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冬妈妈与丈夫错愕对望,不知道如何应付儿子的脾气。「可、可是霓霓……」
「我没事的,莲冬妈妈!」池悠霓开心笑着,看了看既担忧她又气姬莲冬没朋友道义的阿烈,她对阿烈摇摇头,不许她叫回姬莲冬。「莲冬妈妈,你们快点去准备,别让莲冬爷爷等太久。我没关系的。我跟阿烈也有事,我们该离开了……」
她本来就不打算将阿烈托付给莲冬,阿烈是人不是动物,她得顾及她的自尊。不管莲冬爸爸、妈妈有多么疼爱她,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她更不能仗势与莲冬有点交情,就一再麻烦他。
修长双腿懒懒地踏下最后一阶,穿上池悠霓硬塞给他的松鼠拖鞋,姬莲冬挺立在楼梯口,俊脸懒洋洋向上仰去。他瞥着嘴上逞强说没关系,从楼上走下来时,双眼却蓄意避开他目光的女生。俊眸尾随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的矮个子,由右向左飘移,当然也捕捉到在池悠霓眼尾绽放的泪花了。
「妳要去哪里啊,爱哭鬼。」
「莲冬!」毫不忸怩造作,池悠霓转身就投入好朋友怀中,神色激动得好像她今天正是为了这一刻而来。在淌泪的面颊贴上姬莲冬心口时,她强忍一天一夜的惊惧之泪,终于全面溃堤。「莲冬,我跟你说……」
她剪头发啦?去年明明没这么短……将池悠霓及肩的秀发绕上食指,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枯等半天,姬莲冬没等到她说半句话;他没好气地催促只会嘤嘤啜泣和不时乱喊「莲冬,我跟你说」,结果却什么都没说的女生:
「池悠霓,妳就不能省略废话,直接进入重点吗?」
「我说的都是重点,才没有说废话呢。」
「这句话就是废话了!」
「我是回答你,这怎么能说是废话!」
听她边哭边振振有词驳斥他,也不怕舌头太忙碌而咬到,姬莲冬没兴趣把他心中的好笑表现出来,更没因为众目睽睽下就推开不知所云的池家千金。他只是端出浑然天成的少爷架势,以不耐烦的表情将频繁路过的下人逼到全部绕道而行,而且不幸波及到与儿子聚少离多、始终苦于摸不透儿子性情,乃至误判儿子心情的双亲而已。
目送父母仓皇走避,无言以对中,姬莲冬听见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衔命飞奔而来——
「莲、莲冬少、少爷,请、请问你,你说要把哪、哪个人处理掉?」
姬莲冬语带威胁:「一分钟过后,还在哭哭啼啼的人。」
第八章
「你明白我家小姐有多么委屈、多么感人了吧?姬——姬姬——」
七早八早被某位千金小姐挖起床,陪她去建在姬家屋后的小马场,陪年老体衰的妖马跑了几趟马。擦好脸,姬莲冬把还冒着一缕白烟的毛巾扔回管家手上的银制托盘,挥手示意处变不惊的老管家先去忙,今天他要先吃早餐再沐浴更衣。
马靴一转,朝着面湖的后院走去。
除了敲在木质地板上的马靴声音,清幽宁静的长廊,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备觉屈辱的声音,试图向谁解释什么——
「我阿烈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错,这次我真的被我家老板开除了。但是,留在你家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家小姐全然无关。姬——姬——」想说利用混水摸鱼的方法加入谈话之中,看看会不会顺一点,结果舌头依然严重抽筋。阿烈只好暂时跳过,继续明志:「小姐真的不会故意把烫手山芋丢给你,如果你曾经有这么卑鄙恶劣的想法,我真的要奉劝你不要再以小人之心,度我家小姐君子之腹。」
「……」
神色紧绷,跟着转过一个弯。「小姐说她欠你太多人情,你这朋友的情义,她点滴在心头。以后当你面临同样困境,她一定加倍奉还。基于江湖道义,这里我稍作说明,例如你家像丁家一样不幸破产的时候,她就有机会加倍奉还了。」
「……」阿烈以前是混黑帮的吗?为什么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混过的?
「小姐不愿意欠你钱。这几年『想念』寄放在你家的费用,经过这几年下眠不休的努力,她已经快凑齐欠债。我家小姐就是这么坦荡,因为不想占你的便宜,所以小姐才会狠下心让她心爱的马儿抛头露面,出去赚辛苦钱。」
辛苦?池悠霓眼睛有毛病啊?在赛场上被妖马糟蹋的马才有资格叫苦连天吧?
阿烈紧紧盯着什么都没说、可是背影看起来似乎很不以为然的姬莲冬。「沙乌地下个月有一组人马会来台湾和小姐谈『想念五世』配种费的问题,小姐这阵子为了这件事情很烦恼,常常心不在焉。姬——姬姬——咳!」
已经谈妥第一笔配种生意?没来烦他的这一年,池悠霓挺忙的嘛。
她很忙嘛……搁在扶手的细长食指无意识地敲起来,姬莲冬无法说出心中的反感所为何来,总之他就是有种被人摆道的不愉快感觉。
「『想念』后来被你的驯马师证实,是一匹血统非常纯正的汗血马,听说是神话中的宝马,身价惊人。虎父无犬子,牠的孩子们也都很有出息,所以配种费目前已经飙上天价。」说到这里,她必须夸奖一下看起来整天无所事事的骄妄公子哥。
从姬莲冬肤浅的举止,加上他当年只在F边缘热烈徘徊的课业成绩,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居然深谋远虑地想到十几年之后的结果。阿烈赏罚分明说道:
「听说啦,目前的成果都要归功于你。你顾虑到小姐不愿让想念沦为种马的心情,透过关系,买来一匹血统比想念更纯正的汗血马,跟牠配对,成功将纯种汗血马繁殖下去。这之后,你在想念的后代子孙中,筛选具有冠军马资质的几匹,严格训练牠们,然后把牠们推上国际赛道,一次打响『想念』家族的名号……谢谢。」把姬莲冬示意保镳打赏给她的冷饮,一口气豪饮完。
阿烈抹抹嘴,尾随姬莲冬走上专供姬家人夏日午后垂钓用的浮堤,继续表扬:
「想念牠们一家子身价暴涨的时候,你不但没有趁势大捞一笔,反而逆势操作,拒绝对外界开放配种。你把物稀为贵的原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严格控管稀世名马的质量,藉以维持『想念』家族的身价,所以牠们的配种费今天才会节节飙升。」
早晨的清风从波光潋滟的湖面拂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面对阿烈又臭又长的恭维,姬莲冬没有任何想法,他只好奇:
「是池晴雍这么分析给妳听的?」绝不可能是池优花或者池督英说的,在他们心中,他这个纨桍子弟没有那么高的评价。
「是紫小姐说的。她说你是伯乐,有挑马的眼光。我家小姐最近为了要不要开放配种的问题精神很恍惚。靠爱马的后代赚钱,让小姐良心过意不去,她说她会担心想念的子子孙孙流落异乡,饲主不晓得会不会善待牠们……」
为这种事情烦恼,可见池悠霓果然吃饱撑着——没事干。
「紫小姐劝她有限度开放,不然会辜负你一片用心,然后她就分析这些给小姐听,小姐这才终于被说动。唉,我家小姐就是感情丰富的个性,她真是太善良了。」
感情丰富?他还以为这种症状叫神经质。姬莲冬在备妥早餐的凉榻坐下。
阿烈主动站在姬莲冬后方,看着他优雅进餐。她吞了吞口水,不是因为美食当前她肚子饿了,而是实在有口难言。因为心理调整仍然不足,也因为正值前后任主子交接的感伤时刻——如果她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成功说服自己接纳眼前这个人当主子,而对方也愿意接受的话,前后任主子就会当场产生了。就算只是权宜之策,后任主子没福份享用她的服务太久,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她阿烈来说,一旦为主子,终身为主子。
差点振臂疾呼的阿烈渐渐瞪大牛眼,看着姬莲冬穿着白色高领衬衫和黑色紧身马裤,模样俊美无比,脸上有着运动过后的红润气色。他眺望着姬家独有的青山绿水,坐姿优雅,把只吸一口的水蜜桃扔入堆着碎冰的空桶里,挑起菠萝吸了一口又扔入空桶,然后手指伸向另外一只冰桶,挑着厨房为他精心配色的时鲜水果。
这些水果全是直接由国外进口,贵死人了!惜物爱物的阿烈,差点被暴殄天物的少爷惹得痛哭失声!这个浪费成性的后任主子,目前她还严重适应不良,无论如何改不了口,阿烈只好继续宣扬她家小姐品德之美好、之良善:
「我家小姐破天荒的和老板吵了一架,就像你破天荒记住武士的名字一样。」
「……」真服了她,这样也能举例。
「这次都是因为我,偏偏晴雍少爷不在国内。我知道小姐昨天乖乖准时回家,你会怎么想。你一定觉得我家小姐很没用,明明跟老板吵架了,还担心八点之前没回到家,老板知道会不高兴。」
原来如此。昨天池悠霓在他家哭了一顿、吃吃喝喝一顿,还和一窝猫头鹰疯了一顿,再三确定阿烈真的要留在这里之后,就急急忙忙告辞回家了。原来如此。
「请你不要误会,小姐没有赖帐的意图。留在这里,是我的主意。」
「妳也是故意把事情搞到无法收拾的局面,逼池优花不得不开除妳啊?」
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阿烈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我故意惹火老板?!你在书房外面偷听吗?我不敢让小姐知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她哦!」
要不是担心答了一题,对方可能会繁衍出十个以上的问题,姬莲冬还真想安慰惊惧交集的阿烈一句:妳想太多了,本少爷哪有那种闲情逸致。
他何必浪费生命去偷听?这种事随便猜猜,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要开除阿烈实在太简单,什么名目都用得上,光是半个小时以来他已经可以开除她不下一百次,池优花犯不着等到二十几年后才开除她。
池悠霓要是知道阿烈是故意刺激她妈妈、找借口离开池家,她不哭死才怪……
感觉背后有一股因为紧张而呼吸不顺畅的声音,冲着他辗压过来,姬莲冬我行我素地吸食「鲜果汁」,很努力在维持他统少爷好吃懒做的形象。
池优花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阿烈走这步险棋,妥当吗?
「妳有把握可以再回池家吗?池悠霓有多重视妳,不必我多说。」
他这不是说了?兔嵬子!「紫小姐保证没问题,她要我放心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大不了就是我向老板磕头认错。我不会伤害小姐的心。」一个像是质疑又像嗤之以鼻的不明声响,从阿烈身前的凉榻轻飘飘地飞起来。阿烈瞪大眼,怒视姬莲冬慵懒仰躺的身体许久,严肃重申:「我阿烈绝对不会伤害我家小姐的心的!」
「是吗?我很好奇,这次妳用什么理由说服池悠霓让妳离开池家。」
「我跟小姐说,老板在气头上,我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以免两败俱伤。」不知自己在穷紧张什么,姬莲冬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阿烈莫名觉得自己好像闯下滔天大祸,她赶紧说:「我有向小姐保证我一定回去,咳——姬咳——姬咳。」本想藉由咳嗽声夹带出来看看,结果阿烈的诡计非旦没得逞,还被口水噎得面红耳赤。
姬莲冬把勉强啃两口的苹果扔入桶内,挑起毛巾,无言擦着手。一直到后面那阵激动的咳声停止了,他才开口:「既然妳都想清楚了,老人家重视礼教这玩意儿,礼不可废,在这里,妳还是叫我莲冬少爷吧。」
「是!」阿烈赶忙立正站好,望着湖上的蓝天憋气道:「莲——莲莲——」
对于阿烈舌头痉挛的毛病,姬莲冬没意见,倒是他的保镳武士终于听不下去了。
「是莲、莲冬少、少爷。懂、懂吗?」
「……」阿烈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被这个傻大个纠正的一天。
「如果最基本的称呼妳都说不出口,阿烈,为什么妳还要坚持留在我家?」
阿烈心中一痛,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想找回职业自觉……」
「我这边是伊拉克,还是加萨走廊吗?」没有再听见阿烈喋喋不休的声音,眼前的湖光山色突然美起来,宁静得像首诗。欣赏了一会儿,姬莲冬转头瞥视后方。
只见阿烈低头不语,他的随身保镳武士则发挥同理心,同情地偷偷瞥着阿烈。
「我家最近有点麻烦,我爷爷大概礼貌性知会过池家人了,池优花才会严禁池悠霓过来我这里。」活像后脑可以瞧见阿烈纳闷的模样,姬莲冬望着湖水,轻描淡写释疑道:「大概不外是绑架撕票之类无聊的威胁吧,对方的目标应该是我了。」
阿烈闻之色变,着急吼道:「情况这么严重,你应该阻止小姐来这里呀!」
「听完之后,如果妳还是决定待下来,这段期间池悠霓那里,我会安排人手跟着她。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妳不必替妳家小姐担心太多,她毕竟是池家的千金小姐。老为这种事情担心,我们这辈子还需要出门吗?」
眼前这个人,还是把危机意识全部丢给随扈负责的姬莲冬。可是……阿烈眨眨呆掉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依然虚有华丽外表,可是说话感觉已无姬莲冬娇贵少爷特征的成熟孩子是谁了。
真是不能适应……阿烈抚额摇头,然后抬头研究姬莲冬一下,边摇头边在心里下结论:成熟稳重真的不是姬莲冬的格调,他还是维持任性死小孩的脾气比较好。
身为莲冬少爷的随扈人员,没有头痛药根本无法过日子。本着人溺已溺的精神,所以……阿烈头摇到一半,猛然傻住,她眼神凶恶地瞪着好心递来一盒头痛药让她暂时止痛的武士,直瞪到他垂下双眼,默默将药盒收回西装外套的口袋为止。
「既然妳没意见,表示妳愿意为本少爷牺牲性命,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待下来。」
她几时答应他了?!她只是傻眼太久来不及回答而已。死孩子!耍着她玩啊!
俊脸上有着懒得掩饰的促狭微笑,姬莲冬提醒行事莽撞的傻大姐:
「家里的安全人员,目前由我爷爷全权调配。待在我家这段期间,我爷爷会拿妳的表现检视池悠霓,检视妳在池家人身上学到多少规矩。我当然可以包庇妳,问题我阻止不了别人的想法。眼前最困难的,不在于妳如何称呼我,而是待下来以后妳该如何表现。妳年纪比我还大,待人接物的经验比我丰富,妳自己看着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