角,让她只能望见底下男女的头顶和身形,看不见脸孔,但无论是男是女,都有一副符合现代标准的好身材。
在女方幽恨的抱怨声后,男方低调的响应,声音之低,模糊难辨。
人,难免都有好奇心,尤其那个人的名字正好叫叶秋。
看不见就罢,恰巧遇上了,没有喂饱腹中的好奇虫实在难过;是故,连道德的天人交战也没有,叶秋蹲在阳台最靠近隔壁的角落,竖耳细听。
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丝声音--
「……虽然张小姐有兴趣从事台佣一行,可惜我并没有打算请佣人,也付不起费用。」男方的声音微沉偏低。
「你太过分了,」女方语调怨怼:「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从你接下我的案子开始,我就对你--」
「张小姐,」女方的话被飞快地打断,叶秋看不见男方的表情,但从他挥手的肢体语言来看,想必是不耐的。「我跟妳仅止于委托人与律师的关系,没有其它。」
啊,原来她家隔壁住了个律师啊。叶秋暗忖,注意力即刻又被下头交谈的声音吸引过去--
「你这么努力帮我在法庭上辩护,难道不是因为对我有意思?」
哇,好大胆的发言!叶秋听出兴味,挺期待地凝神细听男方的响应。
「那是我的工作。难道妳希望自己委托的律师让妳败诉?」男方反问。「请不要会错意,张小姐。」
「只是因为工作吗?我不信!你为了我的案子这么尽心尽力,甚至保护我,让我远离对方威胁,所以你对我应该--」
「妳希望我叫保全过来请妳离开吗?如果这样能让妳彻底死心的话,我会毫不客气。」男方双手环胸,采取防卫姿态,撂下最后通牒:「但我相信妳不会乐见自己陷入那么难看的场面吧?」
女方闻言,又是耳光一记。
不同的是,这回男方中途出手扣住,没让她得逞。
「我不认为自己欠妳什么,以致让妳有权利到我家来撒野,甚至送我两记耳光。张小姐,请妳自重。」
「我、我恨你!」
「请尽量。」男人摊手表示欢迎。「那绝对比爱上我更让我觉得庆幸。」
「你--」女方莲足倒退数步,之后转身朝社区大门出入口奔去。
跶跶的高跟鞋踩地声,只是一个不怎么美丽却很狼狈的错误。
「啧啧啧……自动送上门的,下管是男方还是女方,总是不被珍惜。」叶秋边摇头,边道出观察心得。「愈不容易得手的反而愈显出其珍贵之处。」
「楼上的小姐,妳看过瘾了吗?」底下的男人倏地抬头,一双眸子直射邻家二楼阳台。在扫进铁铸栏杆的阳台时,平淡的瞳眸愣了下,随即亮出一口白牙。
呃,被发现了?蹲在角落,一张脸只差没从栏杆缝隙挤出去的叶秋吐吐舌,缩回看戏的眼,被逮到地站起身。
底下,又传来新邻居的声音。
不知怎地,叶秋总觉得这里头带着笑意。
「我是应该跟妳收看戏的费用?还是告妳无故窥视?」
「骗人没读过六法全书啊!」小手一挥无大事,完全没把对方的要挟放在眼里。「我可没拿什么工具设备窥视你的动静,再说,你站的地方是公开场所,不是你家,想吓唬我,哼!」
「哦?妳是法律人?」
「我是地球人。」白痴!
「我说……」男人移步到叶秋家门口,看了眼门牌,上头写着「叶宅」。
「叶小姐,基于同是地球人的份上,我想我有义务提醒妳一件事。」
「啥?」听不大清楚,叶秋双手撑在栏杆上,倾斜上半身。「你说什么?」
「我说,」底下男人很配合地放大音量,在早晨宁静的社区里显得有点分贝过大。「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兴趣欣赏妳裙下风光。至少我不是。」
什么裙下风--
「啊?!」像是想到什么,叶秋蓦然低头,连身睡衣裙襬随着微风吹拂,飘啊飘的,时不时缠上铁栏杆。
由下往上看,的确是一片旖旎春光。
只是,站在地上的男人不赏脸,也很好心(?)地开口提醒。
哇你咧!叶秋急忙压住睡衣裙襬蹲下,怒目穿过栏杆缝隙,直射地上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死活、没有节操、毫无绅士风度的臭男人!
腾出一手,纤细青葱指笔直指向对方。「你!给老娘报上名来!」
「小生姓孟,名旸谷。姑娘贵姓?」男人继续之前的配合,对唱起古装戏对白,只是语调里的笑意分明,让人听得肝火上升。
听出笑意,叶秋更是气得咬牙切齿,独门暗器不加思索射出,旋即悻然进屋。
男人大脚往左移,躲开朝自己飞射而来的「暗器」,在瞧见叶秋愤而离去后,才转眸回顾落空的凶器。
那是叶秋姑娘脚下的室内拖鞋,绒毛鞋面上,垂着眼皮、一脸怨慰的酷企鹅正定定地瞪着自己。
好个暗器!男人忍俊不住,薄唇逸出呵呵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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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暗器发出之后不到三分钟,自家门铃便咆哮出声。
不用猜,绝对是刚才对招的混帐男人。叶秋悻悻然想道。
犹记之前出糗的画面,叶秋一点也没有应门的念头。
叮咚、叮咚叮咚……
「你还要按多久!」不堪其扰,叶秋抓起接在二楼的对讲机,朝话筒大吼。
「没想到仙度瑞拉的脾气这么大。」话筒传来调侃的声音,和三分钟前一样,是含笑的男中低音。「万一用鞋子砸死了王子,妳这个灰姑娘就得当一辈子,不能翻身了。」
咯咯咯……好个冷笑话!冷得叶秋牙齿直打颤。
搓搓双臂,当真起了鸡皮疙瘩。
「王子?你哪根葱哪根蒜啊?王子?哈!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讲的笑话很冷?都几岁的老头子了,还讲什么灰姑娘的冷笑话,有病!」
那厢对她的冷言似乎不以为意,呵呵的笑声从话筒传来:
「总比只长个儿不长脑,年纪一大把还穿小叮当睡衣加一双酷企鹅拖鞋的老女人好太多了。」长串调侃反击,流利得让叶秋一口气梗在胸口。
老女人?!「谁老啊,我才二十五!」
那厢飘来「哦」的淡淡了悟声,「真看不出来。」
「孟旸谷!」
「有何贵干?」语调之悠闲着实气人。
「你、你把鞋还我!」
「开门来取。」站在门外的孟旸谷挥挥手上的酷企鹅。
躲在屋里的叶秋透过对讲机的屏幕,气呼呼地看进这一幕,对方的气定神闲让她更为光火。
屏幕上,那张脸像是经由巨匠雕刻出的轮廓,净是刚硬笔直的线条,充满阳刚的雄性脸孔因唇侧勾弯起的笑意,添抹嘲弄调侃的况味。
肝火直窜的叶秋压根无心打量对方的容貌,就算再怎么貌似潘安,在她眼里也会变成马文才之流的长相,不值得她浪费眼力。
「你把它丢进我家院子就行了!」她连出门看他一眼都嫌刺目。
之前春光外泄的糗事是起因,之后他气死人不偿命的油条样是酵素,化学反应过后,产生名为「厌恶」的化合物。
「我却想亲手还给妳,方才在阳台展现裙下春光的叶小姐。」
「叶小姐就叶小姐,有必要加那么长的形容词吗?!」叶秋气得朝话筒直吼,声波威力之强,逼孟旸谷小退一步,以免耳膜破裂。
这个女人非常有趣,他暗忖。
伶牙俐齿的人他过多了,其中不少人还是法庭上的对手,但像这样荒腔走板的对话却屈指可数。
他身边有太多谈法且理性的人,法学逻辑的对辩阵仗或思维经历太多,已不觉有什么稀奇,像此刻这样无厘头的对谈反而是难得的经验,值得好好玩味。
方才没有看清她的长相,这点让他觉得可惜。
所以,只好挟「酷企鹅」以令诸候。「妳可以选择开门来取,或者让我带回家等妳亲自登门拜访。」二选一,他自认很有民主风范。
叫作「厌恶」的化合物再注入一记称为「败阵」的化学元素,催生出名曰「梁子」的结晶。
孟旸谷是吗?
给她记住,她跟他的梁子结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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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字打累的手不知何时起便无意识地停下,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叶秋发现自己一双眼胶着在脚上的酷企鹅。想一想,才知刚刚不自觉发起呆来。
这双酷企鹅造型的绒毛拖鞋是她的最爱,但也记录了她的首次败阵,甚至开启日后连续败北的大门,满江红的战绩全拜隔壁恶邻所赐。
一想到此,凶光狠瞪向对面紧闭的窗户。真倒霉,为什么书房的窗户好死不死对上的刚好是他卧房的窗!
不到两公尺的距离,根本不能成为固守她写作领域的楚河汉界;对面三不五时会冒出个死人头,无所不用其极地气她,气得她肝火直冒,烧光满脑袋本想key进计算机的字句。
「要死了,A健壮的手臂搂住B不堪盈握的纤腰,在C的面前,A阳刚的男性面容写着……写着什么鬼东西?真要命,刚才想到的是什么鬼?」叶秋对着计算机念念有词。
几分钟前被恶邻一闹,忘了接下来的字句,她苦恼到效法杜甫猛抓头发,只为挤出几个关键词,好让她回到原先写作的入定状态。
经过十几分钟的努力,除了抓断几根头发和满手头皮屑的战利品外,再也没有其它。
「可恶!」低咒一声,叶秋索性存档关机,离开书房,打算睡个消气觉,明日再战。
在她熄灯离开书房后没一会,隔壁恶邻的灯也跟着关上。
十二点多的深夜,本就该是休息的时间。
第二章
寰宇法律事务所--其发迹史可从三○年代的中国上海开始说起:后来在民国三十四年跟着政府迁台,累积数十年来的经营,终于成为台湾首屈一指的多方位法律事务所。
提供的服务,多半为民事与商务为王,举凡涉及金融、投资、商务、贸易、科技等,几乎无所不包,而诸多业务的共通性只有一个,那就是:颇具规模且所涉利益庞大。
倒不是说寰宇见钱眼开,委托人若不捧着大把钞票,很难请出这等金身菩萨出面;只是照律师界的行情门坎,及寰宇本身在全亚洲首屈一指的重量级地位来估量,自然会先将付不出费用的委托人挡在门外,所以小型业务未曾叩关相托。
事实上,真正让寰宇赚钱的,不是传统的诉讼案件,而是担任企业顾问、商务法律咨询及智产权业务三项,尤其是后两项,只要一涉及跨国,就意味事务所将有大笔进帐。
正如同进入广达、台积电等高科技产业是计算机相关科系毕业者的梦想,寰宇更是法律人挤破头也想钻进去的天堂。
然,有些道理四海皆通,无论哪种行业都会存在--本事愈高机会愈大。寰宇身为台湾律师界数一数二的重镇,接受新血的标准自然比一般事务所严苛,几乎可说没有双学位,很难受寰宇青睐,更别提成为其中一员。
寰宇从来不收「纯种」的法律人。除了律师资格,寰宇更要求进来的人必须具备第二专长,甚至是第三、第四专长--这一点,从每年来函申请实习的自荐书中便可窥出一二。
「来。」重重一迭资料夹随声压在桧木桌面,发出「碰」的一声。「这是今年申请实习的新科律师自荐函,另外这一迭--」又一声砰然巨响。「是履历表。」
搬完资料夹,方照龙拍拍手,一屁股坐进沙发,呼了口气。
办公室的主人停下手边工作,扫了眼喧宾夺主、要求「他的」法务助理送杯咖啡进来的厚颜同事。
「天晓得,寰宇这次只对外征求两名国内民事诉讼的资深律师,竟然收到这么多履历表。」厚颜老兄方先生脸不红气不喘道:「看来外头法律业务竞争激烈的传言是真的了,否则怎会有这么多律师宁可不开事务所,也要挤进寰宇。你仔细看看,里头还有独立开业十年以上的资深律师。」
「依稀、彷佛、好像,这次征人和选用实习律师是由你负责第一次过滤筛选的,方大律师。」办公室主人--孟旸谷,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如果阁下想效法陶侃搬砖锻炼体力,明天我会请人将二十公斤的砖头外加扁担一支,送到你办公室供你使用。」
「免了。」方照龙挥挥手,算是怕了他。
「您的咖啡。」隶属于孟旸谷的法务助理章婕妤平板着脸,对喧宾夺主的来客显然有些不满。
在寰宇,律师都有自己的法务助理,而助理一律称直属上司为「老板」。
基本上,每个律师对在同事底下工作的法务助理都会给予相当的尊重:说得白一点就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从对隶属同事之法务助理的态度,便能看出该名律师对这个同事的好恶。
显然,方照龙对孟旸谷抱持某种程度上的敌对意识,即便看起来他们俩处得像是哥儿们。
律师界很小,「今日的朋友可能成为明天的敌人」这项铁则同样适用在律师圈,甚至是同一家事务所的人身上;毕竟能在这里混饭吃的都是精英分子,而事务所仅次于「主持律师」这个最高领导阶层的,就是「合伙律师」。
这两者之间,不同的是决策权的大小,相同的是僧多粥少--在这种情况下,律师之间恐怕很难建立真诚的交情。
以上,是章婕妤对眼前两个男人相处氛围的解读。
身为孟旸谷法务助理的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为老板分忧解劳,甚至驱逐鞑虏。
「谢谢妳了,亲爱的。」方照龙流里流气地道谢,更惹章婕妤皱眉。
但职权上他高她低是不争的事实,她只能暗忍,回之以礼:「不客气。」
待纤长的身影离开办公室,方照龙才把脸转向同事。「看来你的忠心小助理相当讨厌我。」
「如果你能减去七分轻佻八分不正经,再扣除那双春意盎然的桃花眼,也许婕妤会对你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