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做村姑打扮,习惯低垂着脑袋的姑娘怯懦儒地走向前一步。
「民女黄金。」声音细细、低低的,不仔细听还以为蚊子在叫。
「抬起妳的头,教周家的人认认。」
村姑犹豫半晌,才将头抬高,竟是花容月貌,道不尽的娴雅之美。
周允乾一时闪了神。「妳是黄金?」心想,若将她好好打扮,岂不惊为天人?
尹心棠已掀起红盖头巾,双目倏张,眼珠一动不动凝视着村姑。
「请等等,袁大人,这世上哪有两个黄金?」周夫人指着府内的阿金,心头掠过一抹忧疑不安。「她……也叫黄金啊!两三个月前……也就是元宵过后不久来依亲,还带着订亲信物白玉环来……」周夫人这才想到,阿金与宋迟成亲后,忘了将宝物追回了。
众人的视线全移到阿金身上。莫非周家太有钱了,连媳妇都闹双胞眙?
阿金抬起头,一扫平日畏畏缩缩的神态,以骄傲孔雀的姿态走到黄金身侧,取下白玉环,改戴在黄金的左腕上,面对众人,侃侃而谈道:「我的本名不叫黄金,而是姓沈名拜金,天龙帮的刑法堂堂主沈拜金!」
闻言,众人是一阵哗然,完全不敢相信,天龙帮——江北第一大帮派耶!像周府这样的大商家,货银要出入均须由保镳护送,虽不涉及江湖,却是消息灵通,自然晓得得罪了天龙帮,周家的生意别想做到江北去。
「事情的起源,是在去年冬天,帮主夫人的马背上驮着身受重伤的黄金姑娘回来……」秀眸扫过全场,沈拜金嗓音温和的叙述事情发生的始末,湛然的双眸燃烧着不灭的生命力,挺直的鼻梁泛着如弱女子所没有的英气,显得个性十足。
过去大家怎么会吃定她是一个小媳妇儿呢?全都瞎了眼吗?
女人真可怕呀!可以伪装到这种程度?
听完了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周老爷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妳说黄金要来周家庄的路上受到袭击,差一点死于非命,所以妳冒充她进来查清真相。问题是,我们根本没接到黄夫人的信函,不知道黄金要来依亲,又怎会派人杀她?这根本没道理嘛!我并不反对允乾娶黄金,又何必要她死?真要退亲,以周家的财势并非办不到,没必要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蠢事!」
「这么说,周老爷不反对大公子娶家道中落的黄金姑娘为妻?」
「这里这么多乡亲故旧在此,有谁听我埋怨过未来的媳妇并非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就算是今天要与允乾成亲的尹心棠,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落,证明周老爷没有嫌贫爱富。
「这就对了。周老爷富甲一方,不需要锦上添花娶个有钱媳妇赚嫁妆,这使得有心要把义女或侄女推上周家少夫人宝座的野心人士,不得不另寻计策,想法子除掉黄金姑娘。」沈拜金精明的眼瞳里寻不出一丝刻意,很自然的往周夫人和一干姨娘们花容失色的脸上瞟去。
女人们顿时呼叫得像群鸭。
「冤枉哪——」
「我们岂是心狠手辣的人,我们全都手无缚鸡……」
沈拜金完全无动于衷,用一样清漠的语气道:「通常有重要的信函送到,门房会转交老爷或夫人,而周老爷刚才已表明他没看过黄夫人的信,但本帮确实有找到去年送信的人,证明信有送到周家,那么,除了周老爷,最有可能看到信函内容的人便是周夫人了。」
闻言,周老爷困惑的转向夫人,「夫人,妳……」
「老爷,你别听她胡说!」周夫人冷静的反驳道:「我巴不得允乾早日成亲,为咱们周家开枝散叶。我有什么理由非要黄金死不可?就为了心棠喜欢允乾吗?真好笑,一开始,我便表明了,只要允乾愿意,心棠可以做妾,并没有硬争着要当少夫人啊!」
「不错,不错。」周老爷连连颉旨。
沈拜金眉尖一挑。「这便是周夫人最厉害的地方了,表面上不争,暗地里却做了很多不好的勾当,先是让假冒黄金的我被人设计,免去了未婚妻的头衔;接着,周允乾最爱的林渺渺被毁容了;事情的发展全照妳的心愿,尹心棠如愿做了周允乾的新娘。」
「胡说!胡说!妳这是倒果为因,存心冤枉我哪!」周夫人大受刺激,如诉如泣道:「妳被人设计关我什么事?林渺渺被毁容更与我无关,她是被汪姨娘连累了,疯狂的邱大夏失手错杀了她一刀,这……这些事妳不也知道?为什么还要冤枉我?我是喜欢心棠,所以收她做义女,却没有丧心病狂到为了她而去伤害别人。」
「有理、有理。」有人声援形象一向良好的周夫人。
尹心棠取下凤冠,含泪道:「既然黄金姑娘来了,我自愿退居侧室,请不要为难我义母,我发誓她什么坏事都没做。」
「她当然没做,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能做什么?」沈拜金微微一勾起唇角,清清的语气中充满轻蔑,「她只需要下命令,指使别人做即可。」
「苍天哪!」周夫人掩面哀嚎,痛心疾首道:「我这一生清清白白,谨守闺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万万料不到……今天……我儿的大喜之日,一个青天霹雳当头打下,教我百口莫辩。」
大伙见周夫人哭得如此哀凄,不免有志一同的怒视沈拜金。
周老爷一边安抚着夫人,一边忍气吞声道:「阿金……不,沈堂主,贵帮要代黄金出头没问题,但也不能空口白话的冤枉我夫人,她没理由这么做!」
「没理由吗?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都愿意做。」她哼了声,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可是会让众人跌破眼镜。
「心棠只是最近两年才收下的义女。」
「只是义女?」沈拜金冷然锐利的喝道:「不对,尹心棠是周夫人的亲生女儿!在她尚未嫁进周府之前,曾珠胎暗结,生了一个女儿,娘家的父母将女婴送到外地抚养,然后向周家要求履行婚约,嫁进来做继室。」
意外的答案,教每个人的心都重重一震,茫然又疑惑的视线骤成绳索,紧紧地捆住周夫人与尹心棠。
此时,宋迟跳出来将一名老妇人从捕快后面拉出来,朗声道:「这位便是当年为妳接生的产婆,事隔二十年,妳大概不认得她的脸了,但她可把妳这位陈大小姐记得很清楚。」
老妇人低声道:「大小姐当年确实产下一名女婴,我没撒谎……那名女婴的右大腿内侧有一枚铜板大小的红色胎记。」
周夫人坐倒在椅子上,呆若木鸡。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全毁于一旦了。
众人倒不忍心看她的脸了,对她的敬意也荡然无存。
沈拜金走到她面前,叹息道:「周夫人,假使妳没有指使人杀害黄金,不巧被本帮夫人救了,那么,妳的秘密将永远不会被揭穿。就算我混进了周家庄,开始怀疑妳与尹心棠之间的关系,我仍然不愿意揭穿此事,只要妳就此罢手。因为揭穿此事,只会造成伤害,对谁都没有好处。偏偏妳冥顽不灵,不,或许妳的母爱太可怕了,使妳一错再错,连无辜的林渺渺都不放过,比起她所受到的创伤,揭穿妳的秘密便不算什么了。」
周夫人宛如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的问:「我有什么地方好让妳怀疑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完美的周夫人。」
「这便是妳令我怀疑的最大原因了,周夫人。」沈拜金不以为然的勾起冷笑。「我对于『伟大的事迹』不太感动,反而存疑。当我得知妳曾经为了生重病的周允乾向上苍许愿,情愿自己一生一世不生养,只求周允乾病好。所有的人都被妳感动了,因为妳伟大的情操世上少见。可是,我也是女人,我自问做不到,除非我本来就不会生。」
一旁的老产婆叹气连连,「大小姐生产时差一点血崩,最后虽然保住性命,却从此不能再生了,幸好周老爷已有子嗣,不然就造孽了。」
周夫人恨得牙痒痒的指着老产婆怒骂,「妳这老妖婆,我陈家待你们一家不薄,给你们工作,供你们吃穿,妳……妳为什么要来害我?」
老产婆畏惧周夫人的气势,不由得退了一步,低声道:「上个月有人来乡里查问,老爷和夫人怕大小姐的事情败露,所以一直想逼我远走他乡,我老伴去年死了,剩下我一个老婆子能到哪去?我一再保证就算割了我舌头也不会说出大小姐的秘密,但老爷总不放过我,还派两个无赖捣毁我屋里所有的东西,我怕极了……他们还打我,还当着我的面说要烧我的房子,我……我也是逼于无奈……」说到后来呜咽起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沈拜金沉寒着表情,冷冷的丢出这句成语,「妳不给人家活路走,逼狗去跳墙,终究也会引火自焚。」
「哈哈哈哈哈——」周夫人突然仰首狂笑了起来,笑得既凄厉又悲壮,内心苦楚终于化成清泪缓缓淌下。「我苦心经营二十年,努力做一个完美的周夫人,对丈夫百依百顺,将允乾视如己出,只求有一天,能与我苦命的女儿团圆,这样有什么不可以,这样我有错吗?」
沈拜金摇摇头,果然是死不悔改呀!喝道:「两年前,妳已设法收她做义女,实际上已母女团圆,又何苦一再干下伤天害理的事?」
「我本来以为只要能跟她生活在一起就够了,其实是不够的。我想补偿她,渴望给她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包括身分、地位,我不能忍受我的女儿做妾!」周夫人绽了朵凉悠悠的凄冷笑容,问道:「我一手将允乾拉拔长大,要他娶我的女儿,这样过分吗?」
「那黄金姑娘便活该要死?林渺渺姑娘活该被毁容?」沈拜金语气如寒铁,目光似利刃。「妳别不承认,邱大夏杀汪巧冰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毁了林渺渺的花容月貌。妳怕事迹败露,派人去牢里送饭,里头藏着剧毒,妳以为邱大夏死了,其实他还活得好好的。」
已死的邱大夏突然冒出来,真正教周夫人害怕起来了。
「妳利用邱大夏为爱疯狂、由爱生恨的心理,透露妳将带着汪巧冰一同去西园寺烧香的消息,利诱他与妳配合,而呈现半疯狂的邱大夏也答应了。」沈拜金实在不想说得这么明白,无奈有人死不认罪。
周夫人的心凉了,自知已无退路,温婉的面容一变,瞳眸泛出火光,豁出去道:「不错,一切都是我指使的。为了今生唯一的骨肉,为了我痛断肝肠所生下的宝贝女儿,就算再毁掉更多的美女,我也甘愿!」
她语中的刚烈,与对母爱的偏执,撼动了在场一干人等。
看不见后悔的神情,便知道她把心横了。而横了心的女人,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以母爱为名,谁挡在前头谁就该死!
沈拜金摇头叹息,心中为周夫人感到可怜。
「袁大人,周夫人已认罪,接下来便交给你了。」她从帮主那儿得知,婚礼这天袁大人会与她配合破案,想来帮主事先给了袁大人不少好处。而这一切,全是为了那位任性的帮主夫人哪!她坚持救人要救到底,一定要揪出谋杀黄金的幕后指使者。
周夫人与尹心棠被袁大人带走了,婚礼自然取消,正等待官府定夺。
困扰宋迟与沈拜金多时的麻烦终于解决了,他们却没有拨云见日的快感,只因属于他们自个儿的麻烦事正等在后头哩!
这一次,可没有帮主夫人的「鸡婆」相挺。
因为帮主夫人被帮主捉回家抱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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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天高气爽,青山翠谷,层峦迭迭。
晴朗无云的天空高挂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烈阳,令人闷热、烦躁,原是夏至了。
「妳同情周夫人吗?金金。」骑在马背上,宋迟没事找话闲聊。
另一匹马背上驮着打扮全然不同的沈拜金,她现在一点都不像个小媳妇儿了,凤眸隐隐射出不容小觑的精明锐光,唇畔浅笑自信明媚。
宋迟不禁感叹:女人全是妖精!
「我不同情周夫人。」水潋眸子不泛半波潮动。
「因为她罪有应得?」宋迟微挑眉,似乎不讶异她的回答。
「因为她的爱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不值得。」她冷冷道。
「爱就爱了,在当时岂能想那么多?况且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偏向溺爱。」
「溺爱也罢,但总不能罔顾道德良心,不择手段的伤害人,这样的母爱造福不了子女,反倒会造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后果。」
「为爱杀人,是很悲哀的事。」宋迟突然有感而发。「爱到无法自拔的时候,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不会,我的理智不允许我这么做。」她坐在马上,迎着夏风轻拂过她秀丽的容颜。
唉!宋迟心中苦叹,真想拿头去撞树,他的挚爱竟如此冥顽不灵、食古不化。
他深深吸气又长长吐气,把胸口浓浊的不平之气全吐了出来。
「我想,妳八成很期待跟大师兄完婚?」一想到这,他极度不是滋味的瞄了她一眼。
沈拜金心思转折,没有否认。
「虽然我不明白大师兄怎会变成玄鹰堡的继承人,但能当上堡主夫人,自是女人们所能盼望的最佳归宿。」黝黑的双眸喷出妒火,宋迟几乎咬着牙切齿道:「妳说,妳要我笑着祝福妳吗?」
沈拜金眉心不自觉地拧起,很想干脆对他说:「是的,请你对我死心,笑着祝福我吧!」可心里竟又感到酸酸的,喉咙像被硬物梗住似的说不出口。
「说啊!告诉我妳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拉马贴近她,很认真的追问。
明知她无法作主,为何苦苦相逼?
「还真是无妄之灾。」莫名的,一肚子无名火烧上心头,她劈头骂道:「你究竟要缠着我胡闹到什么时候?直到我与大师兄入洞房吗?那好啊!我求你护送我至玄鹰堡,笑着为我送嫁!」
这个臭小子,存心惹恼她。
她并不那么想当新娘,而听他说的,好像只要能当上堡主夫人,就算大师兄另有所爱也无所谓?他怎能如此看待她?
而此时奇特的陌生的情绪所为何来?她原先并不在意的呀!
看来,不只是宋迟有问题,她也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