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弃亡父所订下的婚约,也算是邪门歪道一流的。
「很好!」宋迟猛然进出这一句,沉沉的声线,勾动冷冷笑意。「我会亲眼看着妳与大师兄入洞房,等第二天妳与大师兄恩爱过后,可以接着为我收尸了。」
满心怒焰,再度因他的决绝而燃起。
她寒着嗓,微哑地问道:「你非这么做不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若是妳怕收尸脏了妳的手,我可以死到别处去,教妳永远都找不到,免妳多花一笔棺材钱。」云淡风轻的语调,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你如果不在乎大伙儿死成一堆,你就去死吧!」她摇摇头,很轻很轻地说。
「什么意思?」他低吼问。
「你为我而死,我于心不安,非陪葬不可,而师父失去爱子,又岂能独活?」
「那与我无关。」他板着脸,淡淡的反驳。
与他无关?
那样的回答,让沈拜金一头雾水,很自然的别过头去看他,正好对上了他冷沉的凝睇,在那瞬间,竟让她乱了一池心湖。
他的眼,会夺人心魂,以某种撼不动的坚决。
他的爱,也是义无反顾的。
心颤进然窜出,在这一剎那,沈拜金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的执意要嫁胡仰真。
「你、够、狠。」她还是摇摇头,依旧很轻很轻地说。
「不,我只承认我不够伟大,没办法笑咪咪的祝福妳另嫁他人,硬要我接受事实,徒劳无功又搞得自己心头一片伤,我情愿死了痛快些!而一个人一旦死了,哪顾得了谁死谁活?」
沈拜金沉静半响,移开了明眸,一颗心,仿佛行遍千山万水般的沉重。
她知道,他下的这帖,是与死生攸关的战书,而且下得极为慎重,完全没有为自己与宋家血脉留退路;只是她着实无意接下。
爱情,有需要争得两败俱伤吗?尤其,争的对象是沈拜金,一个既不柔媚更不会撒娇的理性女子,这简直……
荒谬啊!
向来冷澄的水灵眸子载了蒙蒙轻哀。爱情,为何不能像一加一那么单纯?
就在两人陷入一种磨心的胶着时,眼前一座茶棚出现在拐弯处,似乎在提醒他们,磨心归磨心,肚皮也须顾着点。
两人心有灵犀,一同下了马背,将马系在茶棚旁的树上,自有人过来招呼。
茶棚卖茶也卖酒,由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苦哈哈地经营着,胖老板殷勤的哈着腰笑道:「少爷、姑娘,日头很毒呀!喝杯凉茶,保证不中暑。」
沈拜金享受着有顶遮盖的阴凉,无所谓道:「那就来一壶吧!有没有可以垫饥的东西?」
胖老板忙道:「有,多着呢!有熟鸡蛋、卤豆干、卤牛肉、五香花生、腌白菜、好香的面饼、杂粮饭,姑娘,妳要哪一样?」
一向挑嘴的宋迟嘀咕道:「这些都是人吃的东西吗?」
沈拜金装作没听到,吩咐道:「来几张面饼,鸡蛋、卤牛肉个来一碟。」
宋迟又加一句,「我要喝酒!」
沈拜金无奈地翻翻白眼,「打一斤老黄酒吧!」
「是、是。」胖老板转身对老婆吆喝。
很快的,在后头忙的瘦老板娘把食物端上来。
上桌的东西十分粗糙,味道更不怎么样,沈拜金慢慢的吃喝着,她于饮食并不讲究,出门在外能不饿肚子便满足了,宋迟则吃得十分痛苦。
「我随便露两手,都比这些好吃一百倍。」老饕者,大都也善烹调。
「师弟,你吃饱了便回大孤岛做你的少岛主。」
「唠叨两句都不行?」宋迟没好气的喝了一口酒。
「唠叨,应该是女人的特权吧!」不抬头看他,她仍径自埋头于食物中。
「不公平,男人也有满腹牢骚啊!」嗯,这是哪门子的食物啊!
「男人的牢骚请对男人说去,别在女人面前失去男性的尊严。」
「在妳面前,我还有尊严可言吗?」
「死都敢死了,还怕没尊严?」总算,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他的俊容立刻堆满了笑,朗声畅道:「不错,不错,老公在老婆面前要什么尊严?被老婆抄棍子追着打,或半夜被踢下床,一样笑嘻嘻的忍下来,这才叫夫妻嘛!」
这样也能在口舌上占她便宜?
他没救了!
沈拜金自顾吃喝着,不再正眸看他。
忽然有马蹄声传入耳中,来得不疾不徐,蹄声清脆悠闲,渐渐的马匹近了,那个胖老板老早在店门外巴望着,是过路财神?还是停下来给他赚银两的客人?
一声轻微的嘶叫声之后,那匹马停在店门外。
宋迟没有回头张望,只听胖老板喜孜孜的道:「小姐,外头太阳真毒呀!快进来喝杯凉茶,包妳不中暑。」
他心头泛疑,「这老板从来不换台词吗?」
沈拜金一眼瞧见谁来了,心中一突愣,尹心棠!怎会在这儿?
宋迟也注意到了,清亮的眼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尹心棠倒是挺自在的在他们隔壁桌坐下,要了同他们一样的酒菜。这时的尹心棠不像在周家庄那个贞良娴淑的尹心棠,从她会骑马这点就教人跌破眼镜了。
「呸!」尹心棠将炒得太老的鸡蛋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这也是人吃的吗?给猪吃的都比这个强!」饮一口酒,更是呸呸呸连吐三声,「强压牛喝,牛也不喝啊!」她蛮横极了。
宋迟朝沈拜金使个眼色:这臭丫头把咱们比成猪跟牛呢!
沈拜金抬起螓首,把注意力放在尹心棠身上,有礼地对她颔首。
「尹姑娘这么快便走出官府大门,应该没事了吧?」她的语气净是客套、生疏。
「我能有什么事?」尹心棠挑动柳眉,恨恨道:「我又没教唆他人犯罪,我只是无辜的被生母抛弃二十年,又被她设计当义女而已。」
「可想而知,周夫人将所有的罪过一肩挑了,妳才那么容易被放出来。」沈拜金慢条斯理道:「妳今后有何打算?周允乾不爱妳了?」
尹心棠冷哼。「周老爷都要休了欺瞒他二十年的夫人,哪还容得了我进门?听说周家下个月又要办喜事了,黄金姑娘终于苦尽甘来,要嫁周允乾为妻了。」她原本清丽的容颜,此时布满了对世俗的忿忿。
「千算万算,不如老天爷一算。不是妳的,总是强求不来的。」沈拜金低头喝了口茶。
咬咬牙,尹心棠恨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出现,我已经稳坐周府少夫人的宝座了,可以跟我娘安享迟来的天伦之乐,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我们这对可怜母女的美梦?这么做,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见义勇为,原就不指望回报。」沈拜金安详道:「要重拾天伦之乐,何必杀人灭口?令堂如今关在丰里,妳可以租间小房子,就近照顾她,帮她送三餐伙食……」
「谁要照顾那个不中用的臭老太婆!」尹心棠破口大骂,没了大家闺秀气质。
「妳说什么?」她不免惊呼,尹心棠也变得太多了吧!
「因为她是周家庄的夫人,又许诺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当周允乾的元配,我才肯认她这个娘,委屈自己配合她演戏,互称义母、义女。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想想,真呕死我了!」尹心棠怒气冲冲,将所有的怨气全一吐而出。
沈拜金瞅着她的目光倏地锐利了起来。「果然,妳早已知道真相,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让周夫人承担一切的罪责。」
「这原是她的错,我何罪之有?」尹心棠噙着冷笑,冷得让人难以逼视。「而且,在堂上她大声说我是无辜的,我完完全全被她蒙在鼓里。她的母爱连袁大人都动容,我怎好辜负她呢?」
「看来,周夫人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她完全不知道妳有这面吧!」沈拜金也不得不佩服她心机之重啊!
「人人都在演戏。妳不也是?」尹心棠完全不以为自己哪里有错了。
「我的真面目是刑法堂堂主沈拜金,妳的真面目又是什么呢?」尹心棠深沉心思,让她不得不怀疑起她的身分。
「妳猜。」
「我猜不到。」
「你们不是很厉害,可以把我娘的陈年丑事都挖出来,怎会猜不到我的来历?」尹心棠挑衅的扬扬柳眉。
「周夫人的娘家在地方上也算有头有脸,人多口杂,即使事隔二十年,耐心点仍可查出一些眉目。而妳——只晓得一生下来,就被送往远处,由一户姓尹的猎户收养,然后,周夫人就被强迫出嫁了。」天龙帮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不错。我一直不甘心被埋没在荒山孤岭,我本该是千金小姐的命。」尹心棠的脸上写满了强大的恨意。
「如果妳思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何不好好珍惜周夫人满腔的母爱?」
「因为她已经不是周夫人了,而今她只是一名罪犯,凭什么做我母亲?」她只想往上爬,有一个罪犯娘亲,会阻碍她前进的路途的。
「她生下了妳……」好可怕的女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尹心棠突然捧腹狂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宋迟一直冷眼旁观,突然提醒道:「金金,妳注意看她的脸。」沈拜金心中一动,仔细比较尹心棠与周夫人的脸,发现一个脸长,一个是心型脸。
「妳不是周夫人亲生的?」
难道她是……
第六章
「若非有利可图,谁肯冒充私生女?」
尹心棠冷淡无情的嗓音悠悠荡在茶棚里。
沈拜金眉峰淡拧。「妳究竟是谁?」
「我嘛!」尹心棠竞下意识地笑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尹心棠,姓尹的猎户的亲生女儿,就在他们领养小孩的一年后,生下了我,很可笑吧?不过,癞痢头儿子还是自己的好,那私生女的存在便显得多余了。」
「妳是说,周夫人的女儿早已亡故?」沈拜金心一凛。
「不错,她患了白喉,没找大夫看病,自然非死不可。」
真可怜!沈拜金倒抽口冷气,深为可恶的周夫人感到可怜,她居然为了早已不存在的女儿闯下滔天大祸,将自己逼入死胡同。
宋迟同感气愤。「既然收养了她,便该视同亲生,见死不救,你们还算是人吗?」
尹心棠毫不在意,耸耸肩膀道:「你们以为我们尹家是何等人物?他们原是一对鸳鸯大盗,占山为王,底下喽啰数百名,在江湖绿林道,可说是赫赫有名,一点也不输给天龙帮的前任帮主寒不英。有一天,那些自称英雄的白道人士,出其不意的围剿山寨,我爹带着受伤的我娘逃生,直逃到一处荒山孤岭才不再有人追杀,从此绝了称雄争霸的野心,隐姓埋名,化身猎户,只想为自己找个衣钵传人。
「对陈老爷而言,要把私生女给人,最好就是送给异乡人,没人会去追究来历。不过,私生女就是命运不济,一来没有练武的根骨,二来体弱多病,谁有耐心养活她?我爹娘有了我,她就是多余的了。」
宋迟深深地瞅着她,半晌才开口。「没天良的父母,自会养出没天良的女儿。当周夫人回头要寻找亲生女儿,妳倒可以毫不知耻的冒名顶替!」
「哼哼!告诉她真相,她岂不是要伤心死了?她要弥补对女儿的亏欠,而我一直想过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各取所需罢了!」尹心棠大言不惭道。
「如果不是妳,周夫人根本无须作恶。」宋迟咬紧牙根吼道。他虽然任性又霸道,但是非黑白还是分得很清楚。
「真好笑,她婚前即和人苟合,偷偷生下女儿,又不扶养她,早已做足恶事,受点报应,也是顺应天理。况且,她一直都很满足呢!满足于她那为女儿牺牲奉献的狂妄母爱,搞不好,她还觉得很幸福哩!」尹心棠呵呵嗤笑。
「妳根本是颠倒黑白,毫无是非观念。」沈拜金不禁气呼呼的骂。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这便是天理!」尹心棠唇边浮起冷冷一笑,接着道:「等我解决你们这一对破坏我富贵生涯的狗男女,回头我会在周允乾的新婚之夜阉了他,教黄金那该死的女人守一辈子活寡,而周允乾敢背弃我,非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不可。」
宋迟表情变幻不定的道:「可终于露馅了,尹心棠,妳追着我们来,自然是要报仇的,虽然这个仇是妳咎由自取。」
「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那可不成。」尹心棠傲然的仰高下巴,「有仇必报,才是武者风范,才不枉我打小辛苦练武。」
宋迟啼笑皆非,无奈的看了沈拜金一眼。「金金,妳听到了吧?妳老是骂我胡闹,跟她一比,我哪里是胡闹了?」他还觉得他乖多了。
「你是胡闹,她呢!则是该死。」沈拜金也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像难缠的背后灵,三年五年也摆脱不掉;她呢!一次解决掉吧!」
「我抗议!我抗议!我才不是什么背后灵,我是妳的心上人,是与妳生生世世永相随的相公。」宋迟只差没振臂高呼。
「饶了我吧!下辈子若还要跟你纠缠不清,我情愿不投胎。」沈拜金轻拍自己的额头,一副苦恼模样。
「不,我会拜托阎罗王,下辈子换妳追着我跑,不过,我会很快就让妳追上的。」他笑呵呵瞅着她,当着尹心棠的面和她调情。
「那我会手拿大刀追你,包你跑得比风还快。」她被他的玩笑话逗得掩嘴娇笑。
「不怕,我一身铜筋铁骨,正适合与泼辣女打情骂俏。」他煞有其事的拍拍自己的胸膛。
「不错嘛!竟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尹心棠凉凉、冷冷的声音充满了护意,「我敢单枪匹马来追你们,可是有必胜的把握。等会可别吓得抱头痛哭喔!」
宋迟呵呵一笑,挥挥手,「就算妳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是灰沙里的蚱蜢,能跳得多高?单凭妳不肯吃苦耐劳的养活自己,只想不劳而获,我就不信妳肯下功夫苦练武艺,又岂能强上了天?」
真正的女强人,根本不屑窝在金银堆中埋没自己,反而会在江湖上发光发热。
幽幽一丝叹息声由别处传来。
「英雄出少年哪!年纪轻轻,眼力倒好,三两下便看穿了我这不肖女是个草包。」
这声音有点耳熟,竟出于胖老板之口?!
「臭老头,干嘛骂自己女儿?」瘦老板娘也出声了。
「爹!娘!」尹心棠立刻不依的告状,「就是他们毁了我一生的美梦。」
宋迟与沈拜金面面相觑,没想到进了敌窝了。
「到底还有多少意外在等着咱们?」宋迟问得轻巧。
「怕就怕走进了黑店,把我们剁了做成人肉包子了。」沈拜金有不好的预感。